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知春被上下打量着,倒也不羞不恼,只是一样笑着回望。
良久,顾老夫人长叹了口气,才开口问道:“你方才同佛祖许了什么愿,可否说给我听?”
盛知春愣了一瞬,捏住衣角的手紧了紧。
“小女同佛祖许愿,愿今生平安康健,安稳过这一生。”
盛知春并不敢说自己对着佛祖许下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愿望。
她前世惨死,小娘和纸鸢皆不得善终。
今生本欲躲开,但瞧着背后的那些人似乎是不愿让她离开早就设置好的这一局棋。
既是如此,那么一身入局,将前世置她于死地的人全部拖下水,又有何不可?
她半低着头,纤长又浓密的睫羽微微颤动着,泄露了她的心思。
顾老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低声问道:“是真心话么?”
她猛地抬起头来,刚巧对上老夫人深邃的眼瞳。老人那略显浑浊的眼窝之中,却清晰地倒映出她慌乱的神情。
她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老夫人站起身来,抬手在她额顶轻轻拍了拍:“你能有今日,实在来之不易。既已许下愿望,即便是没有佛祖的保佑,也要尽力一试,这才不枉此行。”
天色已晚,盛府早已掌了灯,唯独秋荷斋还一片黑沉沉的。
盛知春坐在廊下望着院前的荷塘,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纸鸢从背后瞧过去,不免叹了口气。
自从姑娘在侯府回来,便独自一人坐在荷塘前,已经坐了整整三个时辰,连午膳晚膳都没有用。
此刻天气还有些凉,若是再任由姑娘坐在那里,怕是明日便会受了风寒。
她从屋里拿了件斗篷,轻轻披在了盛知春身上。
“姑娘也要多挂念着自己的身子!若是受了风寒,自己难受不说,还要连累我们担心!”
盛知春肩上一沉,转头看过去,纸鸢的小脸儿早就拉了下来,嘴里还嘟嘟囔囔地,似乎有一千个不满意。
她扯出一抹笑,拍了拍纸鸢的手臂:“我自有分寸,你且宽心吧。”
纸鸢眼睛亮起来:“那,姑娘可要用些晚膳?今日小厨房做了姑娘最爱吃的炙羊肉……”
盛知春摇了摇头:“你去瞧瞧小娘,她那边若是没什么事,你便也回去歇着。我若有事自会叫你。”
纸鸢住了口,还欲再说什么,却被盛知春摆手打断:“去罢。”
纸鸢一步三回头地离了盛知春的身,她才阖上眼睛思索起今日顾老夫人的那番话来。
听那话的意思,仿佛是在说她能有今生十分不易。
可是,顾老夫人又怎会知道她拥有两辈子的记忆?又或者,老夫人只是在说她能从这魔窟似的盛家活到今日着实不易?
总之,不论是何含义,最后那句话都是让她试着去拼一把。
佛祖从来是不挂念她的,这条荆棘路上,从来只有她自己。哪怕跌个遍体鳞伤,也要尽力一试,否则,怎会知道前途是否光明?
盛知春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她从竹椅上站起身来,拢了拢肩上的斗篷,推门走进卧房。
一场细雨随着春风潜入渝州城颇有些寂静的夜里,细密的雨滴落在秋荷斋院前那片略显枯败的荷塘,激起一片片涟漪。
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荷叶的脉络汇聚在一起,滚落入荷塘之中,映出东方初升的朝阳。
盛知春缓缓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在她肩上。
昨夜伴着雨声而眠,竟一夜无梦,睡的十分香甜。这也是这几日她睡过的唯一一个好觉,看来荷塘里那些枯败的荷枝也算是物尽其用。
纸鸢推门而入,手上端着盆滚水,见盛知春已经起来,不由得有些惊异。
“姑娘竟然这么早便起来了?我还想着要怎样哄才能叫您起来。”
盛知春坐在床沿上默默思索着,总觉得今日哪里有些不对,可是又有些说不上来。
见她微微蹙眉,纸鸢忍不住掩唇轻笑:“怎么啦姑娘,今日没了向妈妈叫门,您可是有些不习惯了?”
是了。往日比这会子还要早时,向妈妈早就过来将房门敲得震天响,怎的今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是又在憋别的坏?
她任由纸鸢扶着在妆奁前坐下来,镜中人睡了个饱觉,皮肤细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
纸鸢先是为她净了净面,这才从桌上拿了桂花油抹在手上,一点点梳着她又黑又长的秀发。
“今日向妈妈未曾来过,可主君却来过了。”
盛知春原本还有些瞌睡,听见这句话,连忙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主君来过了,还见了小娘,同小娘用了早膳才去上朝。”纸鸢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明白盛知春为何反应如此之大。
“主君见姑娘未起,知道定是昨日在侯府累着了,并没让奴婢们唤您起来,还说往后便免了您的晨昏定省,一门心思放在,放在……”
纸鸢皱起眉头,似乎忘了什么话。
“放在什么?”盛知春忍不住催促道。
“是了!放在伴读上面!”
伴读?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新鲜词?
见盛知春一头雾水,纸鸢一面动手给她挽着发髻,一面绘声绘色地解释着。
“听说是昨儿个夜里,顾小侯爷府上那位荣华郡主突发奇想,想要开个什么诗社。顾小侯爷觉得郡主不通诗词,便连夜上书奏请官家,说是要在侯府旁边专门为郡主设立一个学堂,平日便在学堂里学一些诗词歌赋。郡主开始是不愿去的,可后来不知怎的,非要姑娘你去做她的伴读。顾小侯爷听了,一早便送了拜帖,这才有了伴读一事。”
盛知春两眼一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可这厢气还未喘匀,纸鸢又说出另一个更加让人心惊胆战的消息。
“还有,顾小侯爷似乎对姑娘你十分上心,还特意从他房里挑了个女使过来,说是以后就是您的女使,护送您每日前去学堂伴读。”
盛知春猛地坐直了身子,一不留神便被纸鸢扯痛了头皮。
“呀,姑娘,您慢点儿!”纸鸢吓了一跳,连忙松了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揉着。
盛知春顾不上许多,一把攥住纸鸢的手腕,带着丝希冀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纸鸢张了张嘴,抬手指向门口站的笔直的那人道:“就是她,顾小侯爷送来的女使。”
盛知春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一个模样清秀皮肤却有些黝黑的小姑娘板着一张脸站在门口,瞧这样子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她嘴角抽了抽,抬手将小姑娘招过来:“你叫什么?”
小姑娘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回六姑娘,奴婢名叫朱雀。”
盛知春吓了一跳,有些头疼地瞧了瞧她,抬手示意纸鸢将她扶起来。
纸鸢皱着脸用力拉了两次,朱雀才反应过来,扬声道谢:“多谢六姑娘!”说罢,便又板着张脸站回了原处。
盛知春闭了闭眼,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这顾景琰送了个女使过来,究竟是何目的,是怕他不去伴读他的好妹妹,特意找个人过来监视么?
她颇有些颓废地坐在铜镜前,任由纸鸢摆弄着自己,待到妆成,朱雀仍旧笔直地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瞧着她那一本正经板着脸的样子,倒像极了顾景琰身边的诸辛。
盛知春微微叹了口气,试探着问:“你可知道诸辛?”
朱雀认真地点了点头:“奴婢自小便是由诸大人悉心教导,六姑娘且放心,只要有奴婢在一日,便再不会有人敢欺辱于你!”
瞧着她握紧拳头的模样,盛知春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丫头虽是有些愣,但着实讨人喜欢。既然顾景琰费尽心思塞了个人过来,那她便照单全收,管他是不是监视。
理顺了心绪,盛知春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站起身来,低声催促:“快些更衣,见了小娘便要去侯府,可莫要迟了。”
“是。”
第22章 伴读
待到去偏院儿见过小娘,盛知春便带着纸鸢和朱雀两人预备着前往学堂。
方才走到侧门,盛元柳便从一旁的竹林中走了出来,像是在此处等候良久,专门等着她过来。
盛知春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率先开口道:“二姐姐怎么在此处,莫非是有什么话要嘱咐妹妹?”
盛元柳笑得滴水不漏,一把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正是呢。我听闻郡主自小嚣张跋扈,虽说是昨日妹妹得了拜帖,可人家毕竟是高门贵女,比咱们高出不止一筹。妹妹可万万珍重自身,莫要辱了盛家清流名声。”
“二姐姐说的哪里话!”盛知春用力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出,脸上的笑意更浓,“妹妹不过是去学堂伴读,若是能得夫子赏识个一星半点儿自然是好事。可毕竟是沾了郡主的光,妹妹又怎会不知轻重呢?姐姐还是在家里安安心心等我回来罢!”
说罢,她也不管盛元柳是否回话,甩手从侧门上了马车。
盛元柳瞧着她的背影,一双手几乎要将帕子绞碎。
身边的女使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二姑娘,小心人多眼杂。”
盛元柳回过神来,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下心境,再睁开眼时早已恢复平时世事看淡的模样。
她抬手招过女使,一把抓住女使的手腕,凑在耳边压低了声音问:“交代你办的事,你可办好了?”
女使点了点头:“自然。奴婢可是提早便让秋菊偷来了六姑娘练字的宣纸,模仿了好久才勉强像六姑娘的字迹,如今,已经着急递铺子送出去了。想必不出几日,那位孟表兄便会收到。”
盛元柳唇角微微抽搐,竟然扯出一个有些骇人的笑。
她冷哼几声,身子不住地颤抖着:“贱人,敢越过我去!”
……
盛知春坐在马车上,昏昏沉沉地几乎要睡过去,不一会儿头便挨在了纸鸢的肩上。
纸鸢满脸心疼地歪头瞧着自家姑娘愈发苍白的脸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旁的朱雀却抱臂坐得笔直,皱着眉头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爽利,要不要先回去歇息?今日不若便不必去学堂了?”
实在是马车太过颠簸,盛知春一面阖着眼睛歇憩,一面回道:“无碍。左右今日是第一日去,少不得要同郡主打声招呼。就这么自作主张不去,怕是会惹得郡主不快。”
朱雀点了点头,见盛知春脸色却是不好看,便也闭了嘴不再打扰。
不多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夫站在窗外高声叫着:“六姑娘,学堂到了。”
车门打开,外面的空气一经涌进来,盛知春这才觉得自己算是活了过来。
她提着一口气,扶着纸鸢的胳膊从车上下来,抬头瞧去,这学堂竟然开在了侯府的西侧。
门前有女使引路,盛知春跟着走进门,这才发现里面的陈设颇有些熟悉。
直到瞧见了院中的梨树,她才反应过来,这里竟是前世的梨春院。
如今梨春院变成了学堂,似乎事情朝着她从未知道的方向发展着,让她有些掌控不住。
荣华一早便过来了,专门坐在离门口较近的位置上等着。一瞧见盛知春,便立刻站起身来,高呼着朝她招手:“喂,这边!”
盛知春按了按额角,只得堆了满脸的笑,快步走过去。
“喂,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都等了你好久了!”荣华撇了撇嘴,颇为不满地责备着。
盛知春先是行了个礼,这才开口解释:“郡主勿怪,昨日思虑过重,睡得迟了些,因此今日便起的晚了。知春记着时辰,明日定会早到。”
“这还差不多。”荣华扬了扬头。
本就不是生气,经她一哄,荣华更加受用。
学堂里坐了不少人,瞧这都有些面生,似乎是渝州城各家贵女。可盛知春从没资格参加什么大的宴会,自然是不认识这些人。
荣华拉着她的手,一一介绍着:“这位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胞妹温妙仪,这位是尚书左仆射家的五姑娘蔡琼,这位是光禄寺卿家的四姑娘魏琅谩…你且认识认识,省的以后见面装作不识。”
盛知春一一打过招呼,但那些贵女似乎并不乐意,只将一颗头昂得高高的,眼神都不肯分给她半点。
可她倒是不恼,不卑不亢地见过礼,便跟在荣华身边,即便是那些贵女并不理睬,她也不觉得有何尴尬。
倒是那位魏家姑娘似乎对她颇有几分不满。
自她同魏琅眉过礼,那姑娘便翻了几个白眼。
她虽是不在意,**华眼里却揉不得沙子。
见魏琅糜殖着盛知春翻了几个白眼,荣华终于凉凉地开口:“魏四姑娘眼皮子是抽筋了不成,怎的翻的如此厉害?不若本郡主替你向大内递了拜帖,请个御医来瞧瞧?”
魏琅醚燮さ故遣怀榱耍嘴角却又抽了起来:“郡主说的哪里话。只是咱们这学堂,本是为了各家未及笄的姑娘学些规矩才办的,不知这等下作之人是用了何手段将自己塞了进来,瞧着当真是不爽利。”
“不爽利那便不要瞧。”荣华横了她一眼,“盛六姑娘是本郡主叫来的,专司本郡主的伴读,你可是有意见?”
此话一出,不光是魏琅茫周围的其他贵女全都立刻垂下头来,只用眼神相互交流着。
被点名的魏琅醚壑樽了转,连忙赔笑道:“原是郡主请来,是琅枚嘧炝恕@眯闹笨诳欤盛家妹妹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盛知春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见盛知春没回话,魏琅媒一口银牙咬碎,又顾及着荣华,面上的笑意仍旧未减。
打发了几个拜高踩低的贵女,荣华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顺便将旁边也收拾出来,朝盛知春招了招手。
“今后你便坐在这里,就在我旁边,我看谁还敢瞧你不起!”
盛知春抿唇轻笑,依言坐了过去。
刚刚就坐,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众人立刻坐直了身子,全都伸长了脖子向外瞧着,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位夫子来为她们授课。
盛知春并没什么兴趣。
她的任务是伺候好身边这尊佛,至于夫子不夫子的,与她也不甚相干。
只是,那位夫子推门而入,坐在讲桌后面,开口的声音却有些熟悉。
“诸位,我便是学堂的夫子,魏昭。”
盛知春抬头瞧去,魏昭身穿一件暗红色直裰,外罩一件藏蓝色圆领澜衫,腰间系了条双扣嵌玉革带,端是衬得他面如冠玉丰神隽上。
他瞧见了盛知春,毫不避讳地望过来,脸上带着丝得体的笑。
盛知春愣了一瞬,将头扭了过去。
被荣华拉来已经很是意外,这魏昭又同顾小侯爷关系匪浅,若是小侯爷将她那夜想要为自己“选夫”的丑事告诉了魏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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