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把宣明宫的事搁在一边,对连翘苦笑一笑:“好连翘,不瞒你说,我是有意躲着皇上。”
连翘想不明白,这宫中怎么还有妃嫔会躲着皇上,于是小心地拣着字眼问:“娘娘,是不是怕这当口太惹眼了,所以稍稍避一避?可是,也不该为此远了皇上呀。”
孙云儿自己心里也一直糊糊涂涂的,更加别提对旁人说清了。
从前,她以为皇帝是个内敛但不失体贴的性子,可是经过皇后产子的事,皇帝却露出无情的一面来,由不得孙云儿不多思。
她怕,怕自己若是再进一步,也落到皇后那样的地步,该如何收拾?
这里正和连翘相对沉默,忽地听见小宫女来报,说罗容华求见。
连翘先皱起眉来:“罗容华自来和娘娘不对付,她来做什么?”说罢,问那小宫女,“罗容华是替容妃传话来的吗?”
小宫女摇头:“不是,是她自个儿想见娘娘。”
连翘想不明白,便回头请孙云儿的意思:“娘娘,见不见她?”
孙云儿想也不想就摇了头:“皇上的御驾我都请回去了,见罗容华做什么。”
小宫女福一福身应了,又添补一句:“听说,罗容华还去拜见了康嫔,康嫔的大宫女出来答了两句话,也不曾放她进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孙云儿脑中飘了过去,她想抓却没抓住,因着心里正烦,便挥手放过:“罢了,我身子不好,拒了罗容华吧。”
小宫女应声出去,连翘回身又劝:“娘娘不愿在风头上惹眼,皇上哪里且先搁一搁也无妨,可是各宫的人情往来,还是得顾一顾。”
心烦意乱,也确实该有事分一分心神,于是孙云儿将烦心事赶出脑海,打起精神给各宫回礼。
就连养怡居,也亲手炖了一盅银耳羹,命连翘送了去。
连翘知道这差事顶顶要紧,亲自拿食盒装了,小心翼翼拎到了养怡居。
皇帝勤政,养怡居的廊下,永远有大臣或内侍等着召见,连翘远远望见人头攒动,也不往前凑,寻个小内侍问:“高言公公可在?”
小内侍见是连翘问话,笑得好似拣了金元宝,话也答得周全:“在,在,皇上这会在考问二皇子和三皇子功课,高公公会识文断字,被何总管差进去服侍了,劳姑姑稍候,等皇上问完话,高公公就该出来啦。”
连翘应一声,给那小内侍递过一块饴糖:“当差辛苦,垫补两口。”
这小玩意儿不贵重,小内侍拿着也不烫手,接了过去,又凑近些:“宸妃娘娘一向待我们宽厚,姑姑也是个厚道人,我少不得说两句掏心窝的话,娘娘怎么这个节骨眼上闹起客气来了?皇后娘娘眼瞧着要出宫的,这东六宫的头把交椅不是宸妃娘娘还是谁?娘娘怎么不进反退了?”
连翘也想不通这事,可是她自来护主,闻言反倒替主子说起话来:“娘娘也为难!这种事,上赶着去,可多惹人非议呢!”
理倒是这个理,小内侍点点头,又低声道:“也就是宸妃娘娘和姑姑,我才透几句实话!皇上本有意加封娘娘为皇贵妃,摄后宫事,中午从外头回养怡居,便吩咐何总管,先把这事搁下来,姑姑可要回去好生劝劝娘娘!”
连翘叫苦不迭。
中午,不就是去玉泉宫后么?
自家娘娘,终于还是惹得皇上不痛快了!
唉,也是,这世上,只有旁人去奉承讨好皇上的,哪有皇上去俯就旁人的。
连翘把那银耳羹往小内侍手里一搁:“养怡居不是我们宫女该久留的地方,我就先回去了。宸妃娘娘亲手熬的银耳羹,劳小师傅给送进去。”
小内侍应了,连翘便急急转身回去。
她要回去劝主子,可再别和皇上使性子了,到手的鸭子,可千万不能叫飞了。
孙云儿听完连翘的话,百感交集。
她再怎么伤春悲秋,也还认得清世事,不至于为了心里的一些猜忌,就抹去了皇帝的好处。
她自小在妻妾成群的大宅子里长大,最知道男女间的感情,一个男人,若是爱一个女人,便要把星星月亮捧到这女人面前。父亲待几个得宠的姨娘如是,皇帝待她也如是。
皇帝再待旁人如何无情,待她,总还是有情的。
至于她想不通的那些事,何必在心里折磨自己,直接拿来问他,不就成了?
孙云儿用力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连翘再往养怡居走一趟,请皇上今晚到玉泉宫用膳。”
连翘应了,脸上的喜气恨不得溢出来,飞快地走了出去。
天色擦黑,等来的却不是皇帝的御辇,而是慈安宫的静兰。
孙云儿心中大奇,起身到门口见静兰,口中还不曾忘了客气:“姑姑怎么来了?太后有吩咐,唤我过去就是。”
静兰叹口气,神态复杂:“娘娘这么明理的一个人,怎么偏生犯起糊涂来,敢去毒害皇后?”
这话好似焦雷,劈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孙云儿站都站不稳了:“皇后娘娘她……”
“托天爷的洪福,皇后娘娘胃口不好,把那碗羹赏了竹影,娘娘自己没事,竹影却没那样好的运气了。”
“那姑姑此行……”
静兰略板一板脸:“谋害皇后,乃是大案,娘娘牵涉其中,怎么也该走一趟的。”
第79章 过关
慈安宫,名字听着就平静、祥和,从前在人前显露出来的,都是一副仙境般的景象,这晚,孙云儿坐了轿辇,远远看见秋风中晃着着大红宫灯,却觉得慈安宫像一只多目巨兽。
她自嘲一笑,还没上阵,自己就输了气势,这像什么话。
说起来,太后这人,孙云儿了解得并不深切。
从前,孙云儿觉得太后是个公正的人,能于深宫之中一直扶持不算讨喜的皇后,哪怕只是为着“规矩体面”四个字,也是很难得的了,这桩事上,孙云儿觉得太后能算得上公正。
后来,太后又在帝后二人出宫时,出手护住了孙云儿和江静薇,免她们遭容妃折辱,孙云儿又觉得,太后这人,还挺慈祥。
可是到了皇后产子那一日,太后却冷冷地吩咐舍母保子,这句话,让她老人家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太后那慈和的面容,一下子变成了香烟缭绕中的佛像,既神秘,又缥缈,还冷淡。
是以孙云儿在慈安宫前感到害怕。
她是怕,太后也为着一些既定的理由,毅然决然地舍了她的清白,把她拿去定罪了。
孙云儿浑身的血都翻涌起来,想了片刻,忽地把头一昂,又有了勇气。
她是在宫里呆久了,人都畏缩起来了,她又不是犯事的人,为什么要怕?进了慈安宫,有什么说什么,总要分辩清楚,她就不信,一品的宸妃,也能说冤杀就冤杀了!
进得正殿,皇后并没坐在座里,也没有旁人在,只太后远远端坐在上首,就如同孙云儿方才想的那样,一尊佛像似的板着脸,看不清神情。
孙云儿上前见礼,也不问为何皇后不在。
想也知道了,皇后是未出小月的,又已经被赐了宁福居士的号,想来是不会再掺和这里头的事了,她的大宫女竹影为她挡灾,人已经没了,永宁宫的管事太监赵敏福到底是个壮年太监,深更半夜也不便在内宫,故而,永宁宫无人在场,竟只孙云儿一个人来受审了。
孙云儿稳稳站在当中,假装不知道太后在打量自己。
太后年轻时因着儿子在先太子面前争气,没受过中宫皇后打压,又和亲儿媳亲亲和和,一辈子过得雍容,到老了,竟办起夜审妃嫔的事来了。
可是不审不行,儿子就在屏风后头坐着呢,灯笼也不肯挂,蜡烛也不肯点,黑漆漆一片,特意把自己给藏了起来。
三十几的人了,罕见地跟毛头小伙子一样耐不住火性:“她怎么会做这种事!简直是令人发指!”话音还没落地,又自个儿摇了头:“她绝不会做这种事,我不信!”
自从做简亲王的时候起,这儿子就是一派稳重内敛,若非如此,也不能被先太子拢在麾下,视为股肱之臣,后头坐上帝位,儿子愈发有了泰山一般稳重的性子,哪怕是北戎人逼到城下了,张灵均快跳到御座前了,他也没失过态。
如今为了个女子,这儿子竟失态了。
太后想到这里,多少对孙云儿起些复杂的情绪,开口便冷冰冰的:“宸妃,皇后受人毒害,事发后御膳房的小宫女说,是受人指使,证据隐约指向了玉泉宫,你可有要辩驳的?”
孙云儿老老实实地摇头:“妾没有什么要辩驳的。”
她听得出太后语气里的不快,便不想在这当口上,再给太后添火气。
太后被孙云儿的话噎的无话可说,才要训斥两句,依稀听见屏风后头衣角窸窣一响,看了看下头愣怔怔的小丫头,无声叹口气,给了个座:“坐下回话吧。”
孙云儿不会当真坐以待毙,见太后心绪似是好些了,便慢慢地从闲话说起:“太后娘娘,妾近来身子不适,闭门不出,竟不知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还请太后娘娘详说给我听听。”
太后待孙云儿,终究不算厌恶,听见她声气放得低,便不磋磨她了,说话却还是冷冷的:“你宸妃娘娘如今在宫中好大的阵仗,虽然不掌凤印,不管宫务,小太监小宫女们谁不奉承你?皇后派人去晴芷宫,转头就有人报了你,永宁宫的事,还用我再跟你说?”
话是这么说,太后还是拣了要紧的,对孙云儿说了一遍。
孙云儿听见御膳房冒了玉泉宫的名给永宁宫送吃食,立刻暗自摇头,她与皇后既不亲厚也无仇怨,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给皇后送东西。
只要找到那送东西的人一问,就能知道受谁的指使了,这局不难破。
再听见那送东西的小宫女回去竟失足落水溺毙,孙云儿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不论是谁出手,可谓是又毒又准,似是而非地给众人指了个罪犯,然后把唯一的人证给处死了。
太后说完,长长叹了口气:“方才问你,你说无话可答,这会听完事了,可又怎么说?”
孙云儿本想提议拿了送东西的人来好生询问,这时候知道不成,只好苦笑起来:“人证没有,只有物证了,如今之计,只能从送去的汤羹查起,搁了什么药,深宫禁内,总有个来历。”
这话出来,太后已然知道眼前的宸妃是个干净的。
送去永宁宫搁了脏东西的,是一碟子奶点心,太后特地命静兰说错,就是为了试探宸妃。
如今瞧着宸妃过了这关,太后知道皇帝一定在后头松了口气,想想儿子那副样子,太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对孙云儿虚点一点:“怎么查,你可有主意?”
孙云儿方才还是受审的犯人,这会不知怎么就成了查案的捕快了,她有些糊涂。
她猜得出来,太后方才问的话,一定有哪句是试探她的,她实话实说,在太后跟前已经过关了。
孙云儿垂眸稍稍一想,立刻有了主意:“跑腿送东西的小宫女,总要和厨娘说话,平日也总有个交好的伴,先从厨娘和她的伙伴问起。还有,不知竹影是被什么药毒倒的,若是厉害毒药,总要托人寻来,或是问御药房,或是问永巷边上那帮做杂役的太监,也就差不多了。”
太后轻轻“嗯”一声,眼中闪过不明的光彩。
永巷那帮太监,是到不了主子面前当差的人,他们没有油水,便得自个儿想法子捞油水,什么香的臭的、黑的白的,只要宫里人肯出银子,没有他们办不来的。
这位宸妃,看着娇滴滴的百样事体不沾手,实际上心里是个有数的,她坐上一品妃位,能使唤得动永宁宫的小太监不足为奇,还知道永巷那帮杂役太监的事,可是真不简单了。
太后也不深问,扬声唤了个老太监进屋,低声吩咐一通。
那老太监走过太后身边时,刻意绕个弯,仿佛那扇大屏风里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孙云儿解了危难,倒有心绪胡思乱想起来,暗自对那太监的模样好笑,忽地想起什么,又紧紧盯住那屏风。
她是心里装着大事来的,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不曾留意,这会松了心神,便闻出来,那屏风后头,似乎有隐隐的龙涎香味。
太后礼佛,一向只燃檀香,宫中妃嫔也各有喜好,用龙涎香的,只有那一位九五之尊。
她先是气得一阵火气冲上头顶,随即又冷静下来。
被人诬告了毒害皇后,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露面,任由太后大半夜地把自己给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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