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二公主使了什么法子,把自家女儿管得服服帖帖,回了德阳宫就不住地说些二姐如何如何,张贵妃再稳重,也受不了这些。
皇后自个儿那样昏懦无能,怎么把女儿教得如此厉害!
张贵妃咽不下这口气。
打理宫务,本就不是她分内的,还给皇后,她无话可说。
皇子教养,亦非宫妃可以置喙,新的太傅虽是皇后兄长,为人却还算清正,她也没法子抗争。
独独一个女儿,张贵妃以为可以作终身依靠,谁知短短数月,竟也成了皇后一派。
至于自家那位兄长,被皇上派去的两个副将牢牢看住,既没做成土皇帝,也没犯下逆罪,可终究,也不能作自己的靠山了。
一切的一切,叫她如何甘心!
从前什么都握在手里,她也学着皇后雍容大度,如今什么都失去了,才明白皇后原来是真有几分气度的。
张贵妃对皇后倒多几分说不清的佩服,然而她身后又没有个好兄长擎天保驾,只能自己筹谋。
眼下新人辈出,一个个处置了未免惹眼,只好授意丽嫔把水搅混了,总不叫皇后安生就是。
张贵妃想到此处,心气又平了,紧随皇后,踏入慈安宫。
进殿后,众人见江静薇得了一座在下首,神色各异。
一个小小的四品婕妤,进了慈安宫后,能得太后单独召见,本事不小。
孙云儿在人群中,看得分明,江静薇的脸色,比她记忆中要惨白一些。
她不由得有些担忧,也有些懊恼。
连日闭门绣花,只遣连翘和扇儿去晴芷宫问好,怎么江静薇成了这副模样,她竟不知道?
然而看上头太后的神色甚是欣慰,孙云儿勉强将一颗乱跳的心按回肚子里。
看样子,江静薇是与太后谈了片刻,太后不会不垂问,她老人家既是笑,想必江静薇是无事的。
于是颂完贺词,孙云儿寻个空到了江静薇身边:“姐姐,你的脸色怎么不大好?”
“孕吐厉害,人没精神,脸色自然差。”江静薇轻轻抚过孙云儿的脸颊,“你还说我,你这些日子连着操劳,也瘦了许多。”
孙云儿反握住江静薇的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瞧见江静薇颇有深意的眼神:“更何况,今日脸色差的,又何止我一个。”
孙云儿张口便想解释冯美人的事,顺着江静薇的眼神一瞧,却看见了大罗才人。
大罗才人生得貌美如花,一向用心打扮的,今日却只淡施脂粉,颇有娇弱之态。
她自然不是想在太后面前显摆自己的风姿,大约是,想在今日报个喜脉,来个喜上加喜。
孙云儿忽地后悔起来,太后到底是个老人了,自己要谋划什么事,何必非要选在一位老人的寿宴上?
她半晌不曾言语,许久才找回声音,“不瞒姐姐说,还有一位心事重重的冯美人呢。太后娘娘的千秋节,想必会很热闹。”
江静薇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和自责,轻声开解:“树欲静而风不止,旁人不来招惹,咱们也不会算计旁人,难道做好人便是坐以待毙么,更何况,我等的身份,要指望旁人听见我们说话,只能使些手段。”
话音未落,大罗才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恰逢皇帝踏入正殿,凑巧瞧见了这一幕。
“快传御医!”
皇帝抢上前扶住大罗才人,招来各色眼神。
孙云儿再如何恬淡退让,也看不得这一幕,于是捏着帕子深深低下头去。
旁人也是一样沉默不语,唯有皇后,唤过赵敏福上前,语气既端方又平和:“去替皇上扶着大罗才人,别耽误了皇上给太后拜寿。”
太后安坐受了皇帝的礼,轻轻瞥一眼大罗才人,“把那孩子扶下去吧,身子弱得很,别为了我老婆子,劳累着了。”
大罗才人立刻摆脱了赵敏福的搀扶,盈盈下拜:“回太后娘娘,妾无事,只是有孕后体弱,偶发眩晕。”
太后轻轻“嗯”一声,“御医诊过脉了再说吧。”又看向江静薇,“这想必想来是你带来的福气。”
大罗美人听了,不由得脸色煞白。
同样是有孕,太后何以偏心至此!官家女和民女,差别就这样大么?
她心中又是气愤又是酸楚,将眼神投向了皇帝,谁知皇帝正与皇后说话,并不曾瞧见。
孙云儿忍不住要替大罗美人叹气,想拿肚子博太后欢心,也不能这么个鲁直的样子,也不知谁给她出了这馊主意。
大罗美人似是不甘,低头咬唇片刻,将眼神投向了容贵嫔。
第38章 功败垂成
殿中各人,不是忙着奉承上头主子们,就是忙着互相应酬,只孙云儿这样时时关注容贵嫔的,才能捕捉到容贵嫔的神情。
对上大罗才人失落而懊恼的眼神,容贵嫔先是一垂眸,随即就昂起头来,直直看了回去,仿佛在说,主意我出了,你自个儿不中用,又怪谁?
大罗才人心里一苦,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才不至于垮下笑容来。
群花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笑容恬淡的孙才人,妙龄女子穿着身合体的绿色袄裙,肩平颈直,颇有宠辱不惊之态,犹如万花丛间一片绿叶,醒目而灵透。
大罗才人正肆无忌惮打量着孙云儿,忽地对上对方的视线,虽然只是一瞬,她却还是惊得移开去。
孙云儿并没将视线停在大罗才人身上,这叫她既气愤又庆幸。
从前她只当凭着一张脸孔,能横行后宫、步步高升,可是真入宫了才知道,恩宠从来与容貌无关。
譬如,前些日子她侍寝,试探性地问皇上,若是有孕,能否再晋一晋位份,好叫她独自抚养孩子,皇上想也不想就拒了,那时她才明白,这孙云儿在皇上心里,有多大的分量。
如今,她可是再不敢对着孙云儿语出不逊的了。
孙云儿并没抢着与人应酬,只静静陪着江静薇,这在旁人看来,是懂得分寸。
赵美人知道内情,却明白,孙容华是紧紧注意着那个冯美人,她不由得也捏了把汗,对着四公主的纠缠,头一次起些敷衍:“四公主乖乖坐着,别动了。”
和嫔只当赵美人是畏惧太后威严,好心地伸手揽过四公主:“阿琪来,别吵着你清姨了。”
冬日的阳光,斜斜射入屋内,将屋子劈成明暗两半。
最末的座位上,冯美人穿了身玫红缎子袄,一颦一笑在阳光里格外显目。
她看着上头的容贵嫔,跟着张贵妃左右逢源,一身华服衬得那张平凡的脸孔几乎有些俗气,不由得用力咬牙。
这容贵嫔一无才二无德,不过托生一个好娘家,便在宫内如此横行霸道,倘若不是那赵美人来寻她说明真相,她还真会把那个孙容华当成罪魁祸首。
“冯美人可要想清楚,若是听信流言,任由真凶逍遥自在,反倒叫亲者痛仇者快呀!”
对着赵美人怜悯的眼神,冯美人如芒在背,不知怎么,扑在赵美人身上哭得不成样子:“我也知道孙容华只怕不是真凶,可……我怎么敢找容贵嫔的麻烦?”
冯美人一直觉得,自己是不敢寻容贵嫔晦气的,可是当真看见罪魁祸首在上头得意洋洋,她便知道,复仇的心,足以支撑她做任何事。
“太后娘娘,妾有要事禀报!”
喧哗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了,所有的视线都投在冯美人身上。
赵美人不自觉用力攥紧帕子,以探寻的目光看向孙云儿。
孙云儿几不可查地颔首,暗示赵美人不必紧张。
赵美人竭力控制自己转过头去,免得露出马脚,木然看着冯美人一步步上前来。
皇后看赵美人神色不善,已开口阻拦:“有什么事,你等会私下跟本宫说,不要耽误了寿宴。”
太后心绪上佳,却肯展示一番慈恩:“有什么话,说给哀家听一听。”
“我要告容贵嫔欺瞒主上、胆大妄为!”
赵美人松了口气,这话正是她教冯美人说的,瞧她说得一字不错,也算自己没辜负了孙容华的托付。
太后微微蹙眉:“你这话,可有证据?”
赵美人更是放下心来,证据,孙容华一早就绣在了炕屏上,只要赵美人依着她所教的,告那容贵嫔一个欺瞒的罪过,保管容贵嫔以后举步维艰。
“证据就是……”冯美人紧紧握着双拳,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证据就是那宫女萍儿!容贵嫔指使那宫女谋害龙胎,其心可诛!”
变生腋肘,赵美人惊得站了起来,不去看冯美人,反而看向了孙云儿。
孙云儿也是满心惊愕,看见赵美人惶惑的目光,立刻知道,是冯美人临时改变了心意。
话已起头,剩下的便如倾盆雨水,再止不住:“那宫女萍儿下毒谋害,此事一想就知道事有蹊跷。萍儿是被孙容华赶出殿的,怎么可能还肯听孙容华的话去害人?倘若说是萍儿自作主张,那更没可能,她不过是一落罪宫女,哪有胆子谋害皇嗣?还请太后、皇上和皇后明察!”
话越说越顺,冯美人乱跳的心,也静了下来,她自觉说得有理有据,必能把容贵嫔给扳倒。
看着满脸惶惑的赵美人,冯美人心中却笑这人无用。
只拿一幅绣样告个不痛不痒的罪过,算什么计谋,要告就告那容贵嫔谋害皇嗣!她失了腹中胎儿,这天大的罪行,定叫那容贵嫔万死不能翻身?
冯美人紧紧盯着上头的主子们,等着看他们大发雷霆。
谁知太后不过是扫了她一眼,立刻转开视线:“原来是这事,此事不是早已查明了么?”
皇后见太后投来询问的眼光,立刻接口:“母后英明,这事早已查明,是萍儿那丫头怀有歹心,谋害旧主,冯美人不过是无辜收到牵连,只怕是伤心惊惧之下,有些失去理智了。”
“可怜见的一个孩子,过后好好恩赏就是。”
说完这句话,太后已经转头去和几位太妃说话,殿中恢复了人声喧闹,冯美人静静站在当中,好似泥胎木偶,无人理会。
孙云儿的一颗心,已失望地沉到了肚子里,然而冯美人的话,到底洗清了她身上的污名,于是她用力呼吸几口,上前去替冯美人收拾残局。
“皇上,皇后娘娘,我瞧那冯美人伤心得很,不如重重地赏她,可好?”
皇帝从不理会这等小事,然而孙云儿开口了,他便仔细想了想,给了个恩典:“冯美人丧子后不高兴,便给她晋个位份,再召她家人进宫探望一次吧。”
皇后似笑非笑地扫一眼皇帝,端庄应了下来:“是,妾身领命。”
孙云儿心中一动,立刻追上一句:“既然如此,不如也赏赵美人一个恩典,否则只她一个人没晋位,看着怪可怜的。”
皇后惊诧地看一眼孙云儿,又看向皇帝。
皇帝想也不想就应了,还笑着赞一句,“云儿就是心善。”
皇后再次对皇帝的话感到意外,然而她不过是一笑,招手命孙云儿上前:“你自入宫,还是头一次拜见太后她老人家,快过来好好请个安。”
太后如今不理世事,闻言立刻转头,孙云儿瞧见,她那平静的面容微微起个涟漪,好比细石落入湖面,很快就绽成一个慈祥的笑来:“过来,给太妃们也请个安。”
孙云儿依言上前,规规矩矩行过大礼,太妃们笑着应了,当中一位面容清瘦的出声调侃一句:“这孩子倒和我年轻时候有几分像。”
孙云儿心里明白,这位应当是德太妃,她也不躲闪,大大方方笑一笑:“多谢德太妃赞赏,妾愧不敢当。”
太后随口问了几句孙云儿家世,便点头放了她下去,芳芷觑个空,搀了孙云儿一把,等离了主子们,才问:“容华,怎么那冯美人当众告发容贵嫔下毒?事情的真相我已暗中告诉了皇上,这样做是否太……”
下头的话,芳芷没说,孙云儿却猜到了。
东六宫的流言,叫孙云儿受了许多委屈,张贵妃却压着不告诉皇帝,芳芷已经替孙云儿把这委屈点破了,事情本该平息,此时冯美人当众翻供,芳芷疑心,是受了孙云儿指使。
孙云儿心中无奈,脸上却还笑着:“她失了孩子,一时义愤过头了也是有的,谁也想不到她竟当众状告高位妃嫔,若不是失了心神,谁敢如此,倒白费了姐姐原先的一番苦心。”
芳芷起先疑心孙云儿,这时反倒怜悯起她来,顺口安慰:“心神好的,谁会像冯美人那般行事,你放心,若有人拿这事去皇上面前说嘴,我自会替你分辩。”
“多谢姐姐。”孙云儿回头一笑,“姐姐快去忙吧。”
待芳芷走了,孙云儿走出殿去,在廊下找到了冯美人。
冯美人的背影,像一株开到盛极的玉兰花,微微带着颓势。
“你是不是在想,明明说得有理有据、证据确凿,怎么主子们都充耳不闻,偏偏不理会你?”
听见孙云儿的话,冯美人猛地转身,脸上飞快地闪过气愤、疑惑,最后变成了浓浓的遗憾:“是,我恨她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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