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恰在她们说得兴起之际,却听一道清越声音响起,“孟大人是状元出身,二位小姐在上京也颇有才学美名,想来也定听过罗洪先的‘闲谈莫论人非’之言罢。”
那两个官家小姐正是礼部侍郎孟庭的两个女儿,身着浅青色裙裾的唤作孟静宜,另一着鹅黄色裙裾的则年纪稍小,唤作孟静瑶,二人皆是一母所出,所以自幼关系亲近,几乎无话不谈。
孟庭因着手头事务耽误,入宫的时辰稍晚了些,这会儿正在赶往鸣鉴宫的路上。
孟家二女闻听此言,下意识抬眼瞧去,却正好对上一双发沉的眸子,心头这才涌上惧色,慌乱地要伏地请罪,隋止却抬手令二人起身,道:“何必如此,孤不过是来时恰好听得稚童诵读此句,便觉其中颇有几分意趣,方才在二位小姐面前提及罢了,二位落座便是。”
孟家二女只得又战战兢兢落了座,却直至隋止离开,也不敢再开口多言半句。
江奉容与二人本就相隔不远,能听得二人相谈之言,自然也就能听清隋止所言,不由弯了弯唇角,她知隋止所言虽听着并无苛责之意,可却隐含深意。
隋止自东宫过来,一路上哪里能遇上什么稚童,况且这句“闲谈莫论人非”乃是警世之言,寻常人听来只觉警醒,哪里又会有什么意趣,他故意如此说,不过是讽刺孟家二女空有才学之名,却还不如稚童懂得为人道理,也是丢了孟父脸面,更是辱没了孟家门第。
她瞥见此时那孟家二女正面红耳赤地低垂着眉眼,想来也是听出了隋止话语中的讽刺之意,正觉羞燥难当吧。
虽然江奉容并未真正在意她们所言,可在这种时候有人愿意站出来为她撑腰,她想,倒也不算坏事。
至少,让她压在心头的郁气纾解许多。
而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宦官尖细声音,道:“皇上,皇后驾到!”
江奉容连忙起身,与百官一同拜伏行礼。
圣上与谢皇后携手而入,等在高位处坐定,便抬手让众人起身。
众人又道:“谢皇上,皇后娘娘。”
而后才各自起身落座。
帝后已至,宴席便也算是正式开始。
殿内推杯换盏之声杂乱,殿外亦有身着罗裙的女子鱼贯而入,等乐声一起,便扭着腰肢翩翩起舞。
江奉容虽不擅饮酒,可却也知不能失了礼数。
她算着时辰,等向帝后道贺的几位大臣落座,她便紧随其后端起酒杯起身亦向二人道贺。
不论实际如何,至少明面上江奉容是自小养在谢皇后身边的,今日是其寿辰,她恭恭敬敬地向谢皇后敬这一杯酒,也是应当。
所以此时她举杯道出贺词,又将费心寻来的名家画卷奉上,高位上圣人也只神色淡淡,甚至未曾多瞧她一眼,便颔首欲要让她落座,谢皇后却先让身侧宫人将画卷收下,又笑意盈盈道:“陛下,阿容前几日来永祥殿请安时,还与臣妾说她为了给臣妾庆贺生辰,特意学了一曲舞,左右底下这些歌舞瞧着也是无趣,不如让阿容献上一舞,也算不辜负她这些时日费心苦练。”
谢皇后此言一出,江奉容心中便明了,她这是起了刻意刁难的心思。
且不说江奉容本就不擅歌舞之道,即便她当真有这本事,那日在昌庆殿所受的腿伤也还不曾痊愈,若是作舞,只怕免不了加重伤势。
偏偏谢皇后话中全然不曾留有余地,甚至说她为了此次生辰宴苦练多时,这不仅让她无法再开口拒绝,还让席中之人看向江奉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鄙夷,将她当作只满心想着自个出风头之人。
江奉容略去那些不算友好的目光,尽可能冷静下来思索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既能不依着谢皇后的要求献舞,又不至于当众让她面上难堪。
她思忖片刻,正欲开口,圣人却先点了头,“今日是你生辰,想让她舞,那让她舞便是。”
今日是谢皇后的生辰宴,圣人又是有心在底下人面前做出恩爱姿态来,自然不会在这件小事上驳了她的面子。
应下,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圣人发了话,江奉容便再没有拒绝的余地。
眼下她舞与不舞,舞得好与不好,竟都是过错。
江奉容在心底轻叹一声,但还是在谢皇后让她下去准备之时,屈身应了个“是”。
第四章
偏殿。
芸青正苦着脸给江奉容换上一套水绿色舞裙,这舞裙乃是轻纱质地,上边还绣了繁复的花鸟纹路,一动起来犹如水波漾开,确实好看,只是此时却是无心欣赏,“前些时日小姐便说皇后娘娘定是会将三殿下之事算到您头上,那会儿奴婢只觉得小姐多心,毕竟这一连几日,哪怕小姐前去请安,也不曾见皇后娘娘有刁难之举,只是如今……”
说罢,也是不由叹了口气,“小姐的腿伤得这样严重,偏偏还要让您去献什么舞,这该如何是好啊?”
江奉容并未言语,只怔怔瞧着妆匣里的珠钗出神。
等芸青走到她身前要替她理好腰间系带,她才忽地开口道:“可有利索些的裙装?”
芸青一愣,而后点头道:“倒是有,只是小姐伤势未愈,恐怕还是用这繁复些的舞裙以作遮盖会好些。”
层层叠叠的裙摆散开,直蔓延到脚边,便是舞步出了差错,也不易察觉,芸青这番考虑倒是没错,只是江奉容依旧摇了头,“去取一件利索的裙装来,另外……再问他们要两柄短剑。”
“小姐,您是想……”
江奉容点头,只道:“快些将东西取来罢。”
芸青只得垂首应下。
偏殿中宫人都知江奉容是要在帝后跟前献舞的,不论她需要什么物件,只要能寻来的,自然都乐意奉上。
于是不消多时,芸青就匆忙拿了舞裙与两柄不曾开刃的短剑进来。
她一边帮着江奉容将这舞裙换好,一边却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剑舞比之寻常舞还要难上几分,小姐本就不精于此道,不若草草一舞应付过去便罢了,何必再为难自己?”
江奉容却苦笑一声,“你陪在我身边也有好些年了,这些年间,可曾见我什么时候练过舞?我何止是不精于此道,更是一窍不通,皇后也正是因着知晓此事,又知那日我腿伤未愈才故意作此安排。”
芸青道:“若是如此,剑舞岂非更难。”
江奉容将鬓边珠钗摘下,轻声道:“大约四五岁时,母亲曾从边境回来,在府中陪了我半年,那半年间,母亲闲暇时便总在庭中练起此舞,彼时我虽年幼,可瞧得多了,竟也学了几分,左右此番舞得好与不好,都是过错,只要能应付过去,不至于出太大错漏,便就够了。”
听得此话,芸青只得垂眸叹息。
换上舞裙,江奉容手持短剑缓缓入殿。
殿中人见她一身干净利索的裙装,不论是宽大的袖摆还是及地的裙裾都被刻意裁剪过,将她那原本柔顺的样貌竟是衬托出几分英气来,神色皆有几分诧异。
就连一侧神色淡淡的隋止,眼底也闪过一瞬惊艳之色。
江奉容并未在意,只缓步行至殿中央,先是向帝后二人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垂首立于中央,乐声骤响,却如同从深山处传来,悠远而绵长,让众人不由放轻了呼吸。
正在四下寂静之际,殿中少女身姿微动,手中短剑仿佛舞女长袖,柔和地往两侧拂去,瞧着不似剑舞,更似寻常舞曲。
有人见此景象,不免失望,道她白白浪费这一身俏丽的装扮。
江奉容听得周遭惋惜之声,神色却依旧如常,她入殿之前,刻意吩咐过那乐师,让他们尽量将曲调放缓,如此,她只需跟着乐声简单一舞,只令人挑不出错来便是。
可谢皇后瞧见这般景象,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只瞧瞧往身侧瞥了一眼,宫人画萍便已会意,悄悄退了下去。
乐曲过半,正听得人昏昏欲睡之时,忽地鼓声响起,竟是一改前边柔和姿态,仿佛急雨敲打窗扉,久久不息。
江奉容心下一惊,好在反应不慢,舞步轻点,竟是勉强跟上了这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那鼓声终于有缓和之势,可古琴声却又渐渐凌厉,仿佛沙场中刀剑相碰,顷刻之间便能夺人性命,等鼓声再起,配以瑟瑟箫声,让人不由屏住呼吸,如同置身于战场之中,亲眼目睹两军交战之景。
而江奉容舞步也越发急促,手中短剑挽出剑花,虽无剑锋,可剑刃破空而去,竟也生出了凌厉气势,她将短剑收回,腰肢弯曲,又往身后刺出,每一步都恰好踩中鼓点。
殿中观舞之人只觉她身姿轻巧,好似游刃有余,可其实她小腿处伤势早已撕裂,伤口处还有湿意明显,应当已是有鲜血渗出。
所以此时她的每一舞步,都好似踩在了刀尖之上,尖锐的疼痛感让她额头冷汗密布,好在施了脂粉作掩盖,否则心细些的人便能瞧出她面容早已没了血色。
乐声终于在最为激昂处戛然而止,江奉容的舞步也在这一瞬停下。
她的双腿早已疼得麻木,可却还是强撑着上前一步,俯首跪拜于地,恭敬道:“今日是娘娘生辰,阿容献上此舞,愿圣上圣体康泰,万寿无疆,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谢皇后唇边微微勾起笑意,好似对眼前景象很是满意,转眸道:“陛下,阿容今日这舞跳得极好,想来确实是用了心的,不若臣妾替她向您讨个赏赐,也算嘉奖这孩子的一片孝心。”
闻言,江奉容心底反而愈发不安,她明白谢皇后开这个口,绝不会是当真心为她考虑,只怕有旁的心思。
而圣人微微抬眸,眼底有着让人看不清的晦暗神色,他定定地瞧着那伏拜于地的女子,忽地道:“朕记得,奉川去年进贡的珍珠还余下两槲,这种东西向来是最讨女儿家喜欢的,便赐给你,拿去打了珠钗项链都是好的。”
在楚国,珍珠其实并不算多么罕见的东西,只是奉川进贡的珍珠与寻常珍珠不同,不仅个头浑圆,就连光彩色泽也是寻常珍珠远远无法企及的。
圣人此时要将这两槲珍珠赏赐给江奉容,便算是对她方才那一舞极为满意了。
江奉容虽然意外,可却也反应极快,连忙跪下向帝后谢了恩。
见此,一旁的谢皇后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亦是抿唇笑着,一副端庄模样,只是心里作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江奉容从宦官手中接下赏赐便又去便殿换回常服。
一褪下舞裙,芸青便瞧见了裙摆处那有些刺眼的鲜红,有些结痂迹象的伤口因着颇具难度的舞步而撕裂开来,上头半干的血迹将里衬黏糊糊地沾在了伤口处,芸青无法,只得取来剪刀小心地将那衬裙剪开,“原本伤势已经恢复了些,今日这一折腾,小姐怕是又要多吃些苦了。”
“无妨。”江奉容搭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紧,目光有些不安的往窗外望去,“伤口简单包扎便是,若是耽误得久了,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芸青心中微涩,却也只得应下,手中动作快了许多,用白布将那处伤口掩住,又拿来常服给她换上。
等裙摆散下,江奉容腿上的伤便尽数被遮掩,她直起腰身,缓步再回到殿内。
此时宴席已近尾声,席中之人大多有了微醺之意,行为举止也没了初时拘谨,江奉容却依旧如同才入席时,只端坐于席位上,并不曾有任何逾矩之举。
仿佛一座泥塑的雕像。
等宴席终于结束,外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江奉容拖着疲倦的身子在芸青的搀扶下回了漪春殿。
入了殿,她仿佛卸下一身伪装,无力地倚在躺椅上,芸青替她拢起衣裙,寻来干净的帕子将伤口边上那干涸的血迹擦干净,又取了药正要替她搽上,却听殿外有宫人推门进来。
江奉容抬眼,见那宫人微微福身道:“姑娘,方才外间有一宫人过来送上此物,说是伤药,又说姑娘应当用得上。”
说着,她将一精巧的青玉瓷瓶双手托着奉上。
芸青闻言一愣,而后才从她手中接过那物件,问道:“来人可有说是哪位贵人赠与?”
宫人摇头,“奴婢本欲问清,只是来人却只让奴婢将此物送到姑娘跟前,不肯再多言,奴婢见他讳莫如深,便也不敢再多问。”
宫中规矩向来如此,主子不愿透露,万万没有刨根究底的道理。
江奉容颔首让那宫人退下,又从芸青手中拿了那瓷瓶细瞧,顿觉有几分眼熟,又将那木塞子拨开,果真闻见一阵清苦气味,心底才算是有了答案,“确实是上好的伤药。”
她觉得熟悉,倒并非是旁的,只是从前在昌庆殿伴读,隋璟向来是个不安分的性子,磕了碰了都是寻常之事,是以,这伤药在昌庆殿自然不难得见。
芸青闻言,面上疑惑之色更重,“只是,这到底是何人所赠,为何又不肯告知身份?”
江奉容未曾应答,只是不知为何却下意识想到了宫道上那道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
半晌,她轻轻摇头,道:“何必深究,那人既然是一片好意,我们不必辜负便是。”
“是这个道理。”芸青点头,也就当真没再纠结,只从那瓷瓶中倒出粉末来敷在江奉容伤口处,又细细将那伤口重新包扎……
第五章
东宫。
夜色深沉,殿内的烛火却从窗缝中漏出光亮,映照在厚厚铺开的碎雪上,折出的雪色让外间也有了几分光亮。
书房中,隋止手中的墨笔好似不曾有停歇的时候。
即便外间有宫人进来回话,他也未曾抬眼,只听那宫人恭敬道:“殿下,东西已经送到了。”
隋止轻轻“嗯”了一声,那宫人便不再打扰,屈着身子退出殿外。
身侧伺候的宦官却悄悄觑了他一眼,而后试探着道:“说来殿下与那位江姑娘倒是有些缘分的,当初江夫人与先皇后感情颇深,还曾念着要为殿下与江姑娘定下亲事,只是……”
隋止眉头微皱,声音里的冷意分明,“过去之事,何必再提。”
他向来不喜身边人探知他的心思,更何况江奉容之事,他既刻意吩咐底下人不必向漪春殿道明身份,便是不想让此事落人口舌,又怎会让身边人言语编排?
那宦官自知言语不妥,慌忙跪下身去向他请罪,“奴才失言,请殿下责罚。”
这宦官在隋止身边伺候已有三年之久,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也自然不会是个没脑子的。
隋止心里明白,这宦官开口说出本不该说的话,无非是瞧出他对江奉容好似有些特别,想借机揣摩他的心思罢了。
可隋止也无心深究,毕竟不论换了谁,左右都止不住这种心思,所以他只摆手让那官宦退下。
宦官不敢再多言,屈着身子退了下去。
殿内安静下来,隋止提笔沾了浓墨,继续处理着政务,除却殿外簌簌风雪声,便只有沙沙落笔声响起,寂静而又喧闹。
***
隋止送来的伤药确实是寻常伤药不能相较的。
只简单敷过一夜,江奉容便觉痛感减轻许多,芸青细细瞧了伤口,也说那处已有愈合迹象,便又满脸喜色地换了新药,只等伤口尽快恢复,也能少吃些苦头。
3/10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