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浔也让人给了她一包饲料,“去喂吧。”
她诧异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想喂锦鲤?”
“刚才来的路上,眼睛都掉池里了,再看不出来,就是我眼瞎。”
“……”小姑娘头一甩,跑远了。
纪浔也收起笑,找了个位置抿了几口茶,又百无聊赖地玩了会手机,看向一旁的金丝楠木储物柜,目光掠至第二层时,突然定住。
许久,他才抬起手,指着那枚白玉雕凤首发簪,问:“这东西怎么在这儿?”
每个字音都被他压得无比紧实,白皙的脸上不见平日的温和,覆盖着一层坚冰,连嘲讽的笑都捕捉不到分毫。
沈确泰然自若地回:“你爸存在我这儿的。”
纪浔也笑了声,“他凭什么动她的东西?”
就凭他是她丈夫。
沈确心里有分寸,这话到底没说出口,“你们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想掺合进去,你要真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
气压降至谷底,恰好这时,叶芷安折返回来,第一时间接收到纪浔也沉到发冷的眸光,心下一凛。
他直挺挺地站在光影交接地带,仿佛有团无名火,裹住了他这一身的锦绣华服,他的表情越冷,这火烧得越旺,寸寸成灰。
沈确做出些让步,“不过你是他儿子,有权利把他存放在这儿的东西带回去。”
纪家上一辈遗留下一堆烂摊子,他沈家收不了,也不敢收,现在能有这机会将这烫手山芋转让出去是求之不得。
纪浔也抬起手,用指腹感受发簪上的精致纹理,长睫一敛,哑声说:“算了,先放你这儿。”
沈确没再多说,目光挪到叶芷安身上,一声“叶小姐”将纪浔也的注意力转移走了。
纪浔也变脸一般地恢复了正常,柔声问:“有没有看中意的?”
叶芷安摇头,可就算有,她也只会说没有。
沈确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一面在心里好奇这女生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还能让纪二上了心,甚至都不敢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狠戾。
不过他的兴致只维持了几秒,像他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滚滚而来的红尘里全是烂掉牙的风月俗事,恩怨痴缠轮番上演,没什么稀奇的,认准一人地老天荒才叫人惊掉下巴。
纪浔也最后带走了一枚观音翡翠雕件,就装在老山檀香藏盒里,上车后,盒子一直没离开过叶芷安的大腿。
但她也不是抱着十二分唯恐这东西磕着碰着的警惕,半路人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风雪停歇不久,她鼻尖扑进来一阵好闻的气息,将她叫醒。
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睛,化身成藤蔓,缠了上来,叶芷安呼吸一滞,随即看见自己耳侧垂下的一绺发丝落到他肩上,掉落的同时,他笑说:“替你解个安全带。”
昏黄的灯光模糊他的表情,这抓耳的笑声倒分外清晰,散发出一种让人怦然心动的纵容。
她瓮声瓮气地回了个“哦”。
纪浔也退了回去,“看过里面的雕件没有?”
“看过了,”她一时词穷,“挺精美的。”
“喜欢就带走。”
他口吻随意,看向她的眼神却在传递出一种坚持,仿佛她不从他身上拿走什么,这车是下不了的。
叶芷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抬头时脸上带点笑,“那就把盒子给我好了。”
她以为自己干了回“买椟还珠”的事,实际上外面的木盒才是真的价值连城。
材质是其次,贵重在于上面的浮雕,出自明代一雕刻大师之手,山水远近呼应,浅剔深刻,虚实难分。
-
纪浔也前脚刚走,后脚纪时愿风风火火地出现在明轩居,“我二哥是不是来过?”
“五分钟前走了。”
“他一个人来的?”
沈确眼皮一抬,不答反问:“你来这儿是专门向我打探你哥的行踪?”
纪时愿被他不含温度的眼神盯到不自在,想起昨晚的荒唐事后,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我来这儿是为了提醒你,不该记住的事情,千万别记住,不然我要你好看。”
沈确头一回听到这么没有威胁力的狠话,勾唇笑起来,“你怕什么?”
“我有未婚夫,你说我怕什么?”
沈确还真不把岳恒放在眼里,“他可以当他的浪荡蝴蝶,你为什么就不能玩你的?”
看着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内里却是这般寡廉鲜耻,纪时愿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离开,今天是她自己开车出的门,心脏还处于七上八下乱动的状态,油门踩得异常猛,以至于没开上高架,先追到了纪浔也那辆车。
她没看错的话,副驾驶室确确实实坐着一个人,女的,年龄应该不大,轮廓看着几分眼熟。
纪二还真外头有人了?
要是被刚退婚的温迎知道了,不得闹死?
纪时愿不知道的是,聚会那晚自己无心说出的那句“是我二哥身边的女人”已经在他们这圈子里激起千层浪,兜兜转转,水花最后还是溅到了温迎耳朵里。
只是不巧,温迎上燕大找人那会,叶芷安刚结束期末考,提前回到梦溪镇。
【📢作者有话说】
温迎不算女二,剧情少
第9章 09 第一场雪
◎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叶芷安是接到外婆出事的电话,才决定提前回梦溪镇。
哪成想航班延误近两小时,害她没赶上外婆的出院时间,回到家后,发现家里的院门被人砸出一个大洞,门栓也坏了,架在半空摇摇欲坠。
屋里更是一片狼藉,到处可见陶瓷碎片,裸露在外的电线全被人剪断,窗户玻璃被石头砸出几块蜘蛛网般的痕迹,每块中间都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缺口,不到十度的天,湿冷的风就顺着这些漏洞往里钻,叶芷安感觉有根针在往自己最脆弱的神经处扎,没完没了的。
她越过碎渣,一路跑到二楼,外婆也刚回来不久,正靠在床头喝药,床边还站着一二十出头的青年,穿得随意,卫衣牛仔裤,外罩一件黑色棉服,板鞋洗到发白,个子偏高,弓着背才没让自己脑袋抵到房梁那儿。
他看过来,一双眼睛冷而傲,对上她诧异的神情后,眼风才敛下些,瞳仁中闪烁着零星的光。
叶芷安敛神,掠过他看向林薇霞,“外婆,你哪儿伤着了?快让我看看。”
她作势就要去掀被子,被林蔚霞拦下,拍了拍她手背,“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咋咋唬唬的?小江,不好意思啊,让你看了笑话。”
江遇紧盯着叶芷安的后脑勺,缓缓摇头,“既然她回来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您好好休息。”
“好,这几天辛苦你了。”
咿咿呀呀的木梯晃动声响了一阵,和脚步声一起消失,叶芷安藏住多余情绪,握住林蔚霞的手问:“到底哪儿伤着了?”
“扭到了腰,没什么大碍。”
叶芷安怕弄疼她,不敢把脑袋贴在她胸口,只轻轻抱住她手臂,“下回别说住院,你就算受了一点小伤也得告诉我。”
“打个喷嚏要不要告诉你呀?”
“外婆!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林薇霞拿她的执拗没办法,连着说了三个“好”,然后提到江遇,“刚才小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跟他打声招呼?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可都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怎么着也得跟人道个谢吧。”
叶芷安咬着嘴唇没往下接。
人情世故她都懂,只是她心里过不去那关。
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放高利贷的听闻她考上燕大,被镇上奖励一大笔钱,立刻带人上门催债。
然而那钱一部分已经被用作林薇霞的医药费,另一部分当作未来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花了出去,债主得知自己落了空,气急败坏地拿金属棒把家里砸了一通。
叶芷安赶回家时,身上还穿着商演用的齐胸襦裙,妆也未卸,肤色比剥了壳的荔枝还白,柳叶眉,额间一点红,几缕发丝凌乱,反衬得人娇俏、惹人怜惜。
不合时宜的美貌是累赘,也是容易招致旁人不轨之心的祸端,推搡间,她的衣服险些被人扒下,邻居找来的警察及时登门,她才避免“卖身还债”的命运。
那次江遇也在,和她一样的年纪,只是他高二就辍学,跟一帮三教九流混在一起,收收保护费,上门催债却是第一回 。
也因道行浅,没见过这样的混乱场面,江遇就和活死人一般杵在门边,有人喊他,他才给出些反应,下意识拉拽了把试图上前保护外孙女的林薇霞,差点让人受了伤。
自那天起,江遇就退出了小团体,频频出现在叶芷安视野里,他不仅跟她道歉,也会给林薇霞买一堆超出他经济承受能力的补品。
这些东西一开始和他这个人一样,通通被叶芷安拒之门外,实在烦了,就默认他狗皮膏药般的存在。
后来叶芷安还听人说自己在北城上学这段时间,都是江遇在照顾林薇霞。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原谅江遇的“一时失足”,更别提不计前嫌地信任他,现在她只要一见到他,她就会开始担忧他对她们的照顾并非是为了补偿,或者说弥补当年犯下的错误,而是另有图谋。
陈旧的时光被撕开,叶芷安遍体生寒,林薇霞不顾身上的伤,用力将她揽进怀里,“昭昭啊,外婆不是要你原谅他们,只是想让你往前看,不要停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拿别人的错误耿耿于怀一辈子,这样到头来折磨的还是自己。”
叶芷安轻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二楼各个房间受损情况不严重,叶芷安简单整理了下,潦草吃完午饭后,继续收拾一楼客厅和厨房的狼藉。
林薇霞想来帮忙,叶芷安不肯,找邻居借来一唱戏机,给她放京剧和黄梅戏听。
林薇霞一心二用,边听边提醒她注意手。
满地的碎片残渣看着实在碍眼,叶芷安没忍住抱怨了句:“哪家放高利贷的大过年还来讨债的,这不存心不想让我们过个好年吗?”
转瞬听见院门被推倒的声音,混进来一道雄浑男嗓,“是我家放高利贷的,怎么了,小姑娘这是不服气?这么能说会道的,怎么不见你把本事用在挣钱上?要我说,你要是能早早替你那不成器的爹还完债,我也犯不着大过年的赶着来让你们不痛快啊。”
叶芷安放下扫帚,“今年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你们急什么?”
“这不是提前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她表情冷了下来,“托你们的福,家不像家的,我外婆也受了伤,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以德服人'催债手段?”
老杨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容,“新来的出手确实没个分寸,伤着了你外婆,还请多多见谅,这样,房子里损坏的东西修不好的我们照价赔偿,当然也可以直接用来抵债,至于这些破窗户、破门,今天下午我就找人来给你们补上,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人上门催了近十年的债,一次比一次会说漂亮话,背地里的狠辣手段却是层出不穷,叶芷安看破不说破,在心里学着苏念呐喊起:妖魔鬼怪,退退退!
叶芷安以为老杨只是随口说说,结果下午两点不到,他还真找来几个木工,到处修修补补,第二天中午正式完工。
两天后,林薇霞腰不怎么疼了,将做好的旗袍交到叶芷安手里,“这是你秦老师拜托我做的,你现在去送给她。”
叶芷安看着光秃秃的面料,“这不是还没有完成吗?”
“我只负责裁剪缝合,至于刺绣纹理,你秦老师想自己一针一针钩出来。”
她哦了声,将旗袍装进袋子,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敲响秦之微家门。
没人应。
秦之微在电话里说:“我人还在市集,你先进屋坐会儿,大概半小时我就能回去。”
叶芷安应了声好,等对面挂断后,将手机放回口袋,在庭院的石凳上坐了会,忽然想起那年红梅下的雪和人,如出一辙的清绝冷傲。
困意来袭,她抱着袋子打起盹来,睡得浅,被落叶扫地的动静惊扰到,猛地一怔,还没缓过来,又被吓了一跳。
纪浔也就坐在她对面,懒散托着下巴看她,她差点溺死在他柔煦的目光中。
溽热的水汽扑过来,一霎工夫,连她的眼都潮湿得不成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在她回孟溪镇的前一晚,他们有通过电话,她告诉他明天早上她就会回梦溪镇,未来有段时间看不到他了。
她不信他听不出她话里的低落,偏偏他只简单地回了四个字:“谁知道呢?”
她的思绪沉浸在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彻底忽视这话背后可能代表的含义,现在回想起,他当时是存了几分心思逗她的。
纪浔也拨开她头顶的枯叶,“想见你就来了。”
参杂着假意的真心最能迷惑人的心智,叶芷安心脏狂跳,唯恐被他听到,忙不迭起身,退开两米。
纪浔也觉得她这反应有些奇怪,正要开口,一道女嗓插了进来,是秦之微回来了:“昭昭,等很久了吧?”
纪浔也知道小姨在刻意无视自己,也不恼,提唇笑了笑,“你外甥这么大的人,你是一点儿都看不到啊。”
秦之微这才斜眼睨他,“之前不是还说不回来了,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叶芷安心里有鬼,突然被自己口水呛了下。
秦之微拍拍她后背,同时递给纪浔也一个“你的事待会再说”的眼神,“昭昭,我们不理他,先上楼。”
秦之微目前一个人住,两间卧室并做一间,显得面积很大,布置很像民国时期的大小姐闺房,复古家具,木雕工艺精致,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脂粉香。
很久以后,叶芷安才知道曾经的秦家显赫一方,二十世纪末才日渐式微,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借良好的名声底蕴,不少豪门世家前来提亲,其中就有北城纪家。
纪浔也父母结婚没几年,秦家出了事,一落千丈,纪家唯恐惹祸上身,不仅没有伸出援手帮扶一把,暗地里还动用各种关系,逼迫秦家离开北城。
秦晚凝和秦之微姐妹并未跟随主家一起搬移内陆城市,而是去了江南,一直到秦晚凝自杀离世,秦之微也没有离开梦溪镇,一个人化身成浮萍,在碧波里飘摇。
叶芷安把袋子递过去,“秦老师,这是外婆让我给你的。”
秦之微接过,拿出旗袍,笑着说:“你外婆这手艺是真的好……对了昭昭,楼下那人你还有印象吗?你们以前见过的。”
话题岔开得突然且生硬,叶芷安一顿,点点头,“记得,我们在北城也见过几面。”
“他没欺负你吧。”秦之微印象里的纪浔也不着调到极点,嘴皮子功夫贼溜,谁都讨不了好,更别提像叶芷安这种文静乖巧的小姑娘,在他跟前,估计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叶芷安忙摇头,“没有的,他还挺——关照我的。”
8/58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