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骤然回想起一个月前同那犬少年,也就是凛迟的最后一面。
彼时她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喉间都是灵药的苦味。
午后,青松居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灵雀偶尔叽叽喳喳,玄负雪一边无声诅咒那个害自己受惊患病的狗崽子,一边伸出手摸索着从床头案几上放着的白瓷罐里抓出几颗蜜饯,丢进嘴里。
舌尖的甘甜稍微化解了她心里的郁闷,正闭上眼准备午休,床边的窗框忽然“啪啪”响了几声。
有人在用石子丢她的窗户。
谁这么大胆子?
不知道青松居、乃至整个弟子居里,除了大师兄、二师兄,就属她玄负雪算老大么!
她披起衣裳,翻身下床,没好气地一把推开窗:“谁——”
她被人捂住了嘴。
窗外日头正盛,刺得人睁不开眼,万年青松枝头上,两只肥嘟嘟的小雀儿一蹦一跳,绕着新搭好的巢叽喳叫唤个不停。
玄负雪被捂住了嘴,闻到少年掌中的各种味道,泥土,雨露,墨汁,草汁,苦药,花香,交织在一起,熏得她头晕脑胀,神思恍惚。
她一把拽下来少年的胳膊,根本没有分心收敛自己的力气,白皙指尖在他小臂上掐出了几道半青红的指痕。
应当很疼,但没有听见对面的人发出一声抱怨。
玄负雪没好气地瞪着他:“凛师祖不是将你要走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用手指了指她。
玄负雪眉毛一挑:“来找我的?”
少年点头。
“找我做什么?”玄负雪抱着胳膊,如临大敌,“你再乱来,我就喊人了啊!别以为抱住了凛家的大腿就可以为所欲为!”
上次被他扯烂的还是最喜欢的那条绫罗流仙纱裙!
想想就气!
少年默不作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带着墨迹的宣纸,他一路小心呵护着带来,可行动间难免还是弄皱了。
玄负雪没接那张纸,只是瞟了一眼,念出上面的字:“迟。什么意思?”
字迹苍劲有力不失风骨,绝非一般人能写出。
难不成是凛天极写给他的?
她倒是听说了,那日凛师祖将人带走以后,特地找了几个有名望的教习先生,专门教少年习字说话,助他开蒙。
毕竟他成了凛天极的徒弟,按照辈分来说将是未来的凛家大弟子,如果还是大字不识、不通礼数,丢的可不止是他一个人的面子。
看来一掷千金请的教书先生还算有些用处,玄负雪又斜一眼安静捧着宣纸的少年,至少没有一冲上来就扑人,行动举止间也安分了不少。
发冠梳得整齐,身上也不再是破烂的青袍,他今日换上了凛家独有的白金华袍,月白锦缎上绣着的金牡丹大颗饱满,朵朵怒放,腰间还佩着一块剔透碧玉佩,站在清凌凌日光下,活生生是话本里写的哪家富贵闲人小公子走了出来。
玄负雪又瞄一眼那张写着“迟”字的墨迹。
哼,写就写罢,还特地拿给她看,做什么?炫耀么!
第017章 聊赠一枝春
少年见她不肯接,垂下眼睫,自己将那张纸收好了。
“迟。”他突然开口出声,声音沙哑粗粝,像在硬沙石地里滚过一遭。
玄负雪没好声气:“我知道这字念迟,我又不像你,是个文盲——”
话说一半,她才瞪圆眼睛:“小哑巴,你会说话啦!”
凛迟听见“小哑巴”三个字,脸色便不好看了,这些日子他都有很认真地同夫子温书,人族条条道道的纲常规矩,在他本身天资聪颖、禀赋过人的前提下学起来并不难。
听讲时,凛天极偶尔会来看他,每次听完夫子汇报他的修习进度,老人面上都会露出满意欣慰的笑容。
“孺子可教也。”老人总是会笑眯眯的,说完这句话,伸手轻轻揉揉他的脑袋。
凛迟记得,正是这个白发苍苍的人族将自己从那间暗无天日的囚笼内解救了出来,因此才能有饱饭吃,有暖衣穿,夜晚睡觉时也不用再蜷缩成一团抵抗石板地上冒出的丝丝缕缕寒意,可以躺在宽敞柔软的棉花堆里。
这样幸福的日子,凛迟从来不敢设想。
所以他暂时压下了骨子里暴虐的野性,学着收齐利爪利齿,按照凛天极希望的那样,笨拙努力着学做一个人。
凛迟捏紧的拳头重新松开,面无表情地重复:“迟。”
他刚刚学会说话,吐字又慢又不稳,像嘴里含了颗糖似的,大舌头,念单字还能勉强让人听清,如果一旦说快了,就会变成黏黏糊糊一大串的天书。
玄负雪眨巴眼睛,心想小哑巴这回不是小哑巴,原来变成小结巴了。
“我......的......名......字。”
凛迟费了好大劲,脸都憋出了淡淡的红色,才念清楚这四个字,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玄负雪歪脑袋,突然道:“凛迟?”
声音如清脆铃响,凛迟忽地浑身一僵,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是凛天极给他取的名字,考虑到他懂得不多,并没有解释这个名字背后的内涵,凛迟自己也不怎么在意,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代号、一个更方便沟通的称呼而已。
从前他在野狗群里生活,也有自己的名字,只是野狗们或长或短的叫声人族听不懂,他即使念出来,在外人听起来也只是没什么区别的几声汪汪狗叫。
被锁在囚笼时他早就尝试过向玄负雪说话,可她那时只顾着害怕警惕,根本不理解自己的想法。
如今他终于能听懂人言,有了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何,他拿到那张写着自己性命的墨纸时,浮现在脑海里,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人,居然是玄负雪。
凛迟不自在地移开眼,眼底还残留着少女的模样。
因为尚在病重,她只着轻薄寝衣,身为一门峰主最疼爱的小弟子,她的吃穿用度也是极为清贵的,寝衣用的是上好的冰蚕丝,格外柔软贴身,病重清减了几分,就愈发勾勒出少女饱满可爱的丰盈和其下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身。
微风偶尔拂过,吹起宽宽荡荡的寝衣袖口,便像是一团柔软轻盈的云雾,带着仙气,飘飘然然落到了人间。
凛迟用力一闭眼,才轻轻“嗯”了一声。
玄负雪道:“凛师祖给你取嗯名字,所以你该姓凛不错。不过为什么选了迟字?师祖有同你说么?”
凛迟摇头。
半晌,又低声道:“再、再念。”
玄负雪挠头:“啊?”
她一头雾水,被少年灼灼的目光牢牢盯着,只能试着解读他的意思:“你让我再念一遍什么?你的名字?啊?凛迟?”
少年的耳朵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玄负雪:......别以为我没看见,这人分明还勾了下唇角!
只是叫个名字而已,你莫名其妙地笑什么啊!
果然这人古里古怪,真是让人一点也喜欢不起来!
玄负雪趴在窗口,托着腮打量他:“所以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有名字了?好罢,现在我知道了,你还有事没?”
要是没事就别打扰她,她可是还在养病呢!
凛迟依旧盯着她:“好听。”
什么好听?
怎么这人说话总是没头没尾的,意思全靠连蒙带猜,同他交流一番简直要短寿十年。
“你.....念、的......。”凛迟又用手指自己。
玄负雪聪明的小脑袋瓜灵光一闪:“你觉得我念你的名字时声音很好听?”
凛迟这下反而不吭声了。
玄负雪甜甜一笑:“喜欢我的声音啊?”
凛迟犹豫片刻,只道:“再、再念,一……次。”
玄负雪突然收笑,冷冰冰的:“你当我唱戏的、来这作弄我呢!”
让她念就念,她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凛迟公子?”远远,有着白衣的凛家弟子在呼唤凛迟的名字,估计他是偷偷溜出来的,教习夫子和负责照料他的师兄还不知道他居然又跑到了青松居来。
他先前闹了那么大一场,见孤峰上下虽然碍着凛天极的面子,封锁了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见孤峰大大小小弟子或多或少都听说了三师姐受伤的真相。
玄负雪人缘本来就不错,在师门内像个吉祥物似的,再严厉的师兄师姐见到她都不自禁会露一个笑脸,小一辈的师兄师妹也素来喜欢这个活泼机灵没有架子的三师姐。
现下见孤峰弟子们听闻全师门的团宠被一个鲁莽凶恶的少年吓得卧床不起,一时间凛迟几乎成了全见孤峰弟子的公敌。
明面上当然不会动他,可私下里凛天极还是加派了人手,尽量时时刻刻看着凛迟。
一则防止他时不时走路被人突然一把推到泥坑里,或者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脑袋上头发被剃光,或者吃食里偷偷被人加了料,诸如此类。
二则,凛家拿出了对他严加管教的态度,在他们离开见孤峰前避免再生祸端。
在凛迟反应过来之前,玄负雪“啪”地关了窗。
“有人叫你!你赶紧走!”她恶声恶气地威胁,“到时候被人看见你在我窗前,小心又把你捉回去关起来!”
窗外安静了好一会,才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凛迟应当是被叫走了。
玄负雪又挑了一枚蜜枣嚼了,估摸着人已经走远,才摸摸索索地推开窗。
窗外景色一如既往,日头高悬,流云淡薄,灵雀在枝头闹春。
唯一变化的,是窗前台上被人放了一枝忍冬花,淡黄花瓣如缕,在清幽空气中静静散发出芬芳。
她先前推开窗时,窗下分明没有这株忍冬。
所以,是凛迟摘下送给她的?
玄负雪拈起忍冬,枝干在指尖轻轻巧巧转了一圈。
少女本就爱美,喜悦一切美好精致的事物。
哼,狗崽子,倒是会借花献佛讨好人。
紧接着,她就打了个喷嚏,喉间一阵刺痒,猛咳不止。
......
思绪拉回,玄负雪的视线落回信纸,将乌行止写的这段话仔细又重读了一遍,然后坐到桌案前,提笔蘸墨写回信。
凛天极不愿将凛迟的真实来历告知众人,倒也在玄负雪的意料之中。这样一个从魔穴深处挖出来的人,就算有如今仙门第一人在背后撑腰,依旧势必会引起诸多争议讨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往昔魔类在人间留下的累累暴行还历历在目,一个出身魔地、却分毫魔气不沾的少年自然不能轻易获得仙门信任。
何况他身上还疑似有麒麟子的血脉......
玄负雪捏着墨锭,缓缓研磨,一边思索。
从前听长老们提过一嘴,麒麟子其实是有上古血脉的一类人的统称,他们灵府极为深阔,能容纳下寻常修士数十倍的灵气。
因此麒麟子也被视为天之骄子,未来的飞升预备役。毕竟有了那样海量的灵气容量,结出的金丹定然是上品起步,不设封顶。
只可惜麒麟子出现的几率坎坷,即使父母双方都是麒麟子,其后的后代之中也大有可能是碌碌无为的庸才,是以传承到百年前,世间麒麟子便只剩下了两人。
一个成了后来众所周知的仙门第一人,凛天极。另一个,则是凛天极的小徒弟,年纪轻轻便死在了仙魔大战中。
自此世间再无麒麟子踪迹。
可想而知,如今凛迟横空出世,估计会引来各方蠢蠢欲动。当日囚室内在场的所有长老和弟子都私下里被下了禁口令,如今凛天极隐瞒凛迟的出身来历,谎称他只是一个凡间孤儿,也是为了保他平安。
想到凛迟,玄负雪提笔蘸了墨,犹豫片刻,还是落了笔。
她越写,越恨得牙痒痒,用力得手指捏着笔杆都留下了一道白印。
【乌兄安好!来信收悉,关于春读种种,我也心向往之......
只是唯有一项,不得不提醒,务必慎之又慎!即是凛迟其人,为人阴险狡诈,城府深不可测,乌兄若于白鹭洲遇此人,切记远之......
他曾赠我一枝忍冬,我也曾以为此人心胸宽广,是来主动求和,谁知当夜我便突发咳疾,胸痛难忍,犹如群蚁噬心。
深夜急唤药堂弟子诊疗,方知是那株忍冬同彼时我服用的药性相冲,险些诱发咳血之症。若不是药堂弟子早备各类解毒丸以备不时之需,我险些命丧黄泉!
原本卧床一月即可痊愈,因此飞来横祸,我才不得不再多休养两月,以至于错过此次春读。
唉!悲兮!惨兮!
事后仔细想来,见孤峰常年冰雪,忍冬花踪迹难寻,他却刻意找来放置我窗前。
不禁怀疑是否他有心为之,故意在我窗前放置相冲药物,令我发病。
......总而言之,此人小肚鸡肠,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绝不可相交!
......
翘首以盼回信。
玄负雪亲笔。】
第018章 噩梦
魔王宫,阎罗殿外。
魔将大山进门时,正撞见魔医退出阎罗殿。
他上前一把拉住老魔医:“尊上的伤势如何了?”
魔医自上一任魔主进驻魔王宫时便在宫里服侍,年近花甲,阅历丰厚,轻易不会动摇,现下却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为难表情。
大山粗暴地拽着魔医胳膊,狠狠摇晃了几下:“快说!如今前线战事吃紧,将士们还等着尊上前去慰问稳定军心!若是尊上身体出了任何差池,我拿你是问!”
魔医虽然也是魔修,但修医术的本来就比不上这些出力气的魔头体格健硕,现下被对方厉声呵斥,顿时唯唯诺诺开口:“先前那一剑伤到了灵府根本,如今尊上内里虚空,灵气外泄,恐怕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大山眉头紧锁,低声道:“方才我入宫前,远远瞧见百花殿那边天空光彩变幻,气息不稳,难道和尊上的状况有关?”
魔宫之内,人人皆知,尊上将百花殿里那位看得如珠似宝,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当初尊上要剖出一半灵识做护宫仙罩,一众魔臣们都不赞同。
可是他们不赞同又有什么用?尊上杀伐决断,说一不二,有几个多嘴多舌,情绪激动上来嘴了夫人几句的,之间被他拎起后颈,丢到了护城河里,让寒冬腊月的冰水给浇浇头醒脑子。
魔医也压低声音:“尊上的状况本是宫内隐秘,可我知大山将军你素来是在尊上面前的脸的,老臣也就不瞒您了。那护宫灵罩与尊上血脉相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尊上如今 自身不稳,身体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反映在那灵罩的波动之上。”
大山的脸色立刻就难看了。
他跟随凛迟上战场出生入死多年,自然知道老魔医这番话内藏的深意。
临阵主将,最怕的便是将自身真实状况暴露人前,给敌方提供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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