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归猛地抓紧了城墙上的青砖,骨节泛起青白之色,他脸色愈发惨白,猛地转过头去,两只眼如鬼火,盯着那一袭如血红衣的女子,清瘦的下颚线绷紧,愈显得锋利。
公孙羽硬着头皮,刀却坚定地抵住芊芊的脖子,哪怕是陛下顷刻要了他的命、他九族的命,他也不能退下!他必须这么做!
是他之前被这妖女蛊惑,竟将这样一个重磅炸弹留下,若非北凉公主提点……
红颜祸水,不论如何,都必须杀之!
然而,帝王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了视线,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垂在身侧,黑眸盯着战场上,南照三军已全部集结,一眼望去,乌泱泱的看不到头。
雪,愈发大了。
公孙羽见皇帝并未表态,当即大喜,他的刀压向芊芊脖颈,血线渗出,冷声道:
“看来王女自视甚高,你看看陛下对你,可有几分在意?一个女人如何比得过这大魏江山、桂城百姓!”
然而刀下女子,却纹丝不动,甚至那一双眼里,不曾流露出半分恐惧,只是安静地看着战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只见,那黑压压的南照士兵如潮水般分列两侧,露出洁白的雪地。
一人驾着高头大马,提剑而来,银甲兜鍪,他抬头,望着城楼上惊险的一幕。
祝拂雪。
他的视线中映出皇帝和士兵的身影,以及那刀下纤柔的女子,是最鲜艳的红。
他的亲卫厉声道:“大将军,大魏背信弃义,攻打我们在先,今又以王女性命相逼,着实可恨!若不能生擒皇帝,千刀万剐,实难消心头之恨!”
“王女与南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南照危在旦夕,随时都会覆灭,我们唯一翻盘的机会就在今夜!若是南照亡国,王女……又岂会苟活?大将军,攻城吧!”
“不可因一人,而弃全军于不顾啊……”
“将军攻城吧!末将愿为王女陪葬!”
“末将愿为王女陪葬!”
“末将愿为王女陪葬!”
祝拂雪麾下亲卫,几乎尽数皆跪。
唯有极少数人,犹豫不决。
一亲卫喝道:“少祭司还在途中,必定会带来太和城的消息!拱卫太和城的军队,尚有五万余人,更有大巫从旁辅佐,而那些大魏士兵长途跋涉,又是从奇险无比的栈道攻入,损伤必然惨重。各地圣坛分舵亦在集结军队,向王宫围拢,届时必将魏军瓮中捉鳖!若是王城局势扭转,危难解除,我等此刻冒进,岂非白白害了王女性命?!”
“不如再等等,等少祭司——!”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报——”一小兵慌乱地从后方跑来,跪在祝拂雪马蹄前。
“是少祭司的援军到了吗?”有人期冀地问。
小兵颤抖着声音说:“是、是……”
众人松了口气
“是北凉!”
那小兵以头抢地,哭道:“大将军,我们的后方……被、被北凉军堵死了!后方军队正与北凉军厮杀……却不敌……被杀得人仰马翻……”
腹背受敌?!
此一刻,众人面若死灰。
前面,是固若金汤的桂城,大魏皇帝亲自坐镇,看起来安然无恙,对方精于兵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所谓遇刺,想必是放出来的烟.雾.弹;
而后方,竟被北凉大军包抄!
南照,还有什么南照?今夜过后,将再无南照。
大魏北凉两大强国,早就联合起来,预备要将南照瓜分了!
火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咣当!”
有人掉了手中的兵器,就是这一声巨响开始,接连不断有人丢下兵器,跪在地上,开始哭嚎,大叫。
更有甚者,竟直接拿刀抹了脖子,血飙到旁边士兵的身上,将对方吓得踉跄倒地,一片炼狱景象。
顷刻间,雪地之上,布满死尸,血腥弥漫。
但还有人,正坚定地望着他们的大将军,可以说南照所有喘息的机会,都是大将军呕心沥血,争取出来的。大将军就是南照的神,最后的守护神!
祝拂雪凝望城楼。
隔得太远,他看不见他家囡囡的神情,不知她看到这一幕,心中又是如何想法?
他想起阿姐分娩的那一天,他是第一个抱她的人。
那么小啊那么软,他阿姐就靠在床头说,她父亲去得早,想给她取个名字,也没有人商量,不知叫什么好。
阿弟,你给她取一个吧。
“这是我们南照的月亮,蝴蝶妈妈的阿满,”祝拂雪耳边回荡起当年那个少年懒散的声音,“阿姐,不若就叫芊芊吧?芊芊百草,生生不绝。俯仰天下,素心可鉴。”
“芊芊……祝芊芊……”阿姐笑着,温柔地看着女儿,“听到了吗,以后你就叫芊芊了,”
“长大了不要学你舅舅,成天没个正形,只想着往外跑,一点没有将军的样子。”
少年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揉着头发,“哎哟阿姐可别数落我了,不然小芊芊长大后要不亲舅舅的!”
珠帘敲击清脆,软绵绵的婴儿躺在襁褓中,嘴里嗷嗷呜呜,不知在念叨什么。
一阵风从珠帘之间穿过,孩子便长大了。
孩子自幼情感淡漠,怎么逗都不笑,给她买拨浪鼓,磨呵乐,哪怕是趴在地上给她当小马骑,她就是不笑。
少年觉得,这天底下第一难事,是治理国家。
而比天底下第一难事还要难的事儿,便是哄他家囡囡笑了。
后来在白龙脊见到外甥女,是他解甲归田的事了,小小的人儿,脸上都是伤,就连身上也多是毒虫咬出来的伤口,依旧板着脸不笑。
直到他从背后提溜出那个毛茸茸的,浑身棕色长毛的小怪物,小姑娘才露出了一个天真的、可爱的笑容。
“舅舅!它好胖!”银铃般笑声洒落耳畔,是这天地间最美好的乐章。
祝拂雪仰天长叹。
“毕贤弟!若你还认我这一个酒肉朋友,今日,祝某有一不情之请!”
祝拂雪忽然翻身下马,他步步走到城楼之下,不过须臾,已进入了弓箭手的射程范围。
弓箭手纷纷拉动弓弦,瞄准了这个叫他们痛恨、叫大魏棘手的敌人。
陛下却道:“全部停手。”
“大将军!”
“大将军!”
意识到什么,祝拂雪的亲卫全部在他身后跪了下来,凄恻无比。
祝拂雪取下兜鍪,轻轻地放在雪地上,而后先屈左腿,后又屈右腿,双膝朝着城门,重重跪下,高大的男子骤然抬手,横剑在颈。
剑光映出男子深邃的眼,都说外甥像舅,他那双眼与祝芊芊果真是极其相似,
“今!祝拂雪愿以一命,换大魏陛下一句誓言!”
“祝某愧对南照,愧对君上,愧对故国。愿以残躯为吾国、吾王做最后一件事。今自戕于此,令亲卫斫下头颅,献与大魏。”
“祝某身死之后,万望陛下饶恕王女性命,善待我南照兵士!”
男人明明跪着,魂灵却好似站立不屈,英雄末路,徒留悲叹。
大魏皇帝只有一个字:“诺。”
就在这时——
“大将军!”
是城楼上的女子说话了。
那清亮的声音宛若一声泠泠的琴音,或说,如一道贯彻人心的电光,祝拂雪骤然抬眸,却见挟持她的士兵没了踪影,而她身侧,站着一名熟悉至极的少年。
巫羡云!
“芊芊!”
原来早不知何时,巫羡云便偷偷潜入了桂城,而他所率领的那一小队士兵,正在城墙下接应,那其中——赫然有一头巨兽。
浑身覆满了柔软的深棕色长毛,生有一对卷曲的长牙,正是当年,祝拂雪送给芊芊的小宠物,于白龙脊陪伴王女长大的猛犸象。
她为它取名,大块头。
此时,大块头正用前蹄刨着厚厚的雪,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祝拂雪身侧,匆匆走来一名士兵:
“大将军,北凉人不知为何忽然停止进攻了,且刚刚收到少祭司托人带来的消息,太和城的局势控制住了……”
谁能想到事情竟会迎来这样的转机?
这时,巫羡云又放倒了一个士兵。
谢不归道:“抓住那个南照人。”
他黑色的眼睛,扫过那红衣少年,和他身侧的红衣女子,二人一色鲜亮的红,多像一对新人。
皇帝冷冷的,不带感情的,一字一句道:
“给朕把他剁成肉泥。”
皇帝一声令下,士兵前仆后继。
巫羡云又踹倒一个士兵,肩膀却被砍中,鲜血渗出,他仅仅只是皱了下眉,连一句声音都没发出。
少年紧攥着芊芊的手腕:“我带你走!”
自然不能往城墙下走。
一茬一茬的士兵从楼道口冒出来,一靠近便是一通乱砍,饶是身手再好,也躲不过那些四面八方砍来的乱刀,更别说带着芊芊。
他边拉着芊芊在过道上奔跑,一边快速解释,“大块头在下边接应,一会儿我数三二一,我们一同跳下去。”
他嗓音干净,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小时候玩过这个游戏的,不要害怕,芊芊,大块头会接住你的。”
这一圈城楼哪怕是最低凹处,都有足足十丈之高,若是身体没有任何的缓冲,就此落下,必死无疑。
芊芊看着兄君,少年戴着面具,露出干净的下颌,他说这话时红唇微翘,带着一抹憨态可掬的笑意,极为冷静、游刃有余,不多时,他们已经站到了那有南照士兵接应的城墙边上,巫羡云先站上去,朝她递出手。
“来。”
多像当初继任仪式,少年半跪在地,握住她递出的手,为她戴上莲花尾戒。
芊芊伸出手,缓缓地与他两手交握,忽然看着他道:“你根本没打算往下跳,是不是。”
巫羡云一怔。
“大块头是我养大的,它每一声叫声,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轻轻地说,“它受了很重的伤,就快死了,是不是。”
巫羡云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思绪似乎回到了几天前,那个满是混乱和血味的雪夜,是,不可否认,大魏皇帝确是军事上的奇才,他算无遗策,派人截杀了他和南照援军,饶是他和大块头全力一战,最终率领残部杀出重围,大块头也因为救他,受了极重的伤,命在旦夕。
此刻的每一声,都是那声声催促的哀鸣。
以它如今的能力……只能救下一人。
而他,原是来替她死的。
早在那一年他为她卜卦,就已明白,今生他是为她而来,也将为她而死。
“你要……活下去啊。”
巫羡云轻松一笑,他眸如蓝海,很温柔很温柔地说,“王女,那年拒绝你,不告而别,回时故人将殁,而我无能为力,此事已成毕生遗憾。这一次,本君只要你活着。”
一命换一命。
远处的士兵们已经挥着刀,冲了过来,转瞬即至。
巫羡云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狠色,他一把握紧芊芊的细腕,把她拉往身前,就要换她去走那唯一的一条生路。
哪知芊芊反手一推——
巫羡云知道,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不可能推动身怀武艺的自己。
然而,他整个身子却不可控地往后仰去。
巫羡云瞳孔骤然紧缩,大脑里一片空白。
很快他知道了原因——他的手臂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鹅卵石大小的蜘蛛。是绒球!
绒球收到主人的命令,咬了他一口,让他身中毒素,浑身僵硬,只能与绒球一同往下坠落。
飓大的风声于耳边刮过,在那急速的、冰冷的、如同万箭穿心一般的气流之中,巫羡云感到五脏六腑像是被撕扯成碎。
他的耳边,回荡着女子轻柔的声音。
——别了,兄君。
——待我身死以后,切记取出春秋齐女,救我孩儿性命。
——替我跟阿母说一声,对不起。女儿,回不了家了。
思绪千回百转,坠落却是一瞬间的事。
身子重重跌入那一团柔软的长毛中,被温暖的棕色长毛所环绕,巫羡云身子剧烈弹动了下,浑身麻.痹,手脚僵冷,一动而不能动。
大块头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它的身体上布满了伤痕,那是被士兵的刀剑所伤。
它巨大的头颅低垂下来,鼻子无力地垂在了雪地上。目光不再清明,而是充满了迟暮老人般的疲惫和混浊。
方才的一跃,已经耗尽了它全部的生命。
它的前肢断裂,渗出鲜红,巨大的身躯近一半都埋进了雪层之中,正一声声发出低沉的吼叫。它的眼角缓缓闭上,眼角流下一行思念旧主的泪水。
它就快要死了。
巫羡云躺在猛犸象那余温尚存的背上,睁大眼睛,看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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