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侍捧着金漆食盒,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一个接一个摆上菜肴。
玄负雪托着腮,瞄了凛迟一眼,见他只是垂首批阅奏章,便放宽了心,偷偷摸摸地撩起裙摆,食指沾了一抹药,轻轻揉在昨天被掐淤青的脚踝。
凛迟这次居然真的没戏弄她,给的灵药效果非凡,原本微微发肿的脚踝登时消缓下去许多。
玄负雪心满意足地抬起头,不料正撞上了凛迟的视线。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玄负雪立刻心中警铃大作,老母鸡护崽一般扯过裙角遮住自己的伤痕,恶声恶气:“你又想做什么?”
凛迟毫无偷看被当事人抓包的自觉,仅仅略微抬了薄薄的眼皮,淡声道:“若你愿意空着肚子挨饿,孤倒是无所谓。”
玄负雪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捧起碗筷开始大快朵颐。
有饭不吃傻瓜蛋,她就算再讨厌凛迟,也不可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何况底下的魔族为了讨好凛迟,送上来的瓜果蔬菜都再新鲜不过,玄负雪抱着一片甜滋滋的灵瓜,啃得不亦乐乎。
只是没吃几口,眼梢便瞥见了某人又在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玄负雪登时感觉胃口仿佛被堵住了一半,嘴里的灵瓜都不甜了,纳闷道:“你究竟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凛迟这回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平静道:“你若是喜欢这里的灵瓜,孤可以每日都让人送上来。”
玄负雪皱眉:“那不就变成了我每日都得同你一道用膳?那怎么行,你想监视我啊?”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心虚地往后挪远了一些,袖口里还揣着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剧毒,此刻它在怀里突然变得跟烙铁一般烫的令人坐立不安。
“哦?”凛迟微微扬眉,“你觉得孤要监视你?”
“孤为何要监视你?”
玄负雪挑起一筷子菜,用力咀嚼,声音含混不清:“我怎么知道?你看我不爽,就莫名其妙,没事找茬呗!”
凛迟嘴角上扬一丝几不可察地弧度:“只是孤的缘故?”
“......还是说,你在背后做了什么孤不知晓的小动作,心中有鬼,生怕孤盯着你?”
玄负雪心下一悚,暗骂十几年不见,这狗崽子心机见长,居然学会了见招拆招,还懂得给她设套了!
难不成自己昨晚和刺客的交谈被隔墙有耳听了去?
不对,或者是那刺客本就经验不足,不够小心谨慎,当初凭他那一身三脚猫功夫却能只身闯进魔王宫,就足够令人诧异了。说不定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凛迟的阴谋——
故意让宫防露出破绽,使得刺客以为有机可乘,将人放进埋伏中,再以刺客为诱饵钓鱼......
至于钓的大鱼,自然就是倒霉的玄负雪本人!
玄负雪埋头苦吃,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耳边似乎传来了男人低哑的一声轻笑。
玄负雪恼怒地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垂。
“尊上,属下来为您试菜。”
早就侍立在一旁的魔医走上前来,用银针戳刺菜肴,又反复检查核验后,朝凛迟恭敬一点头。
玄负雪端着饭碗,只从边缘上露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半是心虚半是好奇,讷讷道:“你身为魔尊,还怕有人在你饭菜里下毒?”
凛迟拿起筷子,淡然道:“孤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会死的。”
玄负雪微微抿嘴,在他接连不断的“攻势”之下终于没了吃饭的胃口,把银筷一扔:“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显摆你有多重视自己的饮食安全?”
她拽过湿帕子一抹嘴,站起来:“那我现在知晓了。饭我也吃过,若是没事,我回去歇着了。”
没有人拦她,玄负雪很顺利地走到了阎罗殿门口,却在即将跨出殿门时听见背后凛迟清清淡淡的声音:“今日谁为你打点的妆束?”
玄负雪被他一时问懵了,如实道:“青儿。怎么?”
凛迟没回她,只是随手从案几上挑了一个碧玉镇纸,扔给一旁的宫侍:“拿给青儿,就说是孤赏她的。”
玄负雪看得莫名其妙,插嘴道:“你好端端得要赏我的宫女,我能问个缘由么?”
凛迟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侧。
男人半倚靠在高高的铁王座之上,华丽繁复的袍角绣着织金暗龙纹,被毫不怜惜地拖踩在地,因为晨起还未上早朝,凛迟并未全部束发,一头青丝略有些凌乱地披在脑后,眼尾那一道特有的暗赤疤痕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妖异旖旎。
“就当是奖赏她,令孤饱了一顿眼福。”
*
玄负雪回到百花殿时,心里那股古怪之感依旧挥之不去。
什么叫让他饱眼福?
凛迟这是在变相地夸自己今日穿得漂亮?
玄负雪“呵”一声,心想衣服再美也得靠人来衬托,她身上这一堆绫罗绸缎雕花头饰的,要是换成别人还指不定压不住这幅气派呢!
真要说起来,让他饱眼福的是自己,他该奖赏也该赏她才对!
倒不是嫉妒青儿得了奖励,这些日子青儿一直尽心尽责俯视她,玄负雪都看在眼里,也早就将她视为了好友姐妹。
只是凛迟这人......
啊啊啊啊啊啊!
反正她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好像,似乎......
莫名其妙的,被最讨厌的人调戏了一回,偏偏对方还一脸无辜,伸手不能打笑脸人,玄负雪憋屈得险些呕出心口老血。
从前在见孤峰上,谁人不爱三师姐,她从小都是浸泡在夸美赞誉之声中长大的,按理说早该习惯了这些男人的溢美之词。
怎么同样的话从凛迟嘴里说出来,偏偏就哪哪都不对劲?!
果然是凛迟这人有毒!
“夫人您回来了。”一进殿,青儿便迎上来,压抑不住的兴奋期待,“尊上今日待您如何?”
玄负雪一言难尽地揉着太阳穴,打哈哈:“也就那样罢。”
刚走到床前想坐下休息,便敏锐地发觉不对,床下踩脚的木凳被挪动过了,不是她惯用的位置。
玄负雪大步上前,弯腰往床底一看,果不其然,原本被捆仙锁绑住手脚塞进床底的刺客不见了踪影。
她脸色铁青,转头质问:“今日都有谁来过我殿内?”
青儿被她问得怔住,但见她脸色不善,立刻吓坏了,“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声音哆哆嗦嗦:“奴婢,一直是奴婢在清扫殿内......”
百花殿的宫侍宫女都知晓自家服侍的夫人不喜侍奉,生人勿进,便都在青儿约束下自觉划分了自己照料的区域,在殿外理画扫水的杂役宫女轻易不会入内,寝殿里间这类私密场所都只由青儿一人负责。
“奴婢今早打扫了一遍屋子,便去殿外守着去了,只是中间不自觉地有些犯困,所以打了个盹,但保证没有超过半个时辰......”
玄负雪叹了口气,将战战兢兢的人扶起来,放缓了声量:“那你可有看见任何可疑的身影?”
青儿惶恐摇头。
“也罢。我没怪你,就是问几句。”
玄负雪拾起床底下掉落的捆仙锁,不出意外看见上头被震裂出断口。
看来还是不能捡别人用过的二手货,质量得不到保证,再拿来捆人就轻易被挣脱开了。
玄负雪心下里有了数,心道八成是那刺客醒了过来,奋力挣脱开了捆仙锁,趁着青儿打盹时殿内无人把守,逃出了百花殿。
只是不知偌大一个魔王宫,他能逃到哪里去。
玄负雪好声哄走了惊惶的青儿,再三保证自己并不会迁怒于她,剩下自己一人时飞速检查了一遍百花殿。
那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果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断了一条胳膊,身上还带伤,能去哪?
玄负雪可不认为那个闷头青会简简单单地撤退逃走,若他当真是那样胆小怯懦的人,就不可能只身一人独闯魔王宫,被她威胁之后还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刺客在她这里受了挫,又不甘心败退,那剩下唯一能去的......
就只有阎罗殿了。
他会去刺杀凛迟。
第024章 刺客
魔王宫中, 潜伏着一个刺客,随时可能冲出去结果了凛迟的性命。
玄负雪翻身上榻,安详地闭上眼睛。
凛迟可能被杀。
哦, 那有怎样?
和她有关系么?
死对头要倒大霉了,她没有站在一边拍手称庆都算好的了。
至于跑去向凛迟告密, 让他最近小心谨慎什么的, 就更不可能。
玄负雪翻了个身, 准备重新睡回笼觉,昨晚熬了一宿,早晨还被迫早起被凛迟叫去用膳, 虚与委蛇颇为耗费心神。
反正他如今是高高在上魔尊了,修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根本不需要她这种杂鱼提醒帮忙。
他不反杀了刺客就不错了。
......
!
玄负雪一个鲤鱼打挺, 坐直起来。
她怎么忘了——凛迟遇上了刺客,凛迟不会死, 刺客会死啊!
虽然那闷头青一口一个妖女祸水的, 但大家好歹同为仙门弟子,阵营一致, 就这么白白看着他羊入虎口, 玄负雪于心不忍。
可是她初来乍到, 对魔王宫地理毫不熟悉, 即使心有余也无力大海捞针, 没法从人群里找出一个隐匿身形的刺客。
玄负雪抿了抿嘴,这下是真的睡不着了。
她翻身下榻,叫人:“青儿, 陪我去一趟御膳房。”
青儿早就守在殿外,闻声颠着步就来了:“夫人怎么忽然要去御膳房了?许是饿了?奴婢去找人再要点糕点来。”
玄负雪摇头, 咬牙切齿道:“我去给你们尊上送点吃食。”
青儿:“啊?”
*
玄负雪端着一盒绿豆酥,刚走到殿外,便被披坚执锐的宫侍拦了下来。
“尊上同诸位将军在议事,请夫人稍等。”
他搬来了一张宽大软椅,玄负雪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那上头,没骨头似的歪了一会,进进出出的魔将难免分神瞥过去,看清她的脸后又吓得鹌鹑似的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如今整个酆都,谁不知晓百花殿里的这位颇受上宠,好几个军中素有威望的将军向尊上请议废除百花殿外护仙灵罩,请尊上收回灵力,可软磨硬泡了许久,尊上愣是没有点头。
都说美色惑人心智,现下大半魔军将士们都觉得自家尊上已经被这女人迷得神智不清,前几个月才向他汇报过的事项,过了两月便仿佛完全没有这件事情一般。
也不知道是否尊上的灵府神识受损,竟有几次在军营里迷了路,甚至当面唤不出将士们的姓名,一时间流言蜚语滋生,闹得军中人心惶惶。
幸亏尊上平时杀威积重,纵然底下人有些狐疑躁动,但明面上也不敢生事。
只是苦了他们这些老臣,日日都要被叫进宫中,当着尊上的面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从跟着尊上起所经历的大小事宜,不知道的还以为尊上是自己什么都记不清了、找借口在拷问他们呢!
“夫人久等,请罢。”
一进门,玄负雪便望见了坐在上首的男人。凛迟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翻折奏章,眉间隐约有不耐烦的郁色,似乎并没发现来了人。
玄负雪拎着裙角,步伐轻快,走上前,直接抽掉了他手里的奏折。
凛迟下意识跟着抬起头,那双平日里看起来危机四伏的深黑眼眸中居然看起来有一丝茫然无措。
一个眨眼间,他就整理好了神色,眯起眼:“孤不记得有传人召你。”
玄负雪顺着他的话点头:“嗯,没人让我来,我自己想过来。”
凛迟“呵”地冷笑一声。
玄负雪不动声色,余光中瞄了一圈周围,寝殿四角分别站着持长戈的侍卫,个个体格魁梧、面带杀气。她在心里将这些魔将同那刺客单薄的可怜小身板比对一番后,再次斩钉截铁地确认了结论:那刺客一出现便会被魔将包围摁死,根本不可能得手。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盒子放在书案上,露出一个笑:“你早晨请了我一顿,投桃报李,我带了些绿豆糕,你尝不尝?”
凛迟微微扬眉,似乎并不相信她会这么好心,掀开食盒盖子,着筷略微挑拣了一遍:“你自己做的?”
玄负雪依旧是甜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兄师父从来不让我近庖厨,我倒是敢做,你敢吃么?”
凛迟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你师父和师兄,倒是待你很好。”
玄负雪险些维持不住笑容。
淡紫缎子袖口下,无人看清处,她的十指已经掐进了掌心,指甲划得皮肉生疼,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还对我师父师兄有印象?”
当初凛迟入魔时,第一个发现的就是二师兄苍未名,可等玄负雪赶到后山禁地,就只见到苍未名倒在地上,鲜血覆面,生死未知。
从前她以为是苍未名撞破了凛迟入魔,他怀恨在心,为杀人灭口而将苍未名杀死。
可现下细细推敲,这种说法似乎站不住脚。
二师兄能被称为见孤峰年轻一代中的第一人,并非浪得虚名,他的本命佩剑定山河出剑时气势浑厚,端方平稳,走的是中正刚直的路子,真要同人对战起来,少有敌手。
凛迟一个半路出身地野路子,无论是修行时长还是灵府纯粹都比不上苍未名,即使因为入魔而一时功力大涨,也不该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在一众弟子的围攻之下将人杀死,而自己不挂一点彩。
玄负雪记得清晰,当初撞见凛迟时,他身上并未带着明显的伤口。
她安静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午夜梦回,你可曾心中有愧?”
“......我二师兄为人最为笃实正直,除魔降妖救死扶伤无数,更从未对你不起,你却只为了遮蔽自身败行杀了他!”
“夜半惊醒时,难道他们不曾化为厉鬼找你索命——”
噼啪——
是凛迟直接捏断了手里的银筷,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孤从不做梦。”
16/71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