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悠然是想送一枝桃花给她。
给孩子喂下丹药后,苏倦飞道:“王女,小臣斗胆……”
“小臣知晓,圣药乃贵国至宝,圣药有失,浩劫必至,”苏倦飞哑声道,“只是太子殿下……实在可怜。”
“王女或可修书一封,送至南照王之手?想来陛下是无论什么代价都愿意交换的,陛下对殿下爱之深,即便不是小臣,东宫众人亦是清晰可见。”
直到好久,苏倦飞才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原来如此……”
原来命运在这里等待着她,朝她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
芊芊看着孩子小小的手,她手里紧紧握着一个锦囊,格外熟悉,瞳孔骤然一缩。
红色缎面上金线所绣桃花、山川河流,栩栩如生。独一无二的绣工,她不会认不出。
这是她当初用来装她与谢不归结发的锦囊,不是已经毁了吗。
为什么,还在?
灵魂如被抽离出躯壳。
苏倦飞早已出去,命人煎药。
而她浑浑噩噩,回过神来时人已坐到了外间,正在倒茶,冰冷的茶水溢出,打湿了手掌,徒然看到指缝里深黑的血迹,如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脸色一白。
芊芊便用茶水不断搓洗着手,为什么为什么,洗不去,为什么怎么也洗不干净?
突然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止住了。”
“出血止住了!”
苏倦飞一抹满头的汗,匆匆走出,看到女子把手背洗得通红,这可是深冬,茶水早已放凉,只怕是冷得刺骨,连忙道:
“来人,去打一盆热水来!”
“不必。”芊芊定定地看着身上,太脏了。不止手上,身上也有血,这么多的血,一点热水怎么洗得干净。
“王女……圣药的事您想想办法,小臣相信有了圣药,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苏倦飞笑着,眼底充满希望。
芊芊静了一会儿,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她轻轻道:“苏小郎君,谢谢您。”
她说:“之前说过要舍血给您,一直没有践行我的诺言,您要多少但说无妨,”像是魂魄终于回到身体里,她如同跟朋友交谈一样,笑着对苏倦飞道。
苏倦飞道:“不敢了不敢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为君王分忧是小臣的荣幸,岂能因一己之私,损伤王女玉体?小臣的板子是挨够了。”他连连摆手。
他心里到底是知道的,他挨打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帮王女制出那蒙汗药,而是想要王女的血。
知晓他竟想要她的血时,陛下当时整张脸都黑了。
芊芊揪着衣角,好像有些沮丧:“没能帮到小郎君……”
“哪里哪里,”苏倦飞道,他情不自禁双手合十,“只希望这场战争能早日结束……”死的人太多了,他路上不知见到了多少死人,带领去南照求药的那些士兵,也全都死了。
而他自己,几乎是从尸山血海爬回来的。
“蝴蝶妈妈保佑……”苏倦飞喃喃地说,他也算半个南照人,自是信仰蝴蝶妈妈,说完又道,“佛祖保佑,菩萨保佑……”
……
雪是上半夜停的。
芊芊照看悠然许久,经过婢女提醒,才揉了揉眼,轻声问:“陛下在何处。”
谢不归亦是被转移到太守府养伤。
婢女说,离人苑。
庭院里落了薄薄的雪,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出淡淡银色的光。
芊芊一眼看见那跪在庭院中央,正对着房间门口的身影。
房门紧闭,守门的侍卫冷声道:
“宋女使,陛下正在养伤,不许任何人打扰。”
宋娇蕊跪地不起,耳边突然响起脚步声,她抬头,看到女子白皙的脸。
“你来做什么,”宋娇蕊咬牙切齿,紧握双拳,“陛下受伤,全都拜你所赐。”
“祝芊芊,或许,做人我比不上你。”
大概是积怨已久,宋娇蕊忍不住一股脑说道:“但我比你坦荡,我若喜欢谁便是最喜欢,只喜欢,我会比任何人,都怜他爱他,绝不会因为旁人,因为任何理由,伤他半分!从小我便为姐妹们不喜,而我的兄长们只知道争权夺利,我父亲高兴了就想起我,从指缝里洒点恩宠给我和我母妃。”
“即便母妃被其他的妃子害死,他转头就能忘掉,新欢不断,甚至在我娘的灵堂宠幸我娘宫中的旧人,你知道当时仅有八岁的我躲在棺椁后,看着这一切是什么感受?”
“我只觉得恶心!”
“我长大了,那个恶心透顶的老男人要把我嫁给北凉已过半百的皇帝,只因他老了,他恐惧,他恐惧北凉,恐惧战争,恐惧一切会威胁到他皇位的东西!”
“因为他的恐惧,所以我要去死了。”
“北凉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了,他最喜欢庖厨之事,他最爱做的一道菜便是那‘美人炙’,你猜猜怎么做?将绝世美女扒光衣物,用一根铁签穿过喉咙,放在火上炙烤,再用小刀剖开肚皮,心肝肚肺都要一片片割下来吃掉!”
“君臣大宴,这道菜是必不可少的国菜,他们觉得如此能够延年益寿!”
“这真的很恶心,不是吗。我父皇听说了这件事啊,起初他是震惊的,可慢慢的那震惊就变成了一种好奇。这好奇中又有一丝天真,那样单纯的近乎于孩童的神情,居然出现在这个老人的身上。”
“然后,他看着我、看着他妃子的眼神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呢。”
“他说,北凉帝才是真正懂享受之人,朕不如他多矣……”
“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君王有何存在的意义,你告诉我?”
芊芊握着一把骨伞,始终沉默,耳边唯有雪花落下的声音。
她站在一棵枯萎的梨花树下,风吹来,枯枝上的雪便簌簌下落,伞上承载着一片一片的落雪,是不可承受之重,亦是不可承受之轻。
“是他,是陛下结束了那一切,他把我从地狱里拯救出来。我把他当成君王来爱,也把他当成男人来爱。至于你,王女?”宋娇蕊的声音仍在继续,“呵呵,你这一辈子有为你自己活过吗?哪怕一天?”
芊芊轻叹,举步欲走,原来,世人皆如此痛苦。
“喂。”
“王女,你应该会殉国吧。”
宋娇蕊的轻笑声从身后传来:“你这样自诩清高、为国为民的王女,不惜远赴千里来到战场之上,应当不会只是玩玩而已吧?”
“南照注定要覆灭,那么,你会殉国的吧?”
芊芊回眸,迎上对方安安静静的目光,里面没有仇恨没有嫉妒没有怨毒,只是一片空白,如同这无边无际的雪地。
“后人说起来,会说南照的王女啊,真是个贞烈的、崇高的女子呢。帝王的发妻,高高在上的宸贵妃啊,三千宠爱在一身,却也不屑一顾,在桂城之战中,毅然自尽,追随母国而去……”
她拍了几下手掌,叹道:“真是至忠至情、可歌可敬,你的名字会被世人铭记,那些才子会咏叹你、歌颂你,要天下的忠臣,后代的公主全都向你学习。”
“甚至会用你的事迹,来批判那些不肯就死、苟延残喘的皇族,或者臣子。哈哈,也许这就是王女所认为的,活着的意义呢?”
“你真的很爱他。”芊芊驻足回望,安静地说了一句。
宋娇蕊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她,突然红了眼眶:“是。我从前恨不得你能去死,你死了他身边就我一个了,也许就能看到我了。可是,不是这样。”
“我的心意他弃如敝履,他毒杀太皇太后,却从未考虑到我,让我失去了宫中唯一的依靠。他就是这样一个狠毒的人,薄情,冷酷,决绝,有时候我也会想,我怎么这样贱,即便这样还是爱他。但至少我不会沦为北凉餐桌上的那一道美人炙,不是么?”
“他只是不爱我,他没有亏欠我。”
“不管我是怎么想,他照样能跟北凉的公主联姻,因为对他来说,跟什么人都不重要了。从始至终,他的人生与我无关,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我不过是一个过客,也只能是一个过客。”
“今日,我不想你死,你死了……”宋娇蕊一字一句,“他也活不成了。”
可是,爱又何曾有高低优劣之分?
“若你怀恨在心,你一剑杀了我,反正我能活这么久,也是活够了,”宋娇蕊说。
芊芊说:“你喜欢悠然吗。”
“谁喜欢那个、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我怎么会喜欢!”
“宋女使,虽然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但是,烦请你,今后,替我照顾好悠然。”
她弯下腰,乌发从胸前滑落,在风中飘扬着,滑如锦,韧如丝。
她将那把伞递到宋娇蕊的手中,“回去吧,跪久了对身子不好,身为女子,要多多保重。”
第54章 054
054
离人苑
屋内燃着倒流香, 一圈一圈灰白色的烟雾自下而上地缠绕着整座香炉,绵延不尽,丝缕欲散。
“你攻打南照, 究竟是为了什么?”芊芊低头, 问那安静躺在榻上的人。
是野心吗?
如果当真是为野心,为何任那刀尖没入时, 还要忍痛将我抱紧呢。
谢不归紧闭着眼,唇上血渍半干,上身赤.裸, 乌发披散满身。
匕首被拔了出来,腹部的伤口也已经被人处理过,一圈一圈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浓郁的药味儿掩盖了他身上的薄荷香。
他似乎正在做梦。
陷入冗长的梦魇醒不来, 羽睫颤抖, 一层薄薄的红, 自耳际蔓延到脖颈。
“你、你要去哪。”她听到男人模糊不清地问了一句。
芊芊一怔, 倏地轻声道:
“去江南。”
什么?
芊芊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笑着问:
“夫君, 春天来的时候, 我们一起,去江南好吗。”
她的眼里带着笑意,“咱们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看垂柳依依, 桃花灼灼,待游至渔村,便去尝一尝我最爱吃的鱼羹, 也尝一尝你最喜欢的甜杏酿。”
“等入了夏,我们可以亲手摘下菱角, 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灯,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灵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天地之间。”
她说罢,也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唯有滴漏声声。
她垂了垂眼,低声说,“烧了你送的玉腰奴,是我不好。”
“抛下你和悠然,是我不好。”
“若有来生,我们生在寻常巷陌,做一对平凡夫妻。男耕女织,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好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
“祝芊芊……”
芊芊听到他睡梦中呢喃的呓语,他最后对她的那份感情,是爱还是恨?在这个安静的雪夜,这些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临走时,侍卫和婢女都有些犹疑:“娘娘……”
芊芊朝他们打了个手势:“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谢不归梦里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春夜。他睡不着,便披衣起身,外出散步。
却不曾想,妻亦未寝,于是夫妻二人,同游春庭。
庭中下了一场梨花雨,片片梨花在月光中飞舞,宛若落雪。
“郎君,郎君!”忽然有人在后边呼唤他的名字,似乎是有很紧急的事。于是他止步。
可身边的人却径直向前走去,她撑着一把骨伞,身形清薄,衣裙和发丝飞扬,月光笼罩她周身,犹如那短暂栖息于花枝上的蝴蝶,随时都会飞走。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夫人。”
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忽然传来轻微的拉扯感。
谢不归低头,看到他的左手小指上系着一根红线,而那红线连接的另一头,正是她的手腕。她越走,这红线便被拉得越长。红线当中,还挂了一枚金铃,正在叮当作响。
他看着这根红线,隐隐觉得心安。
这红线,是他亲手给她系上的。
只要红线在,人就在。
只要铃铛在响,不论她去哪里,都能找到她。
谢不归立在那里,脚步如同生根一般,始终无法踏出一步,看着那身影渐渐走进风雪之中,他忍不住在后边喊她。
夫人。
卿卿。
祝芊芊。
那身影却似乎不曾听见,渐渐地,谢不归没有了意识。
待外面喧嚣响起,谢不归眉头一紧,打开眼睫,从那长长的梦中跋涉而来。
梦中是一场漫无边际的春夜,至于看到了什么人,梦到了何样事,却已是模糊不清。
他轻轻咳嗽着,脑海中突然闪过梦境的碎片,新婚之夜,烛滟流光。
他持着系着红花的称杆,挑起盖头,看见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那张明艳羞涩的脸庞,
他记得梦中那个一身喜服的自己,痴痴看着她,低声问了一句:
“你会像当初在灯会上拉着我穿过人群一样,领着我走过这一生吗。”
新娘子笑眼弯弯,红唇如花,说:“当然会啦。我是你的妻子呀。”
想到这里,谢不归抬眼问:“有人来过吗。”
男人披散长发,白玉似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婢女小心翼翼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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