那个叫京墨的孩子急着证明自己的话,拉着他的袖子叫他朝外面看:“师父,我说真的,你看,这个哥哥是不是跟你长得很像!”
儒雅的中年男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仔细端详,手里的书在看清沈渊的脸霎时倏然滑落,眸中满是难以置信:“怎……怎么会……”
看他这反应,京墨得意道:“我没撒谎吧!”
中年人回过神来,像是逃避什么,转身就要往屋中去,被京墨赶紧拉住:“师父,他伤得很重,咱们救救他吧!”
“先生留步!”段曦宁见这人出来又回去,赶紧高声请求,“求先生施以援手!”
京墨也赶紧道:“师父,你说过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帮帮他们吧!”
中年人的拳头缓缓握紧,似乎在做什么十分为难的抉择,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吩咐京墨:“让他们进来吧!”
京墨一喜,放下药篓飞快地跑来扶沈渊,对段曦宁道:“哥哥,我师父答应救人了,走吧,我帮你把这个哥哥扶进去吧?”
段曦宁自是不敢将人交给一个孩子,却也没什么力气,同他一道将沈渊扶了进去。
扶着沈渊走了许久的路,她早已力竭,全凭一口气强撑着。
京墨将他们引到了一间放着书和药材的房间,随后那中年人跟了进来,在床边坐下,搭上沈渊的脉搏,转头吩咐京墨:“把我的药箱取来。”
京墨赶紧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抱了个箱子跑了进来,顺手打开放到了一旁问:“师父,拿什么药?”
“红瓷瓶,止血的,他头上有伤。”中年人忙吩咐道,“倒些温水来。”
“哦。”京墨手脚麻利地将药和水递来。
中年人迅速将沈渊头上的伤处理好,又道:“姑娘,他身上还有些擦伤,不如姑娘暂且回避,容我为他上药?”
她明明穿着男装,他却喊她姑娘。
段曦宁眸色冷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拿过药道:“不用,我来就好。”
那人看向沈渊,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询问:“他是你什么人?”
段曦宁看着昏迷不醒的人,脑子因满身疲惫一时没转过来,随口一说:“一个朋友。”
“朋友?”中年人眸中有几分疑惑,却并未多问,只关心道,“姑娘可有受伤?”
段曦宁摇摇头:“没有。”
中年人盯着沈渊看了片刻,转头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段曦宁犹豫了一瞬,道:“我……我姓宁。”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之人有些熟悉,还有些古怪,不由地警惕起来。
那人问:“宁姑娘可知,男女有别?既只是朋友,怕是由姑娘上药并不方便。”
“没什么不便的,我们之间无需回避,他不喜外人触碰。”她瞎话张口就来,“烦请先生和这位小兄弟回避。”
京墨方才听到那人喊她姑娘,大吃一惊,好生打量了她一番:“哥哥,不对,姐姐,你是个姑娘?”
“嗯。”段曦宁点头应了一声,重复道,“烦请回避。”
京墨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说,看到床上的病人,只好先跟着那中年人出去了。
段曦宁将门关好,把药放在一旁,先在沈渊身上摸索了一遍,将他路上画的图和用来画图的素绢及碳条妥善收好,这才放心地掀开他后背的衣服给他上药。
京墨看着紧闭的房门,满脸好奇:“师父,这个姐姐和哥哥,不会就是话本里说的,私奔的苦命鸳鸯吧?”
“莫胡说,平白毁人清誉。”
中年人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他的话,本想反驳,却迟疑了。
阿渊怎会和一女子出现在此处呢?
究竟是私奔,还是……
第58章 生死之交
剑门关内的军府中, 处理了一整日军务的韦玄忠,有些疲惫地任随从为自己卸甲,沉声问:“今日那两人, 可捉住了?”
他是一位七十多岁高龄的老将军,积威甚深,即便英雄迟暮, 在蜀人心中依旧如高山一般伟岸。
随从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忐忑地禀报:“没有, 据山上的守军来报, 那两人向着西北方向逃去, 其中有一人轻功已臻化境,实在难以追上。他们担心桓军有诈, 未敢继续追。”
韦玄忠活动了一下疲累的臂膀,面色紧绷,沧桑冷厉的眸中闪过诧异:“轻功极好?”
“是。”随从点点头,“带兵追击的副将说, 那人犹如清风拂过, 悄无声息身手亦是极为灵活,若非同行之人不慎发出声响, 根本难以发现。此人带着另一人却仍旧像鹰隼一般飞速略过,快得难以抓住。”
“那女娃娃手下竟有如此高手?”韦玄忠双目微眯, 不停思索着, “会是何人呢?竟有这么大胆子,敢擅闯我剑门关。”
见他深思,随从不敢出言打扰, 小心地扶他坐下,给他沏了热茶, 侍立在一旁,随时听他吩咐。
韦玄忠迟迟不语,在脑海中将自己所知的桓朝高手反复想了一遍,许久才低声道:“那女娃娃,倒是有这弥天大勇。”
听他语气中多有赞赏,随从甚至以为听错了,就听他继续道:“若真是她,那可就不能当普通探子就这么算了。此女,是为劲敌。”
随从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女娃娃”就是桓朝那位女皇。
自当年韦玄忠击退桓朝先帝之后,他便一直将继位的这位女皇视为大敌,未曾有一日松懈。有不少武将背后嘲笑他已是英雄迟暮,竟连个黄毛丫头都忌惮。
前年那女皇带兵灭了荆国、南汉,收服梁国时,韦玄忠便加紧练兵,将剑门关把守得愈发严密了。
随从同那些人一样,打心眼儿里觉得一个女人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桓朝以女子为帝,逆天而行,阴阳颠倒,如此荒唐,必不得长久。
可他极为崇敬韦玄忠老将军,在他心中,韦老将军就是蜀地的守护神,只要有他在,蜀地便是最为安稳的天府之国、世外桃源。
能让韦老将军如临大敌之人,或许,并不简单?
他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能值得忌惮?
他问:“将军是否杯弓蛇影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桓朝的女皇不老老实实地在她的皇宫里待着,一介女子,哪儿来的胆子敢来刺探剑门关?”
“鼠目寸光!”韦玄忠重重地哼了一声,呵斥道,“为将者切不可轻敌!”
随从虽心中狐疑,总觉得这女皇的事迹听起来夸大许多,但见韦玄忠发怒,不敢再有异议,静静地听他吩咐。
韦玄忠端坐上首,打开舆图思索良久,猜测道:“以其逃离方向来看,此人闯入蜀地是为探阴平道,那女娃娃想学邓艾。”
随从疑惑:“探阴平道不去江油关,来剑门关做什么?”
“或许是探完阴平道之后,又想刺探剑门关虚实。”韦玄忠闭目沉思良久,好一会才睁开双眼,眸中杀意尽显,“不管此人到底是谁,绝不可留,否则我蜀地危矣。”
闻言随从有些为难:“那人定然已回到了大桓,我们的兵马只怕很难进入。”
韦玄忠盯着舆图西北角看了许久,道:“山路险峻,人力有限,约莫还在山中,未到大桓州郡。给寒武门去信,让他们派武功最高的杀手,务必一击致命!”
蜀地寒武门有着极为精锐的杀手,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前些年因仰慕老将军英名,甘愿为其所用。
韦玄忠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做这暗地杀人的勾当,还未曾让寒武门替他做过什么事、杀过什么人。
随从心下一惊,未曾想到他会如此重视,又见他拿出了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个甲胄在身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女子。
随从正揣测此人身份,便听韦玄忠吩咐道:“此人便是那大桓女皇,叫他们照着画像搜寻,无论如何,若来者是她,绝不能让她活着回到云京。若能取其性命,桓朝必乱,蜀地至少二十年无忧。”
明白此事要紧,随从立即领命,不敢懈怠。
为求稳妥,他火速飞鸽传书之后,又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前去送信。
沈渊醒来时,晨曦刚刚撒下。
意识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他警惕地坐了起来,就看到趴在床边的段曦宁。
见她在,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
她似乎困极了,睡得有些沉,并未被他的动静吵醒。
担心她睡得不舒服,他想要让她到床上睡,却有几分虚弱,怕是抱不动她,不敢惊扰。
沈渊静静坐着,难得能与她这样相处,出神地看着熟睡的她,怎么都挪不开眼。
他竟异想天开地想,若是能长长久久地与她这般待着,便是让他去死也甘之如饴。
其实,他腿脚未伤,头虽还在发蒙且隐隐作痛,却并无大碍,若是趁此机会抛下她离开,轻而易举。
不知为何,此刻他却极不舍,一步都挪不动。
长久以来,他迷惘也好,逃避也罢,归根结底是觉着自己身若浮萍,想寻找心之所向。
现下他似乎明白了。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段曦宁不知何时醒了,见他盯着自己出神,抬头盯了回去。
不得不说,沈渊确实是谪仙般的翩翩公子,即便是缠着一条包裹伤口的白布,也不显狼狈滑稽,反而气质高华,仍旧赏心悦目。
意识到她醒了,他才回过神来,忙问:“可有不适?”
她托腮笑道:“本来不舒服,沈公子养眼,将我的不适都驱散了。”
“莫要玩笑。”被她逗得一时语塞,他哽了哽,耳根微红,佯装板着脸说了这么一句。
随后想起了什么,他赶紧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想到救他们的人,她眉头微挑,道:“被一对师徒救了。”
“还好。”他松了一口气,起身将床铺让开,“你安心再睡一会儿吧。”
“别了。”她上下扫了他一眼,起身盯着他额头上隐隐渗血的白布,“你伤得不轻,乖乖躺着吧。”
“我……”沈渊顿了顿,“我没事。”
“没看出来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也能这么皮实啊!”她玩笑一句,起身凑到了他眼前问,“真没事?”
“真,真的。”她猛地蹭这么近,他话都要说不利索了,明明满不自在,却像被人定住一般,就这样直直与她对视着。
“给我看看。”她竟直接来掀他衣服,吓得他急忙躲开:“不必,真的没事。”
见他躲闪,她收回了手,故作不满:“扭捏个什么劲儿,你身上的伤口可是我包扎的。”
“这……”沈渊没想到她会纡尊降贵做到这个地步,一时不知该谢她,还是该因男女授受不亲而赧然。
眼见他又要作揖道谢,她赶紧抬手制止:“诶,别来这套!怎么说咱俩这次也算经历过生死了,给你治点小伤,举手之劳。”
沈渊愣了一瞬,半开玩笑地问:“那我们这算生死之交了吗?”
两人正说着话,京墨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粥进来了:“哥哥姐姐,听着你们醒了,特意给你们留的粥,来趁热吃。”
放下手中的托盘,他还偷偷打量着两人,小声道:“哥哥,姐姐,你们放心,在这里没人会阻止你们在一起的。”
段曦宁一头雾水:“什么在一起?”
沈渊却立即明了他的意思,忙反驳:“小兄弟,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出奔,只是有要事在身。”
说着他赶紧觑了一眼段曦宁的脸色,担心她会不悦。
段曦宁并未没想那么多,而是看到进来的京墨,突然想到。当时遇见他时,他曾说沈渊长得很像他师父。
对啊,她说那个人怎么总觉得很眼熟,原来是与沈渊相像。
回过神来,她看京墨还在屋子里里杵着,立即撵人:“小兄弟,我有话与他说,请你回避。”
京墨对他们两人好奇极了,不太愿意出去,问:“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听吗?”
段曦宁脸冷了几分,反问:“你说呢?”
她冷脸的时候,就连满朝文武都能吓得忐忑不已,别说吓唬一个孩子了。
京墨不情不愿地出去,心中有些幻灭。
话本上不是说,与爱人私奔的姑娘都是温柔如水或是热情似火的吗?
怎么这个姐姐这么凶!
段曦宁才不管他想什么,等他出去,转而问:“沈渊,你们家有没有什么人,同你长得很像?”
沈渊眸色有几分黯然地摇摇头,正是因为他与父王,与那些兄弟叔伯,甚至与一母同胞的兄长都长得不太像,所以才从小到大都被骂孽种。
她道:“这小孩儿的师父,与你长得很像,一会儿你要不出去看看,是不是你的旧识?”
沈渊疑惑不解,从小到大他认识的人轻易便能数清,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中有什么旧识?
想到这种事她不会信口胡诌,他点点头:“好,一会儿我出去看看,你好好休息。”
她不再多说,递给他一碗粥:“喝吧,休息好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她将自己手中的粥一口干,没骨头似的往床上一瘫:“我再睡会儿,等我起来咱再商量怎么回去。”
“好。”他起身坐在了不远处的桌子旁,斯文秀气地将粥喝完。
见她睡着了,他心中疑虑,放下碗,起身出去。
看到门外不远处的人,他明了,这约摸就是京墨的师父,便同他道谢:“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中年人一直站在檐下,远眺群山,神情恍惚,似乎在怀念什么,听他说话才转过身来,出神地看着眼前同自己客气的人。
他一直不说话,还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让沈渊觉得有些奇怪,正要说些什么,便听他问:“阿渊,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第59章 够可怜的
沈渊抬头, 看着对方有些熟悉的脸,有些迷茫,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此人, 只好询问:“我与先生,是旧识?”
“嗯。”中年人看向他的眸中有几分希冀,又带着些许忐忑, 见他好似不记得自己, 不免有些失落。
沈渊盯着他看了半晌, 将自己记事起见过的所有人都回想了一遍, 好一会儿, 终于豁然开朗,却又不敢相信地轻唤:“大伯父?”
他记性向来很好, 隐约记起眼前之人仿佛是那年母后忌日时曾来祭拜的大伯父,世人景仰的竟陵先生,沈铎。
对方眸色暗了暗,随即又露出淡淡的笑意:“不错, 是我, 你还记得我。”
“您怎会在此?”
沈渊对这位大伯父印象实在很浅,只知对方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却没想到会在此遇见。
“四海为家罢了。”沈铎淡然一笑,“倒是有缘, 能遇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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