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想,倘若不是他,养尊处优的太后哪里会大半夜坐着审人。
更往深处一想,无论他是信自己有罪还是无罪,深夜暗审,总是给自己留了些脸面,不必当众出丑。
孙云儿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这时既想通了皇帝是为自己好,也不再反过来想他是不是别有用意,心思静一静,倒想起一桩别的事来。
“太后娘娘,事发前,罗婕妤曾去我宫里求见,被宫女挡在了外头。”
“嗯?怎么说?”太后似是不明白,这怎么也能当成证据。
妃嫔们闹得再厉害,也不敢闹到西六宫来,在皇后面前暗中拆台已经是顶破天的事了,这时孙云儿再懂事孝顺,也得半遮半掩地解释:
“回太后的话,罗婕妤和我不是一个性子的,我们两人一向说不到一处去……”
平日说不到一起的,无缘无故,罗婕妤怎么会突然拜见孙云儿。
太后立刻明白了孙云儿的话:“叫罗婕妤来!”
漏夜审人,审的还是宫中最得宠的宸妃娘娘,这消息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秘密。
惠妃等人,都挑着灯在自个儿宫里等着听信,巴不得孙云儿这年轻貌美的宸妃一跤跌下去,粉身碎骨再起不来,而容妃和罗婕妤作为知情者,却已吹了灯在屋里佯作早睡。
静兰一到宣明宫,已觉出了不对。
容妃长年无宠,深宫寂寞,可越是这样她越不甘寂寞,白天四处结交应酬,晚上了也要点灯夜读,既是显示她的清贵身份,也是打发漫漫长夜,容妃是最喜欢把热闹繁华几个字贴在宣明宫大门的。
可是今日的宣明宫,只正殿廊下留了两盏随风摇晃的宫灯,其余屋舍,一片漆黑。
因怕罗婕妤抗旨,静兰特地带了个粗壮的嬷嬷,这时作个手势命她不必惊动主殿,往罗婕妤的西侧殿去了。
敲门声响了几下,西侧殿和正殿几乎是同时亮起灯来。
这可不对!
正殿里的人若是睡了,怎么可能听见外头的动静,这么快地亮灯!莫不是罗婕妤犯事,容妃知情包庇。
甚或是……指使。
静兰心里猛地一跳,把那古怪的念头给摁了下去,对着开门的小宫女,一丝不苟地宣着太后的命令:“奉太后娘娘的懿旨,召罗婕妤往慈安宫回话。”
小宫女迷蒙着一双眼,用力瞪了两下才回过神,连忙合手在腰间蹲身做福礼,披的外衣掉地上也顾不上,急急拣了攥在手里,回身去唤主子:“婕妤,婕妤!”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罗婕妤已经妆容整齐地走了出来,身边跟着那手忙脚乱系衣带的小宫女:“姑姑,咱们走吧。”
大晚上的,屋里明明熄了灯,连守夜的小丫头都已睡迷瞪了,这位主儿却打扮齐整,在屋里等着听信,这要是心里没有鬼,才真是见鬼。
静兰心里立时有数,那位宸妃娘娘,这遭算是过了关了。
一行人走出西侧殿,宣明殿的灯,忽地灭了。
静兰又捡起方才的猜测来,不住揣摩,容妃在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份?她该不该回去对太后说这事?
容妃近来,热切地在太后面前卖好,只盼着能接过皇后手里的凤印,而太后呢,从前不喜欢容妃的,近来竟愿意搭两句话了。不为别的,容妃不是四皇子生母,徐阁老那一派再厉害,也作不成外戚。
若是回去贸贸然地说了这些无端猜测,会不会要坏了主子们的谋划?
第80章 费尽心机
给皇后下毒的事,罗婕妤故意做得漏洞百出。
皇后生产体弱,有御医开的药膳补身,寻常吃食根本不会进口,她特地选了油润厚实的奶点心,就是为了不让皇后真的吃下去。
至于容妃要她嫁祸给宸妃,她更加是万万不敢的。
后宫女人,寻常怄气斗狠,那都是有的,哪怕是叫她对着孙云儿大口啐骂她也不怕,可是就那一回失心疯害了姐姐,自此就被容妃捏了把柄,成了容妃的一条狗,若是当真做了下毒栽赃的事,还不被容妃给一把捏死。
自个儿死还不怕,家中姨娘又该如何?东窗事发了,一家子老小,难道全跟着砍头?
于是故意作得漏洞百出,姐姐那里,也事先交代清楚,必要时,便可请姐姐作证。
她进宫以来,便想着力争上游,看准了容妃是个好靠山,便心甘情愿做起狗腿子,谁知容妃也当她是一把好刀子,想借她杀人。
此时回想,倒不如孙云儿见事清楚,早早跳出宣明宫,自谋出路去。
罗婕妤竟回想起从前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入宫才一年余,好像已过了半辈子。
此次做下谋害皇后的大事,罗婕妤知道,白绫、鸩酒,总要选一样的,自己只怕不久于人世了,既是如此,倒不如壮起胆色来。
此时跟着静兰,罗婕妤一边走,一边还开口寒暄:“姑姑深夜办差,真是辛苦了,都是我们这些年轻的不懂事。”
于罗婕妤这下毒害人的罪魁祸首,静兰本是看不上的,心狠手辣、毫无良心,她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可是这时听她还能说出“辛苦”两个字,可见不是毫无人性。
再想一想这次错漏百出的局,只怕是这罗婕妤故意为之,想到这里,便也明白了一些罗婕妤的不得已,于是长长叹口气:“婕妤既有善心,怎么不肯用在旁人身上?”
罗婕妤苦笑一声,并未替自己辩解:“总是我猪油蒙了心罢了。”
她能怎么说,又能说什么?
说当初投靠容妃,是盘算着背靠大树好乘凉,后来下手害亲姐姐,是想在宣明宫一枝独秀,再到如今毒害皇后、栽赃宸妃,是为了替容妃扫除障碍登上后位?
这是她一个良家子出身的妃嫔该有的心思吗?
或许,她从来就是自作聪明的那一个。
这宫中,得宠的譬如孙云儿、江静薇,都是一门心思把皇上当顶头上司,互相之间从没红过脸,这是主子们乐见的,也是互有裨益的。
稍逊一些的,例如宋盈儿、冯雅珍或是赵福清,循着机会了,往上爬一爬,没有机会时,安生呆着不害人,也能各有一份前程。
最蠢的就是她罗音惠和姐姐罗音泉,甘心作了容妃的走狗,一个伤了身子避世,一个沦落成阶下囚,而容妃这始作俑者,却好端端躲在后头不见人。
罗婕妤知道自己必死,却也有些不甘心。
转个弯,慈安宫的宫门已在眼前。
慈安宫中有棵上百年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此时宫灯的微光自下向上斜斜射入,那浓重的树影透入点点微光,好似把人的心都给照透了些。
静兰年纪大了,见多了无辜冤屈的事,总不忍心眼前这年轻女孩子当真冤死,于是再委婉提点一句:“太后最是公正平和的,婕妤见了太后,可要实话实说。”
罗婕妤“嗯”一声,郑重地对静兰点头。
静兰见这女孩子还算受教,长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属意容妃接手宫务,因为容妃是徐阁老教出来的,手段高而狠,能制住后宫,可是静兰打心眼里不这么认为,只不过碍于主仆之份,不好开口劝说。
要知道,主子们眼里的后宫,和下头人眼里的后宫,可太不一样了。
主子们发个话,以为下头人只能闷头听从,可是若是主子们太强势了,下头人也自有办法把事情办坏了。
像容妃到如今还没受到报应,全是因为徐阁老在外头保着她,加上太后看重后宫的“制衡”。
可是,容妃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此次罗婕妤故意办砸了差事,再比如从前宸妃使计早早跳出宣明宫,全是容妃自个儿作出来的。
依着静兰看,叫容妃这样的人掌了权,只怕宫里风波更多,眼瞧着这个罗婕妤还有点子心,拉一点是一点了。
进得屋去,便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太后、皇帝端坐上首,宸妃也得了个座在下头。
宸妃正低着头喝茶,一手端着茶盏,一手在前头虚虚拢着,皇帝盯着那两只白生生的手,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罗婕妤一见这阵势,立刻又气得咬牙。
她就是看不惯孙云儿这副狐狸精似的模样!
一般地参选入宫,孙云儿样貌、出身都不是顶尖的,甚至还冷寂许久,可是也不知祖坟上冒了什么青烟,自从侍驾起就独得圣宠,恨不得把皇上拴在玉泉宫的床上。
方才打定主意要给自己谋条生路的心,此时又歇了下去。
罗婕妤低头行礼,只得太后一个“嗯”,皇帝连个眼风都没扫过来,垂下眼帘想自己的事,仿佛罗婕妤这个曾经的枕边人,连孙云儿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似的。
罗婕妤不由得庆幸,方才思量之下,终究不曾把实话露给静兰听。
到底一个妒字难捱,罗婕妤此时心中又想着,自己反正都要死了,不如留下容妃这个暗刺,日后好好扎一扎那位不可一世的宸妃娘娘。
于是,太后问话时,罗婕妤一口揽下了所有的事,并把话说得决绝。
“无人指使!是我自己看不惯宸妃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想要至她于死地!与旁人全无干系!”
静兰站在边上,心急如焚。
这个丫头,刚才分明是有自保之心的,怎么这时候又开始替容妃作保!她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怎么就连死也不肯死个明白!
可是主子们面前,静兰没有说话的份,只好强自压住乱跳的心,用力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太后并未应答罗婕妤的话,仿佛是早已料到,又仿佛是无可置评。
皇帝冷笑一声:“好歹毒的一颗心,从前下手毒害亲姐姐,如今又敢谋害皇后、嫁祸宸妃,像你这样的毒妇,百死不能赎罪!”
这便是给罗婕妤定了死罪。
太后依旧是那副菩萨似的模样,动也不动,轻轻“嗯”一声,又劝皇帝不要动怒,“这丫头失了理智是她有罪,皇帝倒也不必牵连旁人,她姐姐诞育皇子甚有功劳,罗家便也不必降罪了,只把罗婕妤和亲近宫人一并处死就是。”
孙云儿方才还埋着头,此时却陡然看向上首:“皇上,太后,此事与妾相关,不知能否容妾问罗婕妤几句话?”
太后微微蹙眉似是不喜,皇帝却已抢先开口:“宸妃有话,便问吧。”
“罗婕妤,我且问你,你既是与我有仇,为什么不直接来害我,反而要去害皇后?若是害皇后,怎么又不尽心想办法,先是送了皇后不爱吃的点心,又乍然动手把办差的宫女给害死?你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是说出来,我可代你向皇上求情,饶你一死!”
罗婕妤深切地知道孙云儿的恩宠,听见最末一句,眼神不由得亮了起来。
她抬起头,看见太后阴霾般的眼神,忽地浑身起一阵战栗,又深深埋下头去。
太后向来是乐意看见后宫平静的,如今失了皇后这个亲儿媳,旁的妃嫔在她眼中便都没了差别,容妃这个出身高、家族显赫、手段又厉害的,反倒成了太后眼中最适合管理后宫的人。
若是罗婕妤敢指证容妃,便是和太后过不去,太后方才好心劝皇上不要怪罪罗家人,一怒之下,也能尽数牵连进罗家人。
太后和宸妃,两人该选哪个,罗婕妤自然有数。
“宸妃,是你自己平日为人自傲,惹得宫中姐妹不喜,你就认了自己倒霉吧!没有我罗音惠和你作对,也有旁人!就说才进宫的钟宝儿,时时驱奉你左右,你以为是真心敬服你么!无非是伺机……”
“放肆!”太后用力一拍茶几,“获罪之人,还敢这样攀扯!”
“来人!”皇帝身姿不动,在宫灯昏黄的光下,整个人漫不经心,然而声音却带了雪一般的冷锋。
四个粗壮的内侍,立刻从黑暗处涌了出来,簇拥到罗婕妤边上。
“拿下,还有,别再叫她胡乱说话。”
四个鬼魅般的内侍,两个伸手擒住了罗婕妤,还有两个从怀中取出绳子和麻布,眨眼的功夫,就把罗婕妤捆了个结实,连嘴也塞得牢牢的,除了绝望的喘气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孙云儿知道,事情到这里就该了了,再也问不下去了。
她虽然遗憾,却不得不打住追问的心思。
太后看重容妃胜过她,方才罗婕妤分明有一瞬是想揭破事情真相的,却被太后的威势给压了回去。
而皇帝呢,虽然看重自己,却也不如何在意事情真相。在他看来,心爱的人没有被冤屈,皇后并未受到伤害,投毒的凶手也已经伏诛,这就够了,事情该平息了。至于背后是否还有旁人指使,他是不愿意深究的。罗婕妤的清白和后宫乃至朝堂的平稳,在皇帝心中,份量截然不同。
孙云儿无声叹口气,看着罗婕妤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心里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憋闷。
罗婕妤舍下自个儿保全容妃,小半是怕容妃牵连家人,大半还是为了留着容妃恶心人,孙云儿都是明白的。
这会罗婕妤眼中除了仇恨,还有莫名的得意与讥讽,仿佛是笑孙云儿,哪怕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受了冤屈,也不过是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孙云儿本不欲再和罗婕妤一个失败者计较,可是罗婕妤分明是一点也不知道悔改,此刻孙云儿哪怕是为了一口气,也不能叫罗婕妤这样志得意满。
皇帝一挥手,几个内侍便要押着罗婕妤出去,孙云儿起身走到皇帝面前,盈盈下拜,皇帝欠身伸手,扶起了孙云儿,面色起了涟漪:“云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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