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虚点一点桌上的点心盒子:“连翘,给唐公公再抓一把南杏仁。”
连翘肩膀一僵,用力埋下头去。
孙云儿这才发觉,连翘今日已经表现古怪好几次了。
依着连翘的性子,哪怕是再忙得头晕眼花,也绝不会在养怡居的人面前失态的。
孙云儿不动声色,另指了素兰,顺口对唐孝介绍两句:“可巧这位素兰姑娘是扬州来的,说起来,是在进京路上就认识的熟人,多谢唐公公为我择了她。”
众人便都明白,往后素兰在孙容华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红人了。
再有,素兰是内务府择的,跟唐孝并无干系,这是孙容华会说话。
唐孝乐呵呵受了这句谢,又作个揖告辞:“这些时日忙,奴婢先回养怡居去服侍了。”
孙云儿看得分明,唐孝从连翘身边经过时,她微微瑟缩一下。
入宫以来,嬷嬷们教得许多规矩,宫人们闲磨牙,却叫孙云儿听见许多阴暗角落的腌臜事。
小宫女们,一边擦洗宫殿,一边扎堆地结伴,不是彼此情如姐妹,而是为了躲着太监们。
太监们虽是男人,却残缺不全,总想着找回男人的本事和尊严。
太监们到底是男子,生得比女子强壮有力,哪怕不能行歹事,拉着宫女们调笑几句,也叫女孩子们挣不脱、跑不开。
虽说不是每个太监都如此,可是十个里有一个,就够叫小宫女们害怕的了。
“扇儿带着素兰她们安置去,连翘来替我分丝线,绣活得赶一赶。”
话一出口,连翘的肩膀立刻松了下来,像一只受惊的金丝雀,终于飞回了深深的密林中。
内室点得百花香,又有炭盆取暖,一室馨香和暖,然而连翘却轻轻打着哆嗦。
她强撑着不叫孙云儿看出来,伸手去拿线锤,然而手抖得厉害,绕了几下都没把丝线绕上。
孙云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里替连翘疼得厉害,上前轻轻握住连翘的手,把那线锤拔出来搁在一边,委婉问一句:“连翘,你是不是有心事?”
连翘木偶般捡起那线锤,用力将那尖刺捏在手心,剧痛之下慢慢稳了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不,容华,我没有心事。”
“好连翘,你我算是一同起于微末,情如姐妹,你有什么难事,就和我说,我在皇上面前很受宠,还怕帮不了你吗?”
孙云儿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话说得无比笃定。
谁知连翘却只说“无事”,接着就把嘴闭得跟个蚌壳一样,再不肯开口了。
孙云儿还要再问,然而又想起事关女子清誉,只怕连翘是不愿揭破伤疤,于是便搁在一边:“好,你说无事就是无事。”
天色阴沉,绣架旁特地点了盏烛火,烛光轻轻晃着,正如连翘猛烈挑动的心。
主子的意思,分明要以恩宠替她主持公道,主子才堪堪立住脚跟,怎么能为了她自毁前程?
她宁可再受些折辱,也不能让主子这样做。
更何况,主子的话,已是对她最大的慰藉。
连翘缠线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孙云儿不停飞针走线,仿佛赌气一般。
她若是身在妃位、嫔位,那个唐孝怎么敢占连翘的便宜?
还是她太无用!
这绣活她一定要尽快赶出来,做得又精又巧,好好叫太后高兴高兴,替自己、替连翘,狠狠争口气!
“连翘,萍儿走了,咱们殿里缺个人手,你好好带一带素兰。”
“是,她与主子相熟,人也稳重伶俐,是个能办大事的。”
连翘答得毫不犹豫,一点也没有嫉妒素兰的意思。
孙云儿忍不住停了针,伸手过来拉住连翘,轻声道:“往后,你和素兰分管两边,你只管陪我在内宫行走,叫素兰办外头的差事。”她怕连翘面上过不去,又添一句,“素兰和内务府的高公公熟,办外头的差事,更便宜些。”
连翘猛地一震,眼圈一下子红了。
自家主子,分明什么都猜到了,可是自己不说,主子便也不揭破。
主子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奴婢,主子是在乎自己尊严的。
大约是殿中热气足,连翘一直惨白的脸忽然红润起来,她高声应了个“是”,比平日里中气还足。
“好,这才是我的好连翘!”孙云儿哄孩子一般逗一句,随即便道,“献给皇上的荷包,我也赶好了,你这就叫素兰送去养怡居。”
这荷包送去,既是叫素兰在外头露脸,也是再给皇上点一点荷包的祥云。
连翘心中明白这差事要紧,小心地道:“不如这次,还是我去送,或是扇儿也行。”
“不,就叫素兰去。”孙云儿语气淡淡,然而面上的坚毅却表示,这是最终的决定,想想又提点一句,“扇儿这丫头,言语还是缺些谨慎,你记得再教教她。”
素兰接了一桩要紧差事,知道轻重,办得妥妥帖帖的。
自养怡居回来,素兰立刻站稳脚跟,众人都视她作仅次于连翘的大宫女。
扇儿依旧跟着连翘办差,寻了空与连翘嘀咕:“素兰姐还真是有派头……”见连翘横过一眼,她连忙改过口风,“要说还是咱们容华厉害,不言不语地就提拔一个人上来。”
连翘收回眼神,只忙手里活计:“皇后娘娘唤了容华去,说是陪长公主说话,咱们把衣裳熏好,别误事了。”
“连翘姐姐,长公主怎么叫咱们容华去相陪了?会不会和前儿她来的事有关系?”
连翘轻轻瞥过一眼,“话太多了,会惹麻烦,你想想咱们主子,如今在宫里是能轻易招麻烦的吗?千万个小心,还有人拿冯美人来算计主子呢。”
扇儿不由得讪讪,然而心悦诚服,“我知道了,要谨言慎行。”
孙云儿骤然受了皇后传唤,竟是要陪着长公主说话,心里隐约起些猜测。
然而真到了永宁殿中,亲耳听见皇后的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柔嘉长公主说,太后千秋后便是年关,届时又是过年又是你们的册封礼,怕我这皇嫂忙不过来,因此建议将册封礼提前。”
皇后说着场面话,眼中却是洞悉真相的了然,“孙容华,还不谢过柔嘉长公主?”
孙云儿当真是受宠若惊,口中连连称谢。
提前册封,可不光是日子往前挪了这样简单,各人的份例、起居的规格,都是随着册封礼走的,如今尚未正式册封,只江静薇、孙云儿这样受宠的人,内务府才提前加送炭盆、添些人手,份例并不曾涨,其他人更是还过原先那紧巴巴的日子。
柔嘉长公主,这是给孙云儿实实在在的好处。
“长公主蕙质兰心,皇后娘娘恩泽后宫,我在这里行礼道谢了。”
柔嘉长公主心满意足地告退,“皇嫂,德母妃还有许多事要嘱咐我,我就先告退了。”说罢,她轻轻对孙云儿使个眼色,“孙容华,你陪皇后再谈会天吧。”
孙云儿看着柔嘉长公主的得意神色,颇有些啼笑皆非。
这位热心的长公主,替自己涨了份例,还想替自己在皇后面前混个脸熟。
可是皇后贵为中宫,和自己一个低位嫔妃,又有什么好谈的?
孙云儿并没贸然开口搭话,只沉默坐在下首,任由皇后打量。
皇后借着喝茶的功夫,淡淡瞥过一眼下首的丽人。
这女子不如江婕妤那样端丽稳重,也不如大罗才人那样艳丽无双,然而身上有种出众的恬淡气质,叫人不能忽视。
光是恬淡,在这宫里可争不到圣宠。
皇后又想起皇帝当日当众说的话来。
“孙美人陪伴照料江才人有功,也该晋一晋位份。”
私底下,又嘱咐几句,“云儿稳重懂进退,朕想给她个婕妤的位子。”
江才人晋位,凭的是家世和自个儿为人周到,且肚子争气,这孙美人一气儿升三级,凭的又是什么?
当时皇后便出手压了下来,理由光明正大。
“孙美人家世不高,骤然晋升高位,一则是招人妒忌,二则是不利于她自个儿修身养性,再有,江才人怀着龙裔,总得顾及些许。”
皇帝不情不愿,点了个五品的容华位。
皇后一口气还没松,皇帝又道,“朕还想叫云儿自个儿住一个宫。”
这下子,皇后真要喘不过气了。
本朝规矩,自婕妤往上,方可独住一宫,独自抚养皇子公主,嫔位以上,才能掌一宫主位、协助皇后管理妃嫔,这个孙美人,是哪来的狐媚子本事,引得帝王这样?
皇后已驳了皇帝一次,不能再驳第二次,再说,已有个宋才人独住偏殿的例子,于是不情不愿许了个偏远的玉泉宫,并顺手又压一道:“五品的容华还不够住主殿的,孙容华去了玉泉宫,只能住偏殿。”
谁知皇帝毫不在意:“无妨。”
皇后立刻明白,皇帝是为了和孙容华独处,这更是实实在在的宠爱了。
皇帝性子冷,向来不在后宫用心,就连张贵妃和丽嫔也没得他多问一声,皇后还以为,皇帝这辈子是不会宠爱任何人的。
眼下这样宠爱一个女子,定是这女子狐媚惑主了。
于是皇后又抬了别的宫嫔上位,并将太后千秋节和柔嘉长公主拿出来,推迟晋位典礼,为的就是压一压那孙容华的气焰。
谁知道,柔嘉长公主竟热心地来作说客。
柔嘉长公主被德太妃惯得天真娇憨,几句话就被套出真相来。
是皇帝授意,叫这位皇妹替孙容华来做说客。
皇后知道,柔嘉长公主虽然天真,却并不是任人摆布的傻子,那样热心地替孙容华说合,显然是心甘情愿。
皇后倒起个好奇心,想探寻这孙容华到底是什么人。
于是,便将孙容华唤了来。
此时,这孙容华安静坐着,任由她这个中宫皇后细细打量许久,光这份定力,就不是常人所能有。
“皇上对你很是看重,柔嘉长公主也对你甚是嘉许,本宫想,一定是你为人乖巧懂事的缘故,想着好好赏你些什么。”
“无功不受赏,妾不敢领受。”
这是意料之中的客套,皇后见孙云儿还算懂事,心里点个头。
正要随口夸奖两句,却见下头的女子,直直看了上来:“然而皇后娘娘恩泽,妾不能不领,因此倒真想讨个赏。”
皇后简直是气得发笑,然而总不好当面反口,只好不悦地道:“你想讨什么赏?提份例?还是想住玉泉宫的正殿?你只要开口,本宫一定许你!”
孙云儿听见玉泉宫三个字,猛地一惊,随即轻轻放过,说起旁的事来。
“我的贴身宫女连翘,一向服侍得周到,我听说她妹妹在家乡病重,想求娘娘一个恩典,提前放她出宫去与家人团聚。”
第37章 投名状(入v章节)
“近来内务府事忙,你们册封礼提前,已是瞧了柔嘉长公主的面子,一个宫女的事,且往后搁吧。”
皇后既没答应也没反驳,轻轻一句话就把孙云儿打发走了。
待人出去,皇后立刻命人唤赵敏福进来。
“好不好的,那孙容华怎么提起她的宫女来?倘若是替宫女讨赏,也还是情理之中,可是要提前放人出去,又是怎么个道理?你去打探打探。”
赵敏福去了小半日,很快就把事情真相弄得七七八八。
皇后听了,略蹙一蹙眉头:“我这两年不管,张贵妃就选了唐孝这种人进养怡居服侍?”
养怡居的人手,只怕张贵妃还做不上主,赵敏福和竹影对视一眼,决定不点破主子这句话。
竹影看着主子冷寂几年,愈发性子怪癖,如今好容易重振精神出来,怎么好又走入窄巷,于是委婉劝一句,“人心隔肚皮,唐孝内里什么样,只怕外头也未必看得出来。”
“倒也是这个理,既如此,等明年宫中事少了,放了那个连翘出去就是。”皇后点点头,忽地笑了,“孙容华算是个有良心的了,瞧她平时重用那宫女,遇见这样的事,不说借机讨好养怡居,反倒肯替那宫女求条生路。”
这话中正平和,还有些从前的气象。
竹影大大松了口气,附和着说句恭维话:“可不是呢,娘娘治下,才有这样的人物。”
“你呀。”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感慨万分。
她是出身何家的高门贵女,是先帝和太后亲自挑中的简王妃,当年太后对她的考语,“纯淑懿德,端方肃丽”,说她德容兼备。
她曾经也是个合格的简王妃,称职的中宫之主,能服众,肯纳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下头人渐渐视她作一个泥胎木偶似的皇后,身边人也渐渐逢迎多于劝诫了。
“你是跟着我从何家出来的,不必和我讲这些虚话。”皇后拿定主意,开诚布公,“如今的局面,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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