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江遂。
她总共只见过这个父亲三回,无一例外都是在她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只是江奉容记得,她是很喜欢这个父亲的。
小心翼翼摸她脸时,脸上憨厚的笑,将她抱起时,刻意侧向一边害怕扎到她的胡子,以及从腰间摸出一块以及化开的饴糖,却将她惹哭时,手足无措的模样,江奉容都记得清楚。
只是此时,她只能压下心底的酸涩,轻轻应了个“是”,而才恭敬告退。
但圣人却忽地叫住她,“这些点心怎地不尝尝?御膳房那边特意为你做的,不知你喜欢什么,所以各样口味都尽数备了一些,若不尝尝,便浪费了他们一番心意了。”
江奉容一怔,就见那宫人已经将点心收入食篮,又走到她身前道:“姑娘可带回去尝尝。”
江奉容无法,只得伸手接过了那食篮,又道:“谢过陛下赏赐。”
而后很快踏出房门。
此次面见圣人,江奉容心中虽是留下了诸多疑惑,譬如那个年纪对不上的宫人,譬如圣人如此细致的心思,又譬如此时她拿在手中的食盒。
可她却只是神色如常的出了御书房。
连被鸿胪寺卿江成益认作义女,出宫备嫁之事,都是到了漪春殿才与芸青说起的。
亦吩咐她尽快收拾了东西,晚些时候,江府会遣人来接。
她平日吃的用的东西都不算多,可到底在此处生活了那样多年,当真要收拾起来,却也繁杂。
可芸青在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却不觉得疲累,反而面上是始终挂着笑意的。
连江奉容都忍不住道:“怎地你瞧着竟比我还要欢喜些?”
芸青笑着道:“奴婢这是在为小姐高兴,您在这宫里被困了这样久,如今,可算能离开了。”
“能出宫自然是好事,可我们心里却也不能对这江府有太大的指望。”江奉容道:“这江府的人也不过依着陛下的心意,这才不得已站出来说愿意认我作个义女罢了,否则,自是不会愿意与我这个罪臣之女扯上关系的。”
其实芸青亦是知晓这些道理,可如今江奉容就这样明晃晃的将这些事说出来,甚至还一副平静的模样,她心里却更是不好受。
显然,江奉容已经习惯那些人如此对待她了。
见芸青因为自己所言好似有些伤怀,江奉容反而笑了,“我只是感慨几句罢了,左右我们在这江府不过才住三个月,他们心头如何作想,又何必去在乎?”
“况且让我在江府备嫁亦是陛下的意思,这些江府的人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是已经应下了这一桩差事,定是不敢当真对我做些什么的。”
听江奉容如此说了,芸青面上的郁色才算消散,“小姐说得是,任凭那些人心中如何想,反正明面上还是得客客气气的就是了!”
如今这局势,稍稍有些眼力见的都能瞧出来,圣人是用了心思为江奉容筹谋的,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在这时候,他们都是不会有胆子胡来的。
江奉容点头,“是这个道理。”
芸青手脚麻利,加之江奉容也一同帮衬着,虽然事情繁杂,却依旧很快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完毕。
其实最终收拾下来,不过几件衣裳,一些零碎的物件尽数装进了一个木制的箱子里,芸青再用一个包袱装了自个平日里用的东西。
这便是她们在宫中待了近十年之后,所需要带走的全部东西了。
如此忙活了一番,竟是连午膳都没顾上用,等将手头之事尽数做完了,才觉得腹中饥饿。
“这个时辰若是再传唤午膳怕也是来不及了。”江奉容算着时辰,不由皱眉,“既是出宫备嫁,少不得还要往永祥宫去一趟,虽说她也未必想应付我,可若我当真不去,便失了礼节。”
江奉容在宫中这么多年间,早已明白在此处最重要的,便是须得守着礼节。
坐在高位上的人可以作出混不在意的模样,但她身在低处,却得事事斟酌。
否则若是让人拿住了把柄,便是再小的事,也会被放大到她承受不起的地步。
芸青却正好瞧见江奉容从明宣宫拿回的那一食盒,她走上前打开一瞧,只见里边满满当当的装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姐,不如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她一边说着,便已是将那些点心一碟碟地端到了江奉容面前。
江奉容垂目看向那些精巧的点心,止不住想起了御书房的那个宫人,其实她之所以觉得怪异,除却那个宫人出现得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之外,还因着她在那宫人身上觉察到了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至于到底是何种缘故,她自然是无从知晓。
而此次还不等她回过神,芸青就已经拿了一块杏酪送到她的唇边,“小姐不是素日最喜欢这杏酪了么,这可是送去陛下宫中的,想来味道是不会差的。”
江奉容只得勉强咬了一口,其实味道很是寻常,甚至还比不上她们素日里从御膳房拿的。
芸青尝了尝之后亦是一脸古怪,“用料倒是最好的,只是这手艺实在差了些,怎地往明宣宫送的,竟是这样的东西?”
“随便用些填填肚子也就是了。”江奉容却也并无深究的心思,“等下还要去一趟永祥宫。”
见江奉容如此说了,芸青便也只囫囵吃了些。
二人料理好漪春殿的一切,才匆匆赶往永祥宫。
外间宫人禀报过后,江奉容踏入殿内。
谢皇后显然也已经知晓了圣人的旨意,对于这样的安排,她倒也并未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左右江奉容是要嫁给谢家的人,有个还算体面的身份,对于谢家而言,也不算坏事。
只是谢皇后也实在意外,江奉容到底是如何使得圣人如此为她费心安排?
要知道,从前的圣人向来是不喜处理这些琐碎之事的,可眼下,却是一次又一次地为了江奉容耗费心神。
若是要追溯个源头,谢皇后唯一能想起的,便是自个生辰宴那日,江奉容献上的那一舞。
其实她也并非没有想过那一舞或是有何古怪之处。
譬如那或许是先皇后在时,曾给圣人跳过的舞?
可谢皇后对故去的先皇后并非全然没有了解,她知晓,先皇后性情柔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作此凌厉剑舞的。
如此一来,她便再如何细思,也想不出其中缘由来了。
不过她即便为此事费尽心神,在江奉容面前,却也依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她上下瞧了瞧江奉容,道:“你与行玉的婚事,本来本宫是极为不满的,可行玉的性子也执拗,认定了你便不论本宫与他母亲如何说,都不肯放弃,如今,他更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定下与你这一桩婚事。”
“他母亲都已认下这一桩婚事,本宫这个做姑母的,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你既是为了他,也肯去隐山寺吃那苦头,说明你心里也是有他的,这一点,本宫也知晓,这次你来向本宫辞行,本宫也没有别的要与你说,只一件事,即是要嫁进谢家了,往后事事便都应当以谢家为先。”
谢皇后虽然不愿承认,可却不得不承认,江奉容虽说身份尴尬,但若当真得了圣人的怜惜,往后嫁入谢家,对谢家也是有些好处的。
毕竟她虽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多年,又为圣人诞下皇子,可却始终不得半分宠爱。
江奉容听得这些教诲之言,心里反而觉得轻松。
至少此时的谢皇后是当真认可了这一桩婚事,自然,圣人都已经为他们二人定下了婚期,便是谢皇后心中还有不满,亦是做不了什么。
只是江奉容既已经要嫁入谢家,总还是希望能与谢家之人好生相处,如此,也不至于总教谢行玉夹在中间为难。
于是此时她自然应道:“娘娘所言,阿容自当谨记于心。”
“能记着便好。”谢皇后叹了口气,又摆手道:“行了,除却这些,本宫这里也没别的要与你说了,你回去罢,江府的人也差不多该来了。”
江奉容上前行了一礼,向她告退。
只是江奉容前脚才踏出殿门,谢皇后便看向一侧的画萍,“行玉回来也有几日了,却还不曾入宫来见一见本宫这个姑母。”
画萍道:“将军方才回京,又遇上陛下赐下婚期,诸事缠身,想来是忙忘了,不若奴婢遣人去一趟府中,提醒将军一句?”
“去吧。”谢皇后有些疲累地点了头,“去同他说一声,就说,本宫有事要见他。”
画萍很快应下。
第二十一章
谢行玉在府中得了消息,便与来传话的宫人一道入了宫。
到了永祥宫门口,画萍瞧见了他便上前先行了一礼,而后道:“从将军出事的消息传回来,娘娘日日为将军忧心,可您回京已有几日,怎地却也不来见一见娘娘?”
谢行玉听得此言,心下不由地有些惭愧,解释道:“实在是手头事务繁多,又遇上婚期之事,这才耽误了。”
其实除却这两桩事之外,还有另一桩事却是他不好提及的。
便是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阿嫣。
阿嫣从未来过上京,她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秦川城边陲的一处小山村,若说起农田里菜园子里的事,她是懂得的,可她来上京,却并不是来侍弄这些东西的。
这里于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许多时候,她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谢行玉想着,既然是他将人带到上京来的,许多事,便是他推脱不了的责任,如此,他便也在阿嫣身上花费了不少心神。
画萍此时并非要向他兴师问罪,她说这些话,不过是为谢皇后待会儿要说的话作个铺垫罢了。
如今目的已达成,她自然也不会再多言,只道:“原是如此,那将军还是先进去罢,娘娘正在里间等着您呢。”
谢行玉点头,迈步进了里间。
谢皇后确实是在等着他,一见他进来,便起身走上前,“快让姑母瞧瞧,这身上的伤,都已经大好了吧。”
谢行玉道:“姑母不必忧心,原本便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修养几日,早已好了。”
“那便好。”谢皇后神情微松,复又想起什么,道:“听闻你这次是被一女子所救,你还将这女子带到上京来了?”
谢行玉一顿,还是承认道:“确有其事。”
谢皇后点头,“这女子既是救你一回,对我们谢家也算有大恩,等你成婚之后,本宫做主,将她许作你的妾室,如此,她也可在上京有个安生立命的所在。”
“姑母怎地也做这乱点鸳鸯之事。”谢行玉连忙摇了头,“我有阿容为妻,便已足矣。”
见谢皇后似有不信,他又接着道:“母亲亦是说了,要将她收作义女,往后我是要唤她一声‘妹妹’的,姑母可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谢行玉都已是将话说到这份上,谢皇后便不再抓着不放,只点头道:“若是如此安排,也并不不妥,左右传闻出去,人家也说我们谢家是知恩图报的。”
谢行玉方才应着,谢皇后却已转了话题,道:“阿璟的事,你可听说了?”
“今日用午膳时,听母亲说了一回。”提及此事,谢行玉的眉头也不由地皱起,“三殿下平日里性子骄纵些,其实也不算大事,只是怎地将这事闹到了太子跟前?”
谢皇后想起那日之事,不由冷哼一声,“此事与你那好未婚妻也是有些干系。”
见谢行玉不解,谢皇后便将那日之事原原本本说了,语气中不免还带着几分不满。
谢行玉却摇头道:“此事如何能怪阿容?太子原本与您便有诸多争斗,三殿下即是做错了事,又恰好被他撞见,他自然是会有些动作,此事换作是您,怕也是一样的,阿容便是在场,又如何拦得下太子?”
听谢行玉一开口便尽是对江奉容的维护之言,谢皇后脸色虽不算好看,可却也没再多说,只道:“不论如何,阿璟就算犯了再大的过错,如今也已经在那西山大营中煎熬了数月,也算是罚过了,可陛下却始终未松口让他回来,他到底是个皇子,难道就要让他这辈子都交代在那西山大营?”
谢行玉自然明白谢皇后的意思,无非是指望他去向圣人开口罢了。
毕竟他方才替圣人办妥了秦川城之事,在圣人面前,他还算能说得上话。
谢行玉虽一直不喜隋璟,可却也知晓他无论如何都是有着谢家血脉的皇子,作为谢家之人,谢行玉定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于是应道:“姑母放心,我寻了机会便会向陛下求情。”
谢皇后点头,可思忖片刻,她却又道:“若是陛下不曾松口,你亦可以在陛下面前提一提你那未婚妻,这些时日,陛下对她的事分外上心,或许提了她,陛下能再斟酌斟酌。”
她说这话,谢行玉自然是不会信的。
可却也不曾反驳,只道:“我知晓了,等有了消息,我再过来禀告姑母便是。”
如此,谢皇后的心也安定下来。
***
江奉容刚回了漪春殿,外间便有宫人来报,说是江府中来了人。
她听了这话,便吩咐芸青取了东西,二人匆匆出了殿门。
殿门外,有两辆马车停在此处,走得近些,便能瞧见一身穿湛蓝衣袍的男子立于马车边上。
这男子身形不算高大,周身却自有一种书卷气,想来便是江成益的独子江怀远了。
江奉容如此想着,走上前去。
江怀远听得脚步声响,也正好抬眼望去,见一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子缓缓走来,那女子眉目柔婉,肤色莹白如玉,虽只是淡淡施了脂粉,可却依旧极美。
江怀远看得愣了神,直至人已行至面前才回过神来,听得江奉容斟酌片刻,唤了他一句“兄长”。
他却变了脸色,道:“在外人面前你如此唤我也就罢了,若只有我们二人在,便不必如此。”
江奉容心里早有准备,听江怀远如此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无非是不想与她扯上关系罢了。
她原本就是罪臣之女,与她扯上关系确实算不得好事,说不定日后还有被牵连的风险。
所以江奉容也并未为难于他,只点头道:“江公子。”
江成益独子江怀远,虽出生官宦世家,如今却还只不过是个白身,想来江成益也是有心想让这个儿子入朝为官的,只是他却不甚争气,科考已有两回,次次皆是名落孙山。
既无官身,眼下江奉容唤他一句“公子”,也算合时宜。
江怀远的面色果然稍稍缓和,道:“上马车罢。”
江奉容与芸青上了一辆马车,江怀远却独自一人坐了另一辆。
瞧着他那恨不得退避三舍的模样,江奉容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若非是圣人的旨意,他今日恐怕是万万不会来此接人的。
芸青原本有些难过,可瞧见江奉容这般神色,心头那几分郁色也尽数被冲散,忽地觉得这也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儿了。
马车一路出了宫,沿着闹市一路往南边驶去。
12/109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