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的宫灯随风摇晃,映得人面色不明,巧云看不清主子脸色,便把疑问埋在心底。
赵美人紧紧捏着手里的荷包,似是在劝巧云,又似是在说服自己。
“孙容华明知道冯美人和丽嫔不一定听我的,还要我去替她说话,并不是强人所难,而是为了保全我的颜面,把这点黄白之物留在我手上。如今对我来说,银钱真是太重要了。”
巧云心里赞同,可还是替主子担忧,“丽嫔可不是好脾气,主子去了,少不得受委屈,还有冯美人,如今只怕是失心疯了呢。”
想要做好人,从来就不是容易事。
赵美人捏一捏巧云的手,“我不怕的,你不必替我担心。”
东侧殿里,素兰一边替孙云儿布菜,一边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
“听说容华要搬去玉泉宫了,这几日,不如先让奴婢等人替容华收拾起来。”
孙云儿随口应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皇后派竹影来说的那些话,她隐约明白里头的意思。
后宫这一座山头两位神仙,她必得选一个作主子,解决冯美人的事,算是给皇后纳的投名状。
皇后是正统,又得皇帝信任;张贵妃为人一向亲切,甚至还帮着自己弹压过容贵嫔,倘若是从前,孙云儿还真不知道怎么选。
可是真遇见大事了,仿佛张贵妃并不是一个好靠山。
罢了,闭眼选一个吧,只要不逼着自己害人,谁都是一样的。
更何况,冯美人的事,本就该有个结局了。
只不过,说动冯美人重新掀起案子,便算是揭了容贵嫔的面具。
背叛旧主这四个字,想来是要东六宫流传些日子了。
耳房里,安静坐着两个人,赫然是连翘和扇儿。
自素兰来了,连翘都往后退了退,扇儿替连翘抱屈,然而连翘却甘之如饴,两人对面坐着吃饭,一个满脸憋闷埋头扒米饭,一个却是笑盈盈的,还有心思给对方拣一块豆腐。
扇儿再学得谨言慎行,当着连翘,还是憋不住话。
“连翘姐姐,那个素兰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来了才几天呢,把你都挤到后头了,又是显摆她认识高公公,又是显摆她的消息灵通,就好像谁不认识个大人物似的。”
连翘又给扇儿拣一片煨肉,轻声劝:“我什么年纪了,她多年轻?我以后放出宫,容华身边还不是指望她担起担子来,既是早晚的事,何必争这个长短?”
“连翘姐姐,你出宫还得两年后呢,怎么这么早就让她。”扇儿轻声嘀咕,然而也知道连翘说的是道理,说罢就埋头吃饭了。
连翘能躲开唐孝,恨不得拜佛烧香,可惜这种事不光彩,万不能和旁人说,只好埋在心里。
连翘想一想,又替素兰说两句好话:“她是新来的,总要表一表忠心,横竖都是有利于咱们容华的,哪用得着计较?”
“倒也是这个理。”扇儿闷声应了,从碟子里拣了块最大的煨肉递在连翘碗里,“姐姐多吃点。”
连翘见她还是有气,再耐心开导两句,“你想想,往外头的差事,都是素兰办了,可是江婕妤那里的差事,不还是我们两个去跑的?咱们容华,是一点也不偏心的呢。”
扇儿歪着头,咬着筷子想一想,竟咧嘴笑了,“容华派给我们的,是心腹差事。”
连翘也抿嘴笑了,扇儿这丫头虽然冲动,却不傻,容华身边多些聪明人,才能走得更高。
饭毕,连翘去替换素兰,两人彼此心里都存着客气,很是谦让几句。
孙云儿连着多日赶工,终于把炕屏给绣好了,见连翘进来,便带着她拆绣绷:“你认识的人多,明儿去找个可靠的人,好好镶个底座。”
连翘立刻想起了素兰来:“不如让素兰去,她和内务府的高公公熟,想必差事能办好。”
“你也不必事事都让着她……”孙云儿说到一半,又改口,“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就叫她去吧。”
连翘取了一块素绢,仔细包好了绣样,孙云儿看她这样细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没有办成的事,一下子跳出喉咙口:“我已向皇后娘娘请求,说你妹妹病重了,提前放你出宫去。”
连翘唬了一跳,不自觉想起扇儿的话。
难道主子真的只宠那个素兰,要赶了自己出宫?
连翘猛地回头,却见主子眼里满是不舍,不过一瞬,就回过神来。
“容华不必为了我……”连翘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唐孝虽然混账,可我躲着他,他也奈何不了我的。”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道理连翘自个儿想必也明白,不然也不会说躲着唐孝。
孙云儿见连翘体贴,心里愈发不好受,忍不住叹气:“我提是提了,皇后却不置可否,只说宫里事忙。你放心,等过完年了,我再替你去求,总要求得你出宫才是。”
连翘心里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愣怔半晌,迸出一句傻话:“可是我没有病重的妹妹啊。”
孙云儿顿时笑了:“傻丫头,病重的哥哥姐姐不好找,弟弟妹妹还不多得是,只说是你离家后爹娘抱养来的,谁又能挑出毛病来?”
连翘不意主子连这都替自己考虑周到了,心里酸得厉害,只不好当着主子哭,便拣了旁的事来说:
“竹影姑姑来一趟,说了宫里流言的事,倒叫我想起一桩事。给冯美人送的东西,全被退了回来,那些缎子是上好的,再送人又怕忌讳,不若赏了芳芷。”
好端端的,把这晦气东西送给芳芷做什么,还不是想叫芳芷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办事得双管齐下,赵美人那里是一道,芳芷那里又是一道。
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轻声提点,“芳芷若问,你只管说是我的意思。”
身为乾泰宫的大宫女,扫洒擦洗等粗活自不必芳芷亲自动手,皇帝又少来乾泰宫,她日日闲着,只抱着笸箩做针线。
连翘进屋,便看见芳芷细细缝着一双松江棉布的男袜,她轻轻咳一声,芳芷转过头来,看清来人,笑着嗔一句:“你这个丫头,多大了还学小孩子顽皮。”
在芳芷面前,连翘自然得扮小,先拉着她说两句闲话,捧上缎子,然后又道:“我想吃芳芷姐姐泡的三清茶了。”
芳芷看一看桌上那几匹好缎子,故意叹口气:“罢,罢,拿人手软,给你泡就是!”
论起拍马屁,芳芷在宫里也见过不少了,很少有人能像孙容华主仆这样,拍马屁拍得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加上皇帝宠爱孙容华,她也乐得在这主仆俩面前做好人。
连翘长长嗅一口三清茶,细细品一口,满脸陶醉,“姐姐泡的茶也太好喝了!”
“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求我?”
“瞧姐姐说的,我非得有事求你了,才能来献殷勤么?”
芳芷笑了笑,伸出纤细的手指来,一一细数,“头一次是给我拎了盒糕点,第二次是给我送了两枚璎珞,都是托我在皇上面前提点孙容华做的针线活计,这都容易得很,我又没说不答应你!”
连翘语气天真,略带些惶恐,“姐姐,今日送你的缎子……”
三言两语,说清了冯美人的丧心病狂。
说完事情,又描补几句自家主子的委屈:“容华的为人姐姐是知道的,性子最柔软的了,如今流言满天飞,阖宫都觉得咱们容华是个恶人,偏生还不能叫屈。”
“这些缎子,本是我们容华的一片心意,冯美人不光不领情,还摔了出来。再拿去送人也怕忌讳,是我想着不如拿来给姐姐存着,以后出宫了或是送人或是折价卖了,都是一份实惠,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白捡的便宜,芳芷自然不会拒绝,再说连翘行事很有分寸,并没叫她自己用这些缎子,她不至于记恨。
连翘的意思,她也听得明白,无非是请自己开口,在皇上面前替孙容华叫一叫屈。
冯美人的事,是一笔糊涂账,有人说是萍儿无端作恶,有人说是孙容华下手害人,亦有些风声,说是宣明宫的主位容贵嫔,借刀杀人。
芳芷还记得那日皇上独自宿在乾泰宫,面色沉沉,她进屋送茶,隐约听见四个字,“德不配位”。
彼时的孙容华,不过是个七品宫嫔,谈不上什么身居高位,芳芷心里明白,这桩事的罪魁祸首,应当不是孙容华。
如今的孙容华是宫中新秀,也不过是想替自己争口气,算是情理中事。
芳芷稍一沉吟,便欲点头应了,谁知连翘又亲热地挽住她,压低声音道:“不瞒姐姐说,我们容华已托了赵美人去荟芳宫替她辩白,这事,我们容华就是想挣一口气。”
芳芷这便明白,孙容华是铁了心要厘清案子,于是一口应下:“冯美人自个儿不修德,说到皇上跟前也是她咎由自取,旁人不论,我是肯定这么说的。”
连翘“哎”一声,满脸感激,“像芳芷姐姐这样热心的人,可真是世上少有!”
这话倒也不算吹捧,这宫里人人都不想管闲事,芳芷答应帮忙,算是很热心了。
芳芷口里谦虚,然而旁人知道感念她的情意,到底高兴,脸上的笑容止不住地加深:“小丫头还不喝茶!”
老天爷给面,千秋节这日,阴沉多时的天,终于放晴。
东六宫各处,一早就忙碌起来。
孙云儿已迁入玉泉宫,这地方偏远,她要赶上给太后拜寿,便起得比旁人都早些。
素兰虽然伶俐,梳妆的本事比不上连翘,这日清晨便识趣地退在一边,看着连翘和扇儿给孙云儿梳妆。
连翘手巧,乌油油的头发,在她手里左右一盘、一窝,就挽成光滑的高髻。
素兰起先还为自己的无所事事而吃味,这时只剩叹服:“咱们容华这么一打扮,简直像嫔位的娘娘了。”
孙云儿勉强睁开瞌睡的眼睛,从铜镜中看见陌生的面孔,也不禁愣怔。
富丽的三仙莲花髻梳得整整齐齐,簪上皇帝赏的金步摇,再戴上皇后赐的华胜,配上浅绿的闪缎袄子、葱绿的绫裙,正如素兰所说,已有了些富贵气象。
“走吧,今日是大日子,迟不得。”
孙云儿和赵美人,都是头次参见太后,两人在永宁宫门口碰上面,见对方打扮得严整,彼此露个笑容。
赵美人先上来行礼,话说得谦和:“给孙容华请安了,妾早上给四公主梳头,倒是有些迟了。”
素兰见赵美人这样客气,轻轻拉着连翘询问。
连翘哪敢说,主子和赵美人定好计策,冯美人将于今日当众喊冤,届时主子将要给容贵嫔重重一击。
于是避而不答:“今日人多,咱们不便进殿,我带你去下处,和各宫的姐妹们打个招呼。”
孙云儿与赵美人相伴着走到正殿门口,还未进去,已听见里头莺声燕语,随着赵敏福的通禀,一个小小的女孩蹿了出来:“清姨!”
那女孩一头扎在赵美人怀里,立刻被一个半大的姑娘拽了出去:“阿琪,不准顽皮。”
那姑娘身穿大红遍地锦的袄子,头戴牡丹金冠,一望即知身份非凡。
四公主回头看一看,立刻乖巧起来:“二姐,我知道了。”说罢回头对赵美人和孙云儿眯眼一笑:“清姨好,孙容华好。”
那半大姑娘见了孙云儿二人,微微颔首:“孙容华,赵美人,请进吧。”
高贵的身份,加上在永宁宫能摆出主人的姿态,哪怕四公主不曾喊那一声“二姐”,旁人也能猜到,这是皇后的女儿,嫡出的二公主裴宝萱。
孙云儿对二公主回个微笑,再对四公主挥一挥手,与赵美人联袂进了永宁殿。
莺声燕语,暗香涌动,端的是一副美人图。
皇后扫一眼殿中,众人立刻静了下来,孙云儿注意到,江静薇竟然不在殿中。
不少人都以眼神发出疑问,皇后便出言解释:“晨起时,江婕妤的宫女来报,说她孕吐厉害,恐怕耽误来永宁宫请安,等会她会自行去慈安宫,我们这就走吧。”
宫中的道路遍铺红毯,草木尽扎红绸彩绢,然而却还是比不上这一群女子来得娇艳。
皇后雍容,稳居中宫之位,哪里计较这些,不过是微笑走在前头,张贵妃看着一个个花朵般的面庞,不禁心中失落。
潜邸上来的人,最貌美的是丽嫔,最年轻的是容贵嫔,都被张贵妃早早收在麾下,可是与真正的娇花软玉一比,这两个竟都没了光彩。
张贵妃原先握着协理六宫之权,又有二皇子和三公主,算是背后有靠,如今宫务交了大半回去,儿子也被何家人教养了,她身边只剩个女儿聊以慰藉。
可是这女儿,不久前也进青凤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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