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迟这才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让她如愿抽回了自己的书。
她就这么和凛迟面对面坐着,低头翻开其中一本医书。
说自在是不可能的,其实从前到如今,她与凛迟相交都不多,大多数都是争执打闹最后不欢而散,没想到现如今却能和这个死对头如此心平气和地处在同一屋檐下,对坐闲读。
......可能也算不上心平气和。
玄负雪指尖翻过一页纸,偷偷摸摸地抬眼瞄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凛迟坐得笔直端正,皱着眉,脸色不善,低头不知在看什么,纸页翻得哗哗作响,时不时还提起笔,恶狠狠地大力在纸上画一个红圈。
玄负雪趁机又瞄了一眼,险些笑出声。
这野狗窝里爬出来的文盲,圈起来的都是复杂繁字,寻常书籍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天书,怪不得脸色那么差!
“你笑什么?”
不知何时,凛迟忽地抬起头,两眼射出的眸光如利剑,声音冷冽:“有什么好笑的,不妨同孤分享几分?”
玄负雪立刻收了笑,一脸无辜地耸肩:“我有笑么?你看错了罢。”
凛迟冷冷道:“孤不可能看错。”
玄负雪内心里“啧”了一声,心想这人还同以前一样执拗木头不知变通,面上却故作惊讶:“你都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笑你?”
凛迟眯起眼睛:“孤方才是在看你。”
好突然的直球。
玄负雪这下哑口无言,只得哼哼唧唧两声,打哈哈:“好罢,我只是在猜你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
她用手指戳了戳桌上被红圈画得惨不忍睹的书册,笑得一脸无害:“尊上,可是阅读有碍?”
凛迟避而不答,只是声音平淡:“孤发现了,你只有在讥讽孤时,才会叫孤尊上。”
玄负雪指尖在书册上戳来戳去,轻哼一声:“你入了魔,是魔族的君主,又不是我们修士的,我肯叫你一声尊上,已经是给你莫大面子,凛迟你不要得寸进尺哦。”
凛迟冷眼盯着她:“你现下倒是不怕孤了。”
玄负雪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个人天生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我从前不怕你,现在当然也不会怕你。”
凛迟盯着她许久,突然勾唇:“很好。”
然后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进了怀里。
第020章 失忆
玄负雪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被他胸口坚实顶得鼻子生疼。
她一边揉着酸疼的鼻梁,一边龇牙咧嘴地从他怀里爬起来:“你又发什么疯?!”
“你不是问孤为何留你?这就是你的用处。”凛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坐起来,在玄负雪打算挪远离自己时再次抓住她的手腕。
凛迟指着书册,口吻斩钉截铁:“念罢。”
玄负雪:......
“你自己看不懂,就使唤我?”
凛迟不置可否。
玄负雪抱着胳膊,学着他之前的模样冷笑:“我不是你的仆人,也不是你的下属,魔尊大人是否使唤错了人?”
凛迟把书页推到她面前,慢条斯理道:“死了十八年,突然再睁开眼睛,是不是很意外?”
玄负雪本来已经准备下榻了,听见他突如其来这一句,立刻又顿住,目光重新落在他推来的那本书册上。
“尊君起居注?”她念出书名,嘲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凛迟你居然挺自恋,没事还会翻看自己的起居注,怎么,突然发现自己的一日三餐里藏着什么惊天大阴谋?”
凛迟用手指了一行字:“念。”
是不想和她多说废话的意思了。
玄负雪剜他一眼,抄起起居注,随手翻看了起来。
起居注里大抵写的都是些琐碎小事,诸如凛迟每日雷打不动地卯时起,他不让宫女服侍,都是自行洗漱更衣后在后殿里晨练半个时辰,结束之后直接上了早朝会见属下诸魔,下了朝依旧会在阎罗殿前厅内单独召见几位受重视的魔将,可怜兮兮的一日三餐都是挤在这期间完成的。
玄负雪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这些内容,纳闷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若是只看起居注,她差点以为这人是什么名门望族清修出身,每日兢兢业业处理政务,毫无怨言。
魔尊不都该是霸气外露、肆意邪魅么,怎么轮到凛迟,就活生生让人看出了几分清苦修行、给地主打工的可怜长工感?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凛迟微微扬眉:“怎么,看出端倪了?”
“没。”玄负雪单手托腮,给他念了几句起居注上的日常记录,才道,“虽然是个魔头,但你还挺勤勉。”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在结束漫长的一天议事之后,凛迟还不回自己寝殿休憩。
十三日晚,宿百花殿。
十七日晚,宿百花殿。
二十四日晚,宿百花殿......
好家伙,一个月三十日,他有将近二十日都是宿在玄负雪的寝宫内!
若不是她这几日在青儿料理下早就仔仔细细、彻彻底底检查过自己的身子,确认完好无损,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被人碰过,否则她简直要怀疑凛迟究竟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
玄负雪看了半天,对那一连串的“宿在百花殿中”不忍直视,她压根不想仔细盘问凛迟究竟在她寝殿里呆一整晚是做什么。
青儿和她说过,曾经见过凛迟怔怔地坐在自己床头,不眠不休,枯坐了一晚,第二日顶着青黑的眼圈去前朝议事。一众宫女们都以为他当晚不会再来了,可等到夜幕降临,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依旧在殿门外响起。
玄负雪一想到这里就小脸扭曲,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是为什么把我捉回酆都?”
凛迟顺着她的目光,也看清了自己那日日夜夜引人注目的行踪,沉默了片刻,才道:“孤先前翻阅过起居注,按照那上面所说,孤占据酆都后不久,便只身前往见孤峰,将峰上一名伤重昏迷的女弟子强行夺走,囚禁在酆都内。”
玄负雪皱着眉:“伤重昏迷?所以我当初被断罪剑伤之后,并未身死?”
凛迟伸出手,掌心凝聚光华,有丝丝缕缕的鲜红光丝从他掌间蔓延,仿佛初春绽放的嫩芽一般,细长枝条的另一端连接的是玄负雪的心口。
玄负雪诧异地伸手戳了戳那根血色光枝,对方像是有知觉一般轻轻一颤,微微蜷缩起了芽梢,仿佛一株通了人性、害羞的小灵物。
玄负雪一下来了兴趣,内心里隐藏的作恶趣味被勾起,又伸手捉住那根丝芽狠狠蹂躏了一番,揉圆搓扁,玩得不亦乐乎,突然手中一空,枝芽幻化成闪闪光点,消失殆尽。
抬起头,她险些被凛迟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他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回避了玄负雪的好奇注视,露出的耳廓红得像是要滴血。
凛迟言简意赅:“这是我外化的灵脉,与我五感相通。”
玄负雪:......
所以她方才相当于摁着凛迟,把凛迟抱在手掌心里大肆揉捏了一遍?
她又瞅了一眼眼前人那张冷冰冰的冰块脸,只觉得自己晚上可能要做噩梦了。
“既然是你的灵脉所化,那为何它会连接我的心口?”玄负雪岔开话题,继续道,“你别说是因为你用自身灵脉填补了我身上断罪剑的伤口——”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
因为凛迟看过来的眼神里,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神色极淡,眼里仿佛冻着一片恒古不化的冰山雪原,可若是直直地望进去,却能在那片厚厚的冰层之下窥见万里波涛涌动的漆黑暗潮。
玄负雪安静了好一会,才道:“凛迟,我是不是能理解成,你是在说,你救活了我?”
将自身灵脉抽出,拉长成细丝,再硬生生扯出体外,为他人伤口一针一缕穿补剑伤,玄负雪从前听过见孤峰上药堂弟子讲过此等疗伤之术,当时弟子的表情一脸不屑,道谁会用这样损己利人的法子来替人治伤?
医者慈悲为怀不假,可此法对施术者损耗极大,灵脉与心血相连,抽出灵脉时所要承受的极大痛楚自不必说,稍微不察便有可能反噬自身,灵气尽泄,七窍流血暴毙而亡,自古以来成功之例屈指可数。
凛迟盯着她:“若你试过运转体内灵气,就该知晓孤所说不假。”
玄负雪掐紧了十指。
纵然千万般不愿承认,可凛迟所解释的说法的确能对上她这几日来的困惑。
被断罪剑刺伤的心口伤不翼而飞,甚至完好无损,刚刚醒来时还双腿发软、灵府四漏,可过了短短三日便以肉眼可见的飞速恢复......再到方才,凛迟与她连接灵脉时,内里不可抑制地涌上一股莫名熟悉的温热感,仿佛浑身浸在热汤之中。
她对凛迟灵脉气息如此熟悉,可她分明从未与他有任何亲近。
“就算你说的是真,那好,我问你,你为何要救我?”玄负雪厉声道,“杀我的是你,救我的也是你,凛迟,你不觉得你自相矛盾,古怪得过了头么?”
凛迟眉间蹙起,语气有些不耐:“孤同你说过,当初走火入魔绝非孤本意,究竟真相如何孤也在查证——”
玄负雪忍无可忍,一拍案几:“选择叛出师门的是你,要走火入魔背弃正道的也是你,现下你却说你不知道真相,还要查证?”
玄负雪嗤笑一声:“下一步你是不是要说你已经失忆了,前尘往事全俱忘得一干二净,真正用断罪剑杀我其实另有其人?”
凛迟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手背青筋蹦起,骨节发白,压低了声吼:“你如何知道?!孤失去记忆一事从未告知他人!此事若是传出去,不仅群魔心性不稳可能兴乱,连那帮修士都可能趁虚而入取孤性命!你究竟知不知晓轻重,你——”
玄负雪用力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已经气笑了:“凛迟,你找借口胡编瞎话的功力真是日长,从前被我一顿挤兑连反击的话都说不清楚,现下居然还能接上话茬。”
凛迟咬着牙,握住她手腕的十指愈掐愈紧,几乎要活生生在少女纤细的腕骨上戳出十个血洞。
玄负雪被他弄得疼狠了,却依旧死死睁大双眼,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尚能得空的另一手去掰他的手指。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让那双如同铁钳一般的十指略微松动,凛迟不耐烦地磨了一下后槽牙,低声威胁:“孤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坦白你是如何知道此事,否则孤不介意让上次的食人魔再回来,啃掉你的手脚心肺!”
玄负雪冷笑一声,干脆抬腿就要踹他,下一刻却被凛迟握住了脚踝,直接被翻身摁在了榻上。
凛迟脸色铁青,阴沉得可怕:“行,既然你不想要这条腿,孤就替你拗断。”
他偏过头,正准备折掉那胆大包天竟敢一而再再而三挑衅自己的家伙,视野之中却猝不及防闯进了一截莹润如雪的皮肤。
前夜噩梦中种种旖旎光景不受控地翻涌而上,脑海中回响着阵阵水波,热气蒸腾,香艳怪离。
梦中少女足尖轻点温泉水面,荡出阵阵涟漪,步步生莲,连甲盖都粉嫩圆润,可爱得紧。
终于,凛迟的眼眸暗了下去。
第021章 不速之客
荒唐旖旎的梦境尚挥之不去。
凛迟掐着她脚腕的力道不自觉就紧了几分。
可现下,被他压在身下的少女如同一株野蛮生长的野草,生命力和反抗力都旺盛蓬勃得可怕,一头青丝都在挣扎中被弄乱了,糊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却依旧不肯认输,仍然在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
她在使劲蹬腿,榻上的案几早就被一脚踹翻,书卷散落一地,装订不牢靠的纸张如天女散花一般飞出去,偶尔有几张落在了她的膝盖下,被来回摩擦弄得生皱,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早已不能看,漆黑油墨印上了雪白肌肤,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凛迟你个天杀的混蛋!放开——”
更难听的话还没骂出来,原本死死摁着她的青年仿佛触碰了烫手山芋一般,骤然从她身侧弹开,紧接着一言不发,竟是直接转身走了,大步流星,迈开步履匆匆,背影甚至有几分仓惶,活像背后有鬼在追。
玄负雪的刺人恶言卡在了喉咙里,一口恶气上不来出不去,哽了好半晌,才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前脚刚回百花殿,青儿后脚就喜气冲天地来了。
“夫人,尊上真是记挂着您呢!方才还吩咐了御膳房,让炖了灵鸡和千年白参,给您补身体。”
玄负雪还在气头上,看也不看青儿手里正端着的热气腾腾汤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才把她惹毛了,转眼就来送吃食卖乖讨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脚腕上被攥得还疼呢!八成是淤青了。
可恶!这大字不识一个,只知道用蛮力的狗崽子!
青儿却依旧兴高采烈地,捧着汤碗亦步亦趋跟在自家夫人身后,小声道:“夫人可是在御书房遇见尊上了?”
不提倒好,一提玄负雪就郁闷得不得了:“你不是说你们尊上不爱念书么,怎么偏偏我一去就撞见了他?”难不成这就是俗话说的冤家路窄?
青儿眉飞色舞,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兴许是夫人与尊上缘分深厚,民间不是常说有情人相隔千万里也能相见?您们二位心有灵犀,自然何时何地都能巧遇。”
玄负雪一言难尽地瞥了她一眼,不想搭茬,只好接过汤碗,将那碗滋补身体的羹汤一饮而尽。
魔族习性粗糙,做的料理比不上修士精致,但吃惯了见孤峰上单一低调的素食,偶尔尝鲜感受一回魔族食修大刀阔斧的菜肴风格,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别的不说,就说这鸡汤里放得料量,真是实打实地可靠,玄负雪一口一块灵鸡腿肉,鸡腿肉炖得软糯多汁,入口一抿就化,配上千年白参淡淡的清苦味中和了荤腥的油气,出乎意料的好吃。
喝完了汤,接过青儿递来的帕子净手,玄负雪盘腿坐好,闭目运转调息。
千年白参的滋补效果立竿见影,小腹内只觉得有一股暖流在缓缓盘旋,熨烫着灵府,沿着四肢百骇经脉流转,涤荡杂气,清明神智。
......
最后一道运转功法结束,玄负雪松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便对上了身旁青儿艳羡的目光。
她微微一愣。
青儿连忙垂下眸,解释:“夫人莫怪,奴婢从小在农家长大,资质愚钝,没有缘分跟着仙人修行。刚刚看见夫人施展灵术,一时间看得入迷了,这才......”
玄负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魔王宫住了三日三夜,居然一直没有问清身边这个第一眼就见到的贴身婢女的来历。
从青儿磕磕巴巴的叙述中,玄负雪大致听明白了,青儿出身于酆都附近的一户凡人村落,家中世代务农,只是因为地段不好近了魔都,周围瘴气浓厚,地里庄稼收成年年不好,青儿爹娘打算搬离,可一穷二白又拖家带口,谈何容易。
青儿长到及笄,就被爹娘以父母之言拍板嫁给临近镇上的富户当贱妾。娘亲握着她的手,眼中浊泪滚滚,只说镇上离酆都更远,农作受魔气影响更浅,富户家里也不愁吃穿,是个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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