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撅起嘴儿:“嘿嘿, 少祭司肯定会答应的,对不对?不是翠羽想吃, 是小主人想吃哦。”
“好啊,今晚大家一起吃一顿吧。”芊芊呡了一口热酒,身子暖了起来,她托着腮帮,目光穿过窗外飞雪,似乎抵达了某个遥远之处,轻轻地说:
“也不知道阿母在做什么。”
翠羽抽了抽鼻子:“奴婢也好想见到王上啊……”
她一转头,“咦,金肩,你这是……”
“奴婢在给王女绣盖头。”金肩拘谨地坐在凳子上,捧着一块红布,翘起个兰花指,一板一眼地说。
翠羽捧腹大笑,“哈哈哈,绣,你绣盖头?绝了,绝了!女张飞也拿起绣花针了。”
“等等……什么盖头?!”笑完她才反应过来。
金肩:“王女要成婚了。”
芊芊挑眉:“不是,我同意了吗?”
翠羽大惊失色道:“不行不行,翠羽不要小主人成亲。成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小主人成了一回亲,命都差点丢了。不行不行,”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金肩说:“男方是少祭司。”
哈?
“少祭司?大美人少祭司?”翠羽猛地扭头,眼儿亮了,“那我要给我阿兄发请柬,发喜糖!”
巫羡云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行了,别胡闹了,你金肩阿姊同你说笑呢。”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金肩有些警惕,放下绣活儿,按住腰间佩剑,朝那门缝往外看去。
“是个……和尚?”
门打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芊芊昨天在河边见过的和尚。
对方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每走一步,身上的雪粒子便簌簌往下落。他中年样貌,目光慈和,看上去是一位浸润佛法多年的禅师。
他身后则跟着一个小和尚,年纪尚轻,模样儿俊秀,紧随着禅师的步伐,踏入屋内。
翠羽看着小和尚,叫了一声:“阿兄!”
小和尚朝她眨了眨眼。
芊芊亦是有些惊讶,这小和尚竟然是翠羽的兄长?
居然不曾还俗,甚至胆大包天地滞留在这邺城中……她的目光落在禅师身上,暗暗心想,能躲过天子灭佛杀僧的屠刀,必是那世外高人了。
“施主,久等了。”禅师掌心竖立,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慧心。”
“弟子在。”
师父有命,小和尚立刻严肃起来,捧着一个红木盒子走出,木盒中放有一表面不规则的球物,似乎是一颗果实。
“此前,大觉寺遭逢大难,承蒙施主庇佑贫僧及小徒一命,贫僧自当投桃报李。施主向贫僧询问的药材,已经有了眉目。”
禅师安静地看着巫羡云:“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植物,花期长达一千年,它的果实则需要再过一千年才能成熟。能够作为药材的,仅仅只有它的果实。也正因此,此物极其珍贵,千金难求。”
众人目光不禁被那木盒里颜色黯淡的果子所吸引。
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才得一果……
“传闻三千年前,那位一统天下的神宗皇帝麾下,有一著名的方士,为神宗遍寻仙药,那些神乎其神的仙药之中,便有这——‘道寻常’。”
它的名字,竟然唤作——道寻常?
恍惚间,似有谁在耳边轻喃:“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倒是个有意境的好名字。”芊芊轻轻道。
“正是。人人都说它能治愈世间百疾,更能消解所有剧毒,使人延年益寿、容光焕发。然而,由于其漫长的生长周期,很少有人能够亲眼见到这‘道寻常’的真容。”
一股淡淡的药香倏地传来,那味道极为熟悉,似乎一直刻在脑海深处一般,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闻到过。
芊芊皱起眉头。
此时,僧人却投来视线,开口道:“祝娘子,你我又见面了。”
“又?”
对方微微一笑:“阿弥陀佛。贫僧识得施主,施主却未必识得我。”
芊芊起身朝他行了个礼:“敢问法师尊姓大名?”
禅师目光如深潭般沉静,他缓缓地回答:
“贫僧不问世事,不涉红尘,俗名早已舍弃,在这世上,唯有一个法号,名为空见。施主唤贫僧法号便是。”
他摇了摇头:“贫僧虽有‘道寻常’,却仅仅只有它的一半。此物唯有合而为一方能发挥其真正的效用。它的另一半……”
“另一半在何处?”
翠羽不禁面露急切,若是能找齐这果实,小主人中的蛊毒便能解开了!
“在宫中。”
“什么?”翠羽一下子蔫了,“难道我们费尽千辛万苦跑出来,还要灰溜溜地回去吗?”
芊芊一脸若有所思。
翠羽忙道:“小主人你可千万不能回去了,您忘了您当时挟持郑娘子时,那谢郎君的脸色啦?您伤了他的心上人,他此刻一定想着怎么抓您回去,狠狠地折磨呢。”
芊芊看着禅师:“空见法师不若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翠羽脑袋瓜子装不了太多事,一想到那香喷喷的古董羹就什么都忘了:“是啊是啊,法师,阿兄,留下来尝尝翠羽的手艺吧。”
入夜时分,风雪停了,空见法师却突然要走,任凭翠羽百般挽留,也推辞说不便久留。
问及缘由却说是有仇家追杀,似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芊芊不禁摇头。
怎么她遇到的这些人个个都像是身世不凡,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却也不好强留人家,默默地送别了这对师徒。
吃古董羹味道太重,屋子里又闷,他们便趁着风雪停了,月光大亮,将桌椅和炭火挪到了僧庐外的一片空地之中。
酒足饭饱,芊芊笑着看向身侧的红衣少年:
“兄君可还记得八岁那年,你教我唱的那首歌?”
翠羽插.嘴说:“奴婢记得,奴婢记得。”
她举起一只手,自告奋勇:“是这么唱的……咳咳。翠峰连绵,云雾轻柔,溪水潺潺,山花烂漫,月照山川,星河闪烁。成双成对,情深意长。天地广阔,我心悠扬……”
“得了吧你,没一个字在调上的。”
金肩那张木头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嫌弃。
翠羽重重捶了她一下:“阿姊!”
仿佛回到了在太和城,无忧无虑的时光。
翠羽来缠芊芊,委屈死了:“小主人你快帮我说说她呀。小主人,你来,你来唱一首,让这个臭金肩开开眼。”
芊芊失笑:“我也五音不全呢。”
“王女歌喉如天籁,当然不能轻易在这山野之间展露。”
“……”芊芊诧异地瞥了金肩一眼。
关键是对方表情极其的严肃,认真,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事实。
芊芊扶额,她这两个侍女,真是……
就在这时,少年不知从何处折下了一枚叶子,轻轻地放在唇边,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垂着眼缓缓地吹奏了一支南照广为流传的小曲儿。
叶子在唇边颤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声音宛若山涧般流淌在空气中,简单而纯净,似能让人忘却尘世的烦恼。
树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月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柔和的银光,勾勒出少年的身影,竟是格外孤独。
看着他,芊芊不知怎么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她见过了好多次,在那些她不知道的岁月里。
突然间,如被什么噬在心上,一抽一抽的疼。
难道是蛊毒又发作了?
她不自觉满斟了一杯酒,抬起杯盏一饮而尽,想借酒意来麻.痹这股疼痛。
翠羽和金肩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俩人脸蛋儿红扑扑的,彼此头靠在一起睡着了。
翠羽还在那吧唧嘴:“吃,要吃肉。哎呀,金肩你个木头别跟我抢。”
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那悠扬婉转的曲音。
这一刻,芊芊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温暖,脸上不禁流露出深深的笑意。
雪花飘落在女子弯弯的月牙眼中,显得极为纯洁无瑕。
这样一个鲜妍生动的笑,像是一缕阳光穿透阴霾,生生地闯进那双嗔黑的眼眸之中。
不远处的山坡上,男人衣若雪飞,宽肩窄腰,容颜似冰雪雕成,宛如一位从天而降的神祇,俯瞰着这温馨的一幕。
惊羽卫跪在他身旁,道:“陛下,可要属下将宸妃娘娘请回来?”
“朕何时说过这一趟是为她而来?”谢不归淡哂。
“走罢。”
留下那惊羽卫,与同僚面面相觑:“就、就这么走了?”
然而那抹高大的背影毫不拖泥带水,大步朝着林中走去,雪白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极为冷漠疏离,从容不迫。
似乎并不在意宸妃娘娘与旁的男子相谈甚欢。
更仿佛前一刻听到她的消息便迫不及待微服出宫,不出一个时辰便抵达此处的男子,从未存在过。
……
“陛下。人已擒获。”
惊羽卫压着一人,跪倒在谢不归身前。
蓑衣,斗笠。
赫然是不久前与芊芊打过照面的,空见法师!
谢不归居高临下看着脚下人,沉默须臾。
“父亲,好久不见。”
谢明觉终是低低一叹。
他抬起头来,嘴唇一颤,吐字:“净生。”
……
周围树木高大,它们的枝条被雪压弯,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噗呲!”
谢不归一剑刺进谢明觉的腹部。
血如泉涌般喷了出来,洒在他早已经没有一处干净的脸、身上。
因为是第三剑,谢明觉脸上那扭曲的痛楚早已麻木,他那尚未熄灭的眼睛里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以及怜悯,看着他的儿子。
这个如今已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咣当”!
谢不归丢开长剑,喘.息着转过头,长长的睫毛挂满了血珠,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湿红。
倏地,他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林子外,有一抹蓝色身影。雪白面孔,一双写满惊惧的眼与他对视。
明明片刻前,那里面满满绽开的都是干净的笑意。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
一缕风雪,拂过颤抖的指尖,芊芊倏地惊醒。
不过出来吹吹风醒醒酒,却意外目睹这凶残的一幕——
芊芊脸上的震惊和恐惧交织,心跳加速,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不敢相信面前发生的一切。
男人高大的影子一晃,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步子一动,忽然踩着月光,朝她走来。
想都不用想,芊芊扭身就跑。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不断朝前飞奔着,脚底下的整个地面仿佛都在颤抖。
不,不,谢不归怎么会在这里?
一定是眼花看错了,一定是的。
他竟然杀了空见法师,他竟然杀人了!
芊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他连一个无亲无故的禅师都能杀害,更何况是曾伤了他挚爱的自己!
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谢不归看到她竟然又当着他的面跑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随即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他的脚步在雪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白色的雾气。
为什么?
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还要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你也觉得我脏……连你也觉得我脏对吗?
芊芊跑着跑着发现不对劲,不,不,不能朝这边跑,金肩她们还在那里,不能把谢不归引过去。
于是她脚尖一转,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边跑边回头,只是这一回头悔得她肠子都青了。
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魂飞魄散——
追、追来了!
她发誓这一幕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画面没有之一了,那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如同厉鬼一般在她身后紧追不舍,步子跨得极大,腰间环佩叮响。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越缩越短,他的脸也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上细细密密的血珠。
芊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禁跑得更快。
“唔!”
脚踝倏地传来一阵刺痛,她摔倒在地,裙摆散开。
不顾那股钻心的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一道身影倏地如雪豹般扑来,将她扑倒在地。
身后是厚厚的雪地,不是很疼,然而与这样高大的身子骤然相撞,也撞得她脊背发麻,眼冒金星。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只见他半张脸都是血,另一半却如白玉那般晶莹细腻,还有微微的汗珠,如同佛龛里的神像受到玷污,实在是又凄艳又诡异。
他把她扑倒在雪地上,重重地喘着气,呼出的白雾带着若有似无的薄荷味,扑到她面上。
男人冠斜了,发散开,如蔓如织又如罗网,倾泻在她身上。
一只修长的手抬起,缓缓撩起挡住视野的发丝到脑后,使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暴.露在芊芊眼底。
谢不归形状优美的薄唇微动,看着她轻柔地说:
“跑啊。爱妃怎么不跑了。”
他漆黑的视线宛如利刃,钉在她的四肢上,令她惊怖欲绝、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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