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魔医忧心忡忡:“为今之计,最好的便是直接撤了那道护宫灵罩,化归灵气填补尊上灵府空缺。可老臣劝过尊上几次,他都不肯听从。”
何止是不肯听从,简直差点大发雷霆。
老魔医又叹了口气:“还望将军能在尊上面前多加劝说,能以大橘为重。”
大山一拍胸脯:“医官放心,我决不会坐视尊上被那女人的妖色所迷!”
他大步流星进了殿。
阎罗殿内落针可闻。
大山是个粗人,没察觉到此刻落针可闻的安静气氛下可能有异样,直接大喇喇地大步上前,跪在殿中央:“尊上。”
听见上头的人应了一声,他才站起来,率先开口:“属下听闻,今早百花殿外护灵罩波动,属下担心尊上,特来请安。”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尊上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殿内的气压低得过分,脑袋上如一盆冷水泼下,整个人都清醒了。
尊上看起来心情极差。
尊上发怒时,不像寻常魔族那样疯癫嗜血,在臣下们的眼里,他仿佛一块高耸的冰山,沉默寡言,却朝着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压得人冷汗直流,喘不过气。
他斜靠在高高的王座上,一手搭着膝,慢慢地用指尖敲着膝盖,面沉如水。
而一旁的宫侍个个噤若寒蝉,飞快地收拾着地上被撕成碎片的衣袍。
凛迟伸手重重摁了一下额角跳动的青筋,忍下发作的暴虐冲动,才冷冷道:“昨夜孤有惊梦,无甚大事。”
那是个不堪细说的怪异梦境。
在梦中他似乎是在自己的寝殿内,泡着药泉。水汽蒸腾,宫室内云遮雾绕看不分明,温热水流如丝绸,轻缓地拂过他的胸口,旋即后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即使是在梦中,凛迟也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豁然起身,转脸对上一张皎若银月,巧笑倩兮的笑脸。
少女乌发乖顺地垂在而后,朦胧水雾中小脸衬得愈发莹白,唇红齿白,眼眸清亮,又带着三分欲语还休的钩子。
凛迟本能地觉得不对,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否则玄负雪那女人,怎么可能冲着自己露出这样惑人的表情。
他明知是梦,可无论如何就是醒不过来。
少女赤着脚,一路轻轻巧巧地踩踏水洼,嘴里哼着不成调子的无名小曲,在温泉边坐下。
凛迟盯着她嫣红嘟起的双唇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
哗啦——
她坐在池边,探足嬉水,小腿线条流利优美,脚踝纤细玲珑,脚背绷直,雪白皮肤上带着淡淡的青络,足尖圆润泛红,被灼热的温泉水烫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
梦中,温泉水被拨响了很久。
清晨凛迟刚睁眼时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喉间一口腥甜,爆出的灵力威压险些把跪在殿外服侍的宫卫给拍晕。吃过魔医送来的清心丸后,他才面色铁青地撕碎了身上的衣袍,尤其是下摆部分,被他狠狠撕成稀巴烂,看不出一丁点端倪了,才丢给宫侍处理。
这没脑子的魔将居然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凛迟黑着脸,目光如利剑,狠狠盯着座下的魔将:“你还有事?”
没事赶紧滚!
他看了心烦!
大山梗直了脖子,闷声道:“末将确实有事禀报。请尊上撤回百花殿的灵气护罩,恢复修为。”
凛迟勾唇冷笑:“孤做事,还需要问过你们的意见?”
他的手指“哒哒”敲了几下铁王座,再次冷笑:“是不是孤最近给你们太多好脸色,让你们一个个都得寸进尺,要翻了天不成!”
大山“噗通”就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可末将听闻那女子几次三番对尊上不利,尊上好心收留她在百花殿内,她刚一睁眼,却要行刺尊上!”
凛迟沉默片刻,才道:“她说我杀过她。”
大山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懵了,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尊上爱重她都来不及,何曾伤过那女人,我看她简直是不知好歹!”
凛迟缓缓摩挲着铁王座上雕刻的貔貅纹样,并未搭腔,但他心里却第一次对眼前这个木讷魔将的话产生了赞同。
他自伤重以来,就对前尘往事印象模糊,许多人和事都像是雾里看花,记不清晰,可唯有一点,他能凭直觉确定:
他决不会想见到玄负雪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凛迟用手扶额,淡声道:“可她不信我。”
大山眉心突然一跳,兽类般的直觉提醒他,尊上此刻看起来云淡风轻,可话怎么就听起来别扭的很,他该不是要同尊上在这里畅谈儿女心事罢!
念头一出,他就被恶俗得打了一个激灵,苦着脸:“那尊上想要如何做?”
凛迟淡淡瞥了他一眼。
大山只能硬质头皮继续道:“若是末将心悦一个女子,却遭到了拒绝,末将肯定会死缠烂打,直到对方同意为止!而且我们魔族哪有这些弯弯绕绕,看对眼了,直接钻小树林就是,若是到后来看不惯,干脆一刀两断,彼此又是好汉好女郎!”
又道:“尊上若是真的放不下,不如准备点礼物,什么漂亮衣服首饰之类的我看魔族的女人都爱这些。再加上点甜言蜜语,凭尊上您这样的好相貌,何愁拿不下一个小娘子!”
凛迟没说他这主意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嗤笑了一声:
“解开护灵罩之事,孤会仔细考虑,你先退下罢。”
*
“夫人小心石子路滑,小心别崴了脚。”
青儿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夫人,还有些不安地嘟囔:“夫人也真是的,才刚养好身子,看什么花呀。魔宫里魔气重,夫人还是待在百花殿里有护仙罩才最安全。”
玄负雪扭头朝青儿笑笑:“在殿里待着也闷,出来走一走散心,省得人都坐懒了不会动。”
青儿担忧的目光下移:“可是夫人的腿......”
玄负雪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自己无事:“只要按部就班走动,慢慢能练出来的。”
从重生后她就发现自己这具身体有些不太一样。上辈子她身体孱弱,出行全靠轮椅,可现在随着时日推移,她的双腿渐渐有了知觉。
变化是在今日清晨发生的,百花殿外忽然灵光大涨,护仙罩动荡不安,殿内外一众宫侍宫女都吓得不行,还以为护仙罩就要破了。
可最后动荡渐渐平息了下来,恍若无事发生,唯一敏锐察觉到不同的,便是玄负雪亲眼看见从护仙罩上剥落了一片羽毛般灵屑,飞速地钻进了自己双腿内。
她再试着动腿,就惊讶地发现自己能走能跳了。
奇怪,护仙罩上掉落的灵气能帮助自己恢复?
不是说护仙罩是凛迟剖一半灵识化成的么?
等价代换,那岂不是说凛迟的灵识可以助她重塑经脉?
啧啧,不愧是麒麟子,简直跟个行走的血囊一样。
玄负雪久坐初愈,还不敢跑得太急,便找借口说要赏花,让青儿扶着自己除了百花殿,在魔宫内的御花园里随意转转。
青儿见她坚称自己无事,便闭上了嘴,改而向她介绍其御花园的布局来:“本来酆都这里魔气深重,是长不了什么花草树木的,可尊上不知施了什么法子,居然让御花园里长出了鲜花,还各种品种皆有,漂亮极了!夫人您住的殿旁种着一片百花,百花殿也是这样来的名字。”
“什么品种都有?”玄负雪闲得无聊,弯下腰,开始数花。
凛迟估计费了大心思,冬开的腊梅,春开的迎春花,夏开的百花,秋开的金菊......各种季节的花朵居然能被他凑到一起,琳琅满目地竞相盛放。
玄负雪内心感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人当上魔尊之后居然还有了养花这么个雅好?
跟他本人百花煞的气质一点都不相配。
“不过,不知为何,尊上先前特地提醒过我们,不能种忍冬。”青儿在旁,突然提了一嘴,“先前有个花农记性不好,在尊上的阎罗殿外种了一小片忍冬花,结果当晚花圃就被一把火烧了,尊上还卸了他的职,把人赶回老家种地了。”
第019章 书
玄负雪挑眉:忍冬,这不是他当时和自己结仇的“信物”之一么!
区区一枝花,他居然如此如临大敌。玄负雪眯起眼睛,揣测着当初自己生病究竟和凛迟是否有关。
其实她内心里也隐隐约约知晓,当初药性相冲加重病症一事不能完全归咎于凛迟,那家伙连人话都说不清楚,就凭他那糊里糊涂的脑子,要认清各种中药药性,还要精准地投放有害的忍冬到自己窗前陷害自己,对他要求属实过分高了一些。
是以除了在写给乌行止的信里吐槽两句之外,玄负雪并没有真枪实刀地再找凛迟麻烦。凛迟也被带去了白鹭洲,离见孤峰万千里远,后来她倒是想见也不能了。
玄负雪撇了撇嘴,悻悻地把手里握着的花枝一扔,拍拍手:“我不想看花了,走了半晌我腿都累,这附近可有地方让我歇歇脚?”
“回夫人话,出了前头那道月门,再走几十步便是御书房,不然我们去那坐坐。”
玄负雪跟着青儿慢悠悠地走:“看不出来,这魔王宫里还是五脏俱全,居然连御书房都有,你们尊上也喜欢看书?”
怎么从前她同凛迟交往时没看出来,那人打起架来是好手,但一到念书写字的文雅事上便是一窍不通。难不成如今转性了?
青儿摇头:“御书房是占了酆都的前任魔尊留下的,那位好大喜功,当初只是想修建一间够气派的大王宫,御书房、膳房、药室都修了。可魔族哪里看得来书籍,所以那御书房修完之后人迹罕至,逐渐就半荒废了。”
“尊上也不常来御书房。夫人若是想见尊上,奴婢可以带夫人再多走几步,尊上的阎罗殿就在——”
玄负雪头疼的打断:“我不想见他。我就想一个人待着。”
青儿应声称是,退下了。
玄负雪跨过殿门,掀起薄纱帘,看清书房内的陈设。
青儿说这地方荒无人烟,的确没有丝毫夸大。糊窗的雪白宣纸破了几个洞,浅淡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青石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静谧的空气中飞扬着闪闪的灰尘粉屑,玄负雪一进门就呛得打了个喷嚏。
她绕过一层红檀木书架,伸指头在架子摸了一层,毫不意外地看见食指指腹上就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玄负雪试着施法清洁,本来没报多少希望,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真的从指尖涌出了灵力。虽然依旧是稀稀拉拉少得可怜,但比起先前她被食人魔追赶时毫无反应的无效施术,已经算得上可喜可叹的进步了!
从她苏醒过来,才短短三日,她的身体便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玄负雪抽出一本书册,拂掉封面上的落灰,看清封皮上写着《内宫药食记录》,信手翻开了几页。
她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或许她并非夺舍重生,自己现下使用的仍然是原先的身子。只是刚刚醒来时太过虚弱,内里灵府才会像漏气的破囊一般储存不了灵气。现下渐渐恢复了,她才能使出术法。
玄负雪一目十行地翻完手里这本《内宫药食记录》,没看到有关自己诊疗和进食的记录,便将书本塞回去,重新挑了另一本《九魔医经》。
或许这些书里能有蛛丝马迹,能让她查到自己如今异样的原因。
她被凛迟用断罪一剑穿心,不但没死成,还在十八年后重新睁开眼,身体甚至一日好过一日,不仅能走能跳,连内里灵气都以肉眼可见的惊人速度飞涨。
再这么下去,她岂不是立刻就要登阶飞升?
玄负雪心不在焉地思索着,手里一刻没停,不一会怀里就抱了一摞比人还高的书。她刚转了个身,就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
她下意识一闪,躲到了高高的书架背后。
虽然她现在还是宫里名义上的凛迟夫人,但那些魔族对她的观感如何,人后是否能像人前一般恭敬不伤她,这些都是未知,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那道脚步声毫不迟疑地进了御书房,又一刻不停地朝玄负雪藏身的角落走来。若不是她仔细检查过自己一番,她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长了穿透眼,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她大着胆子,从书架间的缝隙瞄了一眼,却诧异地发现来人居然是她认识的,还是老熟人。
凛迟?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是说他不爱来御书房么!青儿误我!
凛迟似乎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径自到了书架前,站定。
从玄负雪躲藏的位置望出去,正好能看见他抬起手,指尖或轻或重拂过书脊,皱着眉,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堆满书的书架,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荧光中的灰屑在逆着光轻轻旋转飞舞,偶尔能听见凛迟长而缓的清浅呼吸声。
玄负雪暗暗在心里比划了一番,估摸着他比从前长高了些,曾经眉宇间的少年气也消失殆尽,改而换之的是浓密长睫下压时不怒自威的阴霾神色,和习惯性绷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也许他这个魔尊当得并不是很称心如意,玄负雪幸灾乐祸地发现凛迟的额间甚至已经开始刻上了浅淡的川字。
凛迟的指尖悬在距离她鼻尖不过几寸,隔空点书脊时让她有种对方是在轻点自己脸颊的错觉。
情不自禁地,玄负雪屏住了呼吸,直到凛迟抽出一本书,袍角消失在目光所及的拐角处时,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久久沉浸在水面下的人得到了难得的喘息机会一般。
抱着一摞书,手臂都酸得不行,她把书从一边颠倒到另一边,腾出空来甩着麻木的胳膊,一不小心打到了旁边的书架,架上高高摞着的一叠纸册仿佛脆弱不堪一击的雪花一般纷纷落下。
玄负雪被半空中飞扬的雪白宣纸遮挡了视线,脚下没留神,踩中滑纸,身形不稳地向后倒去。
下一刻,纷纷扬扬的落纸堆中,忽地探出了一双手,十指修长,手背青筋暴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玄负雪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堕,鼻尖刹那盈满着陌生的气息,极淡的血腥气,幽重的熏香,苦涩的药味......
她抬起眸,对上了凛迟毫无波澜的眸子。
凛迟将她扶稳,又一挥手,将方才情急中被丢下地的书册重新收回手中。
“谢——”
凛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径自抱着书转身走了。
玄负雪只能追上去:“你抢我的书做什么?我还要看呢。”
凛迟大步流星,坐在了窗边的长塌上,斜靠着方案几,将书堆在了自己手肘边,随即抬眸望着她。
玄负雪伸手去取书,却又被他摁住了手背。
凛迟微微侧头,冲着方几对面的空位略一颔首。
玄负雪:“......”
无奈,她只能顺着凛迟的意思,掀起裙角,爬上了塌,坐在他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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