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置身冰窟,一颗心淬了毒, 他仰起稚嫩的脸直视太阳。过分强的光线晕了眼,深红斑点糊在视线范围内。
徐乾之在殿内冷眼看他,脾气暴躁时徐雍启连仰头望日也是错的。徐乾之又暴跳如雷,大声呵斥:“谁准你抬头的!给我把头低下,好好跪着!”
小小的徐雍启抬眼望向徐乾之,一双桃花眼和瑛妃娘娘生得极像,眼底神色却像徐乾之,冻人的锐利从漆黑眼眸萃出来,和当年险些刺穿徐乾之的箭头一般锋利。
徐雍启仍旧未低头,他直直看向徐乾之,声线还是孩提的稚嫩,语气却比徐乾之还要冷。
他说:“父皇,是您说过,未来帝王不会为谁低头。”
徐乾之再度暴跳如雷。
鞭条又一下一下抽在徐雍启背上,这回鞭条换了更长的一根,且在盐水里浸泡过,鞕扑犯人尚不如此狠戾,每一下疼痛像是刺入血骨。
徐雍启却一声不吭,脊背因疼痛而本能颤抖,他的头颅始终高高扬起。下唇被他咬得出血狼狈,额头冷汗简直能聚成护城河,他那双眼始终锐利骄傲得晶亮。
徐雍启向沈阁乔说起十二岁那年的遭遇,他语气淡漠地描述那日情景,沈阁乔听得心惊肉跳,徐雍启眼里却无生一点波澜,好像只是在说那日吃了一盘怎样的糕点。
沈阁乔右手微微攥拳,眉毛心疼地蹙起,左手则下意识抚上徐雍启的背脊——她给徐雍启上药时,看见他背上的伤痕一道接一道,哪些是当年被徐乾之鞭笞而生的她不知道。
只知道徐雍启从前过得太苦,只知道她心疼得要命,好像那些鞭条也抽在了她的心尖上。
徐雍启把沈阁乔的手拉到自己身前,大掌将沈阁乔的小手握住,他甚至轻笑了声,问她:“是不是我讲的事吓到你了?”
沈阁乔摇头,她扣住徐雍启的掌心,眼睫如蝴蝶羽翼轻颤。她仰头,是个明知故问、但她还忍不住发问的问题。
“是不是很疼啊?”沈阁乔说。
徐雍启告诉她:“都过去了。”
当年鞭笞之刑确实已过去,可灌下的那些毒每个月定期发作,搅得徐雍启像丢掉半条命一样疼。
沈阁乔抿唇,又问:“那个毒,徐乾之只给你一人灌了吗?”
“还有太子和徐雍墨。”
最毒帝王心。
“他也真不怕万一那些毒有问题,他一下失掉三位能力出众的皇子。”沈阁乔恨恨地咬牙。
徐雍启摇头笑笑,抬手摸摸沈阁乔的脑袋,好似沈阁乔才是这场悲剧里最需安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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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聊到别的话题,雅阁的木门被推开,卞扶领着一位姑娘进入。
那位姑娘生得秀气,脸白净柔嫩,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水,眼型和徐雍启的很是相像。
她一进屋,便娇娇唤了声“王爷”,迈步要到徐雍启身侧去,顺便睥睨了眼旁边坐着喝茶的沈阁乔。
“王爷您好久不来寻奴家,奴家在这绿绮坊里天天盼,还以为王爷不会来了……”
徐雍启掀了掀眼皮,神情冷清的淡漠,微微抬手,那位姑娘便被卞扶一把拦住。
“王爷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他。”卞扶冷声开口,抬眼却又见沈阁乔正往徐雍启嘴里喂着绿绮坊难吃的糕点。
这位从前只闻其声的翰祁王妃卞扶如今终于瞧见真人,比他料想得还要漂亮些,明眸皓齿、冰肌玉骨,最绝的是那双杏眼,灿亮张扬得如野外跃动的篝火。
美好事物总让人不觉着眼多欣赏几分,只是盯着沈阁乔看还没多久,座上神情淡淡那人轻咳了声,给卞扶介绍。
“卞扶,这是我夫人沈阁乔。”他微微侧身,耳语给沈阁乔介绍卞扶,以及卞扶身旁被一把拉住的那位姑娘。
沈阁乔眨了眨眼,跟卞扶打招呼,“你好你好,久仰大名。”
卞扶回应:“臣才是久仰王妃大名。”
沈阁乔跳下椅子,抱起那几卷医书走到卞扶身侧,“诺,这是见面礼。”
卞扶要推辞,垂眼看见医书扉页,眼眸陡然亮了亮。他一把接过,草草翻了几页,有些惊喜地开口:“这是,西南蜀地的草药纲目?”
沈阁乔点头,“是,这是我昔尧师……”
檀木椅上淡然坐着喝茶的某人轻咳一声。
沈阁乔回身嗔了眼徐雍启,朝他扮了个鬼脸,而后接着和卞扶说话:“这是陈昔尧给我的,我想着在你手上它发挥的用处比较大,便带过来送你。”
卞扶:“多谢,这几卷医书确实很有用。”
“……”
沈阁乔和卞扶就着那几卷医书,旁若无人地畅聊起来,徐雍启也不阻止,只顾自己品茗。
最后还是被带进雅阁的那位姑娘,受不了一直被忽视,咳嗽了好两声。池嫣仰头,娇娇看向徐雍启,“王爷,您找奴家来,是不是想奴家了。奴家今日也会好好伺候王爷的。”
沈阁乔聊天的话一顿,侧身看向池嫣,又扫了眼徐雍启。而座上那人也抬眼来看她,外人面前藏利刃的眼此刻朝沈阁乔委屈意味地眨了眨。
【我没有】徐雍启的眼睛说。
沈阁乔轻笑了声,坐回自己椅上听徐雍启和池嫣姑娘的对话。
徐雍启问:“池嫣姑娘可曾想起些什么?”
池嫣摇头,“奴家不曾,一去想过去的事便头痛得厉害,最近头也总痛,只有见到王爷的时候身体才感觉好些。”
“头疼便吃药,绿绮坊不是请不起大夫。”徐雍启语气淡然,“我寻到了将你送进绿绮坊的嬷嬷,她说送你来之前,你身体并无大碍,甚至身手很矫健。”
池嫣抿唇,无辜地眨眼,“王爷在说什么,奴家不过是只会弹琴的弱女子,怎么会身手矫健呢。”
“那约莫是我记错了。”徐雍启也不计较,接着说,“嬷嬷说你不是京都本地人,但从你的口音却听不出丝毫外乡生活痕迹。嫣儿你说,这会是什么缘由呢?”
本该缱绻意味的“嫣儿”称呼,从徐雍启唇舌出来,却陡然让人心慌几分。
池嫣神色微变,答不上来便开始装傻,她右手抚上自己的额侧,“王爷,奴家努力回想,想帮到王爷些什么,可,可奴家的头实在痛得厉害……”
徐雍启淡淡“哦”了声,侧头看了眼沈阁乔,意为现在压力给到沈阁乔这边。
沈阁乔挺了挺自己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颇有王妃做派。她直截了当地开口:“池嫣,你要不要进王府做妾?”
池嫣没料到沈阁乔会如此直白,她短暂懵了一瞬,随后有些娇羞地眨了眨眼,“可以吗?”
“不可以。”沈阁乔拒绝得也极度直白,她开口叫人,“来人,池姑娘冲撞本王妃,拖出去直接打死。”
“……?”卞扶在一旁悚然抬头。
池嫣神色平静,像是笃定徐雍启不会让下人将她拖下去打死,她抬眼,“王妃不该如此善妒,这样只会让王爷对您生厌。”
沈阁乔嗤笑了声,垂眼看她,神态很是娇纵,她用比池嫣还娇上几分的声线开口道:“多少名门贵女要嫁我夫君,都被本王妃挡在门外,你算什么东西?我当然知道你对我夫君有那么一点用处,但那关我什么事?”
她侧目看向徐雍启,声线微沉,“徐雍启,你喊不喊人?不喊人上来我二人今日便和离。”
徐雍启于是抬手,“叫七歌上来吧,让他处理得干净些。”
池嫣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看沈阁乔神色完全不像开玩笑,她一下跪在地上,顫声开口:“王妃饶命,奴家不敢想做妾……”
徐雍启又抬手,开口前先去瞧沈阁乔神色。他道:“夫人,我未想纳妾,池姑娘到底是一条性命。”
“谁知道你怎么想,她又怎么想。”沈阁乔开口,“这绿绮坊你近日不许再来,让池姑娘好好在绿绮坊待着。”
徐雍启“哦”了声,很顺从地点头。他低头看向池嫣,吩咐道:“那便这么办,近日我不会再来绿绮坊,你在这里好好精进下琴艺。不久便是宫宴,你若争气些,能随绿绮坊其他筝人一块进宫献奏。”
他顿了顿,抿了口茶盏,“兴许你进宫,倒是能想起些什么。”
“是!”
池嫣磕头跪谢,眼眸里悄然敛了些得意的情绪。
徐雍启将池嫣眼里的那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淡笑了声。
倒真是,借他之渠道,到徐乾之眼前去。
第31章 委任
冬月初京都下了好两场雪, 雪花飘落如纷飞羽翼,整个京都银装素裹,屋檐瓦顶镶着积雪, 胡同巷陌不时有孩童捏雪球掷来掷去,雪意和笑声洒了满街。
都说瑞雪兆丰年,又临近冬至, 这漫天银装下,饶是京都最没雅致的大人, 也忍不住下官轿步行看雪。
冬闲时节寻常男子习射练武、女子织布绣花,宫内则忙里忙外冬至祭祀之事。整个京都均是一派祥和。
可距京都几十万丈的泸景, 横尸遍野、民不聊生。
那里瘟疫肆虐却无有效治愈手段,为防瘟疫扩散,整个泸景被围堵起来, 外面却不派人进入救助。
当地上任官员怕死, 命医馆只可对自己开放, 概不接待寻常百姓。
于是泸景,五步一病人、十步一尸首。又值冬季,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草草潦倒街边。平民一生忙忙碌碌,到老却连张能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母亲抱着生病的孩子祈求过路人施舍,小孩跪在死去兄长身边连为他们下葬都不能。
一派荒芜潦倒景象。
京都雪刚停,徐乾之把徐雍启、徐雍墨、太子徐雍格及太师叫到乾清宫商议瘟疫之事。
徐乾之面朝南坐, 雪后阳光照进乾清宫,金丝楠木铺上一层奢侈的金。徐乾之整个人笼在光里, 却显得很是疲惫。
他把报告泸景瘟疫的奏疏递给太师, 一手按着太阳穴,“泸景瘟疫来势汹汹, 以老师之见,这该如何处之?”
陈太师朽朽老矣,由徐乾之单独赐了座。他坐在软凳上垂眼读奏疏,眉毛深深蹙起,觉得自己屁股下的软垫其实硬得刺骨。
泸景瘟疫实在棘手,四皇子虽有药方在手,但他那普普通通的药方真能顺利解此局,还能分出好处给他?
陈太师开始怀疑,余光瞥向旁边的徐雍墨,那人面色平淡,背脊挺得笔直,好似胸有成竹的模样。
陈太师再眄视徐雍格,徐雍格作为太子本该最为君上分忧,虽文采不及徐雍墨、领军之才不如徐雍启,但胜在均衡。所谓中庸之道,徐雍格该是皇储的好人选。
可偏偏徐雍格性子寡淡、无心夺嫡,自从娶了太子妃后,更是连朝政职务都疏于打理,还没成帝王呢倒先“不早朝”了。
断然无望称帝。陈太师做断言。
至于徐雍启……
陈太师微微侧头抬眼,连自己都不察瞥向徐雍启时神色更多几分紧张和小心。
徐雍启此时也端正站着,挺拔身材撑起绯红官袍,好似怎样的服饰他都能穿出破刃气势。
他该是最适合称帝的人选。陈太师揣度。只是徐雍启性子太桀骜不驯,普通皇子到了十七八岁可能还乖乖听从徐乾之的教诲,徐雍启七岁便敢顶撞徐乾之,十三岁那年更是一声不吭只身赴塞北。
徐乾之尚读不懂徐雍启,更遑论他。
陈太师思及还捏在徐雍启手中的贪墨把柄,下意识抬起衣袖擦了擦汗。
龙椅上徐乾之眼神垂落,“太师,您已思考许久,不知是否有什么对策?”
陈太师心里捏定主意,叹了口气将自己摘出去,“望圣上恕罪,微臣这把年纪,脑袋早就糊涂,这一时半点对策也无,但料想各位皇子该有些对策。”
徐乾之于是转头,目光先落在徐雍启脸上,随后才淡淡瞥向徐雍墨和徐雍格。
他点名,“太子,你有什么主意?”
徐雍格回道:“太医院还未将泸景瘟疫的病害探明,以儿臣浅薄之见,现在只能继续将泸景封死。”
徐乾之未置言,看向徐雍启,“吿之呢?此次你抓获南疆细作有功,非是如此朕不会下令封锁泸景,那瘟疫恐扩散得更广些。若委任你专职处理泸景,你要怎样做?”
一言既出室内静默几分,徐乾之此话虽是疑问,却隐隐透露出他将此重任委任的倾向。
徐雍格松口气,陈太师眉峰微蹙,徐雍启神色依旧平静,至于徐雍墨…他藏匿于衣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手上那纸都被攥出些难看的折痕。
以防万一,徐雍墨上前一步将手上的纸张递给徐乾之,他腰背微弯,抢过话头,“父皇,儿臣自荐管治泸景瘟疫之事!”
“哦?”徐乾之挑了挑眉,垂眼看向徐雍墨递过来的纸张,“这是?”
徐雍墨仰头,脸上得意神色微泄,“这是儿臣寻到的药方,可用来治愈泸景瘟疫病害。”
徐雍启闻言,深长的视线落于徐乾之手上的堂纸。他视力极佳,眼如鹰隼般锐利。
一眼便看清,徐雍墨上递的药方,与从南疆细作身上搜出来的方子,一模一样。
他算知道那条大鱼指向谁了。
徐雍启眉毛由此深深蹙起,眼神更显锐利冰冷,他侧目看向徐雍墨,深邃目光如鸣鸿刀刃般锋利,在徐雍墨脸上切割。
他问:“太医院尚未研制出药方,不知四哥何以如此笃定你手上的药方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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