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便猛然朝那边倾斜,赵洵脚底一空,失去平衡,被黑衣人推向了阑窗。此时,船身微斜,赵洵大半个身子也都处在阑窗外,黑衣人便使劲把他往下压,想将他推出船舱。
赵洵一只手紧紧抓住窗棱,另一只手拧着他的手腕,一点点将匕首的尖刃朝向对方,而后猛一使劲,刀尖刺破了黑衣人的衣服。
黑衣人吃痛地“嘶”了一声,松了手上的力道。
赵洵右脚抬起,将其踹到一旁,这才扶着窗棱在舱内站直站稳。
黑衣人知自己不敌他,也不再恋战,翻身滚至舱外。
而底下的众人也不好过,看那紫檀方案上的一片狼藉就知道了,茶具东倒西歪,瓷盏中的茶水尽数洒出,还有两只极难得的冰裂梅花纹瓷盏已经掉落碎裂,女使们个个胆战心惊,张氏和杨氏则稍微好些,抓着内舱的门壁勉强稳住身形。
徐予和方才想进舱内躲着,不料画舫一直反复颠簸,杜浔怕她不慎落水,便让她扶着阑干别乱动。
彼时画舫稍微平稳,杜浔让她赶紧回到船舱里面。
徐予和便松开了阑干,未料才动两步,黑衣人就从她头顶掠过。
黑衣人将才听了她们交谈,知道画舫上的几位娘子都是朝官亲眷,便打算利用她们来博取逃命的筹码,而近在眼前的徐予和,就是一个很好的筹码。
第052章 兴戈甲(二)
杜浔还没来得及过去, 便见那黑衣人落在徐予和身侧,一把抓过去将匕首抵在她的颈前。
刀刃锋利,徐予和白皙的颈上登时勾勒出一条红线。
赵洵未料到有这番变故, 脸色变得甚是难看, 眸中戾色也转为担忧。
张氏瞧见这情形, 面上顿时没了血气,若不是有杨氏在身后扶着,她已经倒了下去。
明晃晃的刀刃令杨氏心惊肉跳,她站稳身子,让张氏靠在自己身上,“阿满妹妹, 燕燕肯定会没事的,这不是还有宁王在吗?刺客是因他而来,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
张氏看向舱外,呼出口气, 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
杜浔伸手挡住舱门, “徐夫人,危险, 不能再往前了。”
陆霄目光焦灼, 心里始终惴惴难安,他走至船舱门口, “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妄为,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扯着徐予和后退一步,恶狠狠道:“我管你们是何身份,反正我也逃不掉了, 再敢过来,就叫她跟我一起死。”
陆霄瞳孔骤然一缩, “你不就是想活命吗?我们可以谈条件。”
黑衣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可抬眼看向赵洵,对方眼眸漆黑,泛着冷冽寒光,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时间也忘了回复陆霄。
徐予和脑中嗡鸣乱响,强烈的不安顿时笼罩全身,她深吸口气,强逼自己不要惧怕,而后仰头看了眼赵洵,两人相视的刹那,她能清晰地看到藏在他眼底的担忧,其实他已经越过了阑干,却因为黑衣人方才那句话,抓着阑干停在那里。
她用余光瞥向身后,语带讥诮:“你劫持我是想对付他吗?”
黑衣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这时,徐予和发现赵洵玉白色的襕袍前有一处血渍,看来刺客还是冲着他来的,那么身后这人多半就是西羌奸细,除了西羌奸细,她也猜不出何人敢在皇城脚下派人行刺他了。
只是自己出来游个湖,好端端的还能撞上这等事,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她嗤笑出声:“你这样根本威胁不了他,还不如直接把我杀了。”
不等张氏开口,杨氏便急着吼道:“呸呸呸,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黑衣人将匕首抵得更紧,“想活命,就闭嘴。”
徐予和眉心跳动,刺痛感在脖子间迅速蔓延,她忍住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颤抖:“你不知道吗?他和我爹是政敌,国是之争,焉有退让?你凭什么觉得挟持我能牵制住他?恰恰相反,他会把你我二人都杀了。”
赵洵拧紧眉峰,他知道徐予和是在扰乱对方思绪,好制造时机,便冷冷瞪着黑衣人。
黑衣人被她这一说,略微迟疑。
徐予和感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贴得没那么紧了,也暗自松了口气,转而向杜浔他们使眼色。
趁黑衣人分神,赵洵扯掉帘幕上的一颗玉珠,掷向他持刃的手。
指骨被玉珠击中,黑衣人手掌一松,匕首掉在甲板上,徐予和用胳膊肘用力撞向身后那人,勉强挣开了黑衣人的手,随后拔出发簪刺向他的胸口。
黑衣人只顾着提防赵洵,没想到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也会反抗,他恼羞成怒,铁了心要找个垫背的一起死,抓住那小娘子的脖子扯了回来,手上使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徐予和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要被拧断了,她拼着一口气,艰难地往后靠,将黑衣人逼到阑干处,。
赵洵也不管什么活口不活口了,飞身近前,一剑刺穿了黑衣人的喉咙。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洵,他甚至还没感受到疼痛,就从阑干上摔入水中,连带着把徐予和一并拖了下去,这一幕将女使们吓得惊叫连连。
陆霄脸色忽变,没有丝毫犹豫,狂奔到船边跳了下去。
赵洵心焦如焚,纵身跃下时感觉自己被人踹了一脚,下一秒也掉到了水里。
张氏和杨氏冲了出来,两人又急又惊。
杜浔指了个方向,对着赵洵喊道:“承平,徐小娘子就在你边上,你快些游过去把徐小娘子救上来。”
赵洵何尝不知道徐予和就在自己前面,可是……
他不会水啊……
尽管他救人心切,可也是个实实在在的旱鸭子,一碰到水,脑子里就空白一片,身体不听使唤,他手脚并用,朝着徐予和坠下的方向使劲扑腾,弄了半天结果只是原地打转,还呛了几口难喝的河水。
陆霄倒是游了过去,不过他也不太会水,所以速度有些慢。
黑衣人已经没有了气息,但他临死前抓得很紧,徐予和稍一呼吸,河水便顺着鼻腔和喉咙灌进肺里,难受得厉害,她也不知道呛了多少口河水,都没能将黑衣人抓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掰开。
可是在水里她无法睁开眼,只能抬起双臂胡乱挥舞,试图浮向水面,可黑衣人就像个大石头一样绑在她的身上,拖着她一直往下坠。
四月已经是暮春时节了,河水还是很凉,也不知道那两人在搞什么,她明明听到了水声,但是还没见有人来救自己。
迷迷糊糊间,她终于看到有个人影游了过来,不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衣衫的颜色很浅,浅到近乎于白。
赵洵逐渐掌握了一些游水的技巧,他和陆霄一前一后,朝着徐予和游了过去,看到陆霄托起她的腰身,他蹙紧眉头,迅速扯掉黑衣人的手,一把将徐予和拽到自己怀中,随后朝着水面游去。
他游水的动作本就不得要领,因此抱着徐予和时游得更加艰难。
徐予和的意识逐渐模糊,依稀感觉到有个温暖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勉强睁开眼,只看到那人一角玉白色的衣袍。
赵洵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徐予和托举至水面,画舫上的众人焦急万分,看着他们浮出水面,才深深地吐出口气。
然而先前他在水里已经浪费了许多力气,这时已经有些体力不支,还是咬牙强撑着将人缓缓送至画舫边上。
张氏和杨氏赶紧跑过去蹲下身子,抓住徐予和的胳膊往上拽,赵洵也尽力把她往上举,就这样,众人一番合力,徐予和总算是脱离了险境,几个女使们又手忙脚乱地把她扶到舱内。
可没等赵洵上去,他在水中竟慢慢下沉。
他实在是没力气了。
后面的陆霄见状,赶紧游过去抓住他,杜浔够不着两人,就把蒿杆伸到二人面前,让他们抓着蒿杆游到船边。
陆霄是个读书人,这会儿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自己倒是可以上去,但是让他带着个男子游水,着实有些吃力。
赵洵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对于一个旱鸭子来说,刚刚就是极限了,他浑身软趴趴的,自然也没什么气力抓蒿杆。
又听得“扑通”一声,有个身穿烟灰色圆领袍的青年从岸边跳进水里向他们游了过来,那人跟个大板鲫似的,不消片刻,就游到两人身旁,和陆霄一起拉着赵洵上了画舫。
张氏在舱内照看徐予和,杨氏见他们都上船了,便命船夫尽快将画舫泊岸。
杜浔低头看了赵洵一眼,发现没什么大碍,“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赵洵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没一会儿又坐了起来,狠拍胸脯吐出几口河水,他抹去脸上水渍,扭头看向舱内,里面咳声不断,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徐小娘子如何了?”
“燕燕无事,已经醒了,”杨氏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道:“倒是王爷,刚刚可把我们吓坏了,倘若王爷真因我们出了什么岔子……”
赵洵站起身,襕袍湿乎乎的黏在身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我没事,说来惭愧,我不会水,让两位夫人见笑了。”
言罢,他又看向陆霄和那名身穿烟灰色圆领袍的青年,拱手一揖,“多谢两位相帮。”
陆霄拱手道:“帮实在是谈不上,我还未感谢王爷方才救了燕燕。”
听着他喊徐予和的小字,赵洵没来由的烦躁,他看了看舱内,又看了看陆霄,憋闷道:“不用你替她谢我。”
身穿烟灰色圆领袍的青年对赵洵的身份似乎有些吃惊,怔愣片刻,亦拱手笑道:“王爷言重了。”
赵洵看他也是士人装扮,气质儒雅,问道:“何谓言重?今日你与陆监丞出手相助,我定是要好好感谢的,就是不知文士姓甚名谁?”
“在下曾礼曾敬之,”青年再度拱手,“我如何担得起王爷的道谢,实在愧不敢当,我是江南人士,从小游水,若是有人落水,邻里乡亲都会伸出援手,这只是我该做的。”
赵洵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敬之兄无需多言。”
船停靠岸,张氏从舱内出来,对着赵洵施礼道:“多谢王爷,又救了小女一次。
这下轮到赵洵愧不敢当了,他认为要不是自己,刺客也不会逃到这画舫上,更不会让徐予和落水,还有最开始那次也是如此,他突然觉得自己多少是有点霉运在身上的。
他扶起张氏,内疚道:“夫人,是我令你们受惊了,应当由我向你们赔礼才对,夫人怎么还向我道谢。”
张氏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更何况方才他又奋不顾身下水救回了女儿,虽然丈夫近些日子时常向她叙说忧思,其中不乏宁王的种种过失和缺点,可接触之后,她发现丈夫有时候也会识人片面,再一深思,很快就想到了个中缘故。
她温和地笑了笑,说了几句客气之语,接着回到舱内,给徐予和披上干净的外衫,带着她和杨氏一并乘车回府。
赵洵拧着湿漉漉的袖子,质问范义:“打完了你们来了,追人追哪儿去了?”
范义扣扣脑袋,“王爷,我们分头跟着刺客在巷子里绕了一大圈,实在没想到你们会跑到船上。”
“罢了,你们先把把刺客的尸体捞上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线索,”左胳膊的衣袖拧得差不多了,赵洵又把另一边的袖子攥在手里拧出水,“我和涯深再回丰和楼看一看。”
曾礼听到刺客二字,面上又是一惊,他自知这些不是他这等小吏该听的,拱手道:“王爷,现下已经无事,在下便告辞了。”
赵洵见他浑身湿透,走在路上难免不太雅观,“敬之兄留步,正好我要去换衣服,你的衣服也湿了,不妨换套干衣服再走。”
曾礼刚想谢绝,杜浔便打断他道:“曾官人,你不用跟他客气,还未入夏,当心风寒,反正他出门都额外备两套换洗的衣袍,你去前面的丰和楼一换就好。”
曾礼只得同意,拱手又是一礼。
果然如杜浔所说,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凉飕飕的,幸好范义来的时候命人去把马车牵了过来。
到了丰和楼,曾礼换好衣袍就借故匆匆离开了,赵洵和杜浔去原本的雅间查看另外三名刺客的尸体。
赵洵发现其中一人的耳垂上有耳洞,当下便觉不对,摘下那人的头巾,头顶果然剃了发,“又是西羌人。”
杜浔摸着下巴,啧道:“西羌最近胆子也忒大了点,三番五次对你下手。”
赵洵转身又去摘另外两名刺客的头巾,走动时觉得尾椎有些疼,“是不是你踹我下水?”
杜浔笑着作出如下解释:“是啊,我那不是怕被陆霄捷足先登吗?本来讨媳妇就难,你还不记着我的好。”
“你就不能轻点?本来就不会水,差点被你那脚踹到水底淹死,”赵洵眯起眼睛,揉着隐隐作痛的尾椎骨,他合理怀疑杜浔是借机报复,便坐着指挥道:“把剩下两人的头巾摘了,看看他们有没有剃发。”
“从小到大,你都踢我多少次了?亏我还是你师兄,让我踢一次怎么了?”杜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摘了那两人的头巾。
无一例外,这几人都剃了发,耳垂上也皆有耳洞。
赵洵的眸中霎时布满阴翳,“看来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第053章 兴戈甲(三)
回府之后, 徐予和仍心有余悸,自打入京,她感觉自己好像触了什么霉头一样, 但凡出趟门, 不顺之事就接踵而来, 早知道出门前就应该看一看黄历。
尤其是今日,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险些丢了小命不说,落水的滋味儿也不好受,她摸着脖颈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突然想起自己拿簪子刺向黑衣人时,好像看到那人的耳垂上有孔洞。
徐予和静下心来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 确信自己没看错,看来猜测应当是对的,赵洵前后两次遇到的刺客都是西羌人,也就是说, 西羌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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