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令我好失望。”苍未名凝视着老人那双被愤怒、不甘和仇恨扭曲的浑浊双眼,“满口的仁义道德,可背后做的却是吃人的生意。负雪与苍夫人何辜?你却要一个接一个地吸干她们的血,让活人成为你成就‘大业’的垫脚石。”
“一、一将功成万骨枯,黄毛小子......你、你懂得什么!”
苍未名忽地扬唇笑了:“那师父自诩清醒,如今又如何了?师父平生夙愿便是取代凛天极,成就仙门第一人,为此汲汲营营、不惜自污双手,换来的也仅仅是在着间烂泥一般的屋子里了此残生。”
“你、你闭嘴!!闭嘴!!”
苍未名如一尊冰雕雪塑的微笑佛,静静地看着老人如风中残烛一般吃力地喘息。
“呵、呵呵......你我师徒恩断义绝,就算你现在夺了我的见孤峰,又能落下什么好?”苍以朗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临死前也不肯令自己的仇敌好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你杀兄弑师、诓骗天下,不就是为了姓玄的那个臭丫头?!”
他扯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宛如碎瓷片在划拉着嗓子:“可你连自己的真面目都不敢向她表露,就算要成、成亲,还得借我儿子的名义,哈哈哈哈哈可笑,可怜!”
直到他笑完,苍未名都没说一句话。
烛台上的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微弱的“噼啪”一声,烛花爆裂,焰苗燃灭,室内堕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不、不对。”苍以朗眯起眼睛,仿佛在喃喃自语,“你若是真心实意喜欢那丫头,当初就不会出手杀她。”
“我不是同师父说过么,我也想要神血啊。”苍未名叹了口气,手指搭上了老人细瘦的脖颈,“可师父那时候怎么说的......哦,‘此法乃不传之秘,我自然是要留给亲生血脉的’。”
一生追求权势的人,无外乎希望能够荫庇子孙后代,至于领养来的外人徒弟?他只配给未来的少掌门做垫脚石而已。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苍以朗终于明白了什么,行将就木之人的胸膛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原来你也、你也和我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呃——”
十指如铁钳,死死地扼住了老人的咽喉,苍以朗的四肢抽搐起来,两只鱼目向上翻,露出浑浊发黄的眼白,面色越来越青紫。
“本来还想留着师父,请师父来观我与三师妹的大婚,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师父这样性情不定,万一在成亲典礼上胡言乱语、扰乱仪式可就不好了。”
悬在床边的暗淡床帘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沉闷的撞击声后,始终回响在屋内、宛如拉风箱一般的粗重呼吸声消失了。
苍未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略带厌恶地将指尖沾到的口涎擦干净。
他的世界终于清净了。
*
见孤峰山门外,重剑持守的弟子人人面色戒备,牢牢地盯着眼前排队报名入山门的凡人。
乌泱泱的排队人龙后方,有两人在闲谈。
“诶,你也是来应选服侍婢女的?”
青儿咬了下唇,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
“果然大家都听说了见孤峰上喜事将近。”和她搭话的是个差不多年纪的农家姑娘,淳朴热情,自顾自地又说起来,“据说那位苍峰主十分喜爱他的未婚妻,好不容易将人从酆都魔头的手下救出来,立刻就要完婚。”
“哎哟,估计是小年轻性子急,忍不了呢!”她又暧昧地冲青儿眨眼,“这么急匆匆的,才要临时从外面招收婢女、帮忙照顾新娘子呢。”
青儿垂下眼眸,含糊地应了几声。
那人见她像只锯了嘴的闷葫芦,也自觉无趣,嘀咕了几句,就不再理青儿,换了个人闲聊去了。
青儿这才松下一口气。
自酆都一别,她始终牵挂着夫人的消息,四处打听,却得知见孤峰苍知白与他的三师妹玄负雪,将于五月初六,也就是后日完婚。
这一则消息如同长了双翼的鸟儿,不到一日便传遍九州四海,连街头巷尾奔跑玩耍的稚童都能拿到两颗裹了金粉的喜糖,足可见见孤峰对此事的看重。
人人都称苍知白英雄情义,对他的三师妹钟情不渝,又道两人郎才女貌,更是一对佳偶。
唯独青儿被这消息弄昏了头。
夫人该是魔尊大人的夫人啊?怎么会成了别人的新娘子?
青儿思索过后,认为这突然冒出来的师兄八成又是个觊觎夫人美色的混蛋,欺负夫人柔弱可欺,肯定是趁着尊上分身乏术时强行逼婚!
否则以夫人与尊上那样鹣鲽情深,第三人怎可能插足!
一想到夫人此刻可能被囚于某间阴暗宫室之内、以泪洗面,青儿的心就揪成一团。夫人待她那样好,临走前还给了她下半生衣食无忧那样多的银子,青儿觉得不能忘恩负义,只顾自己逍遥快活。
于是她用那些银子做了路费,一路找到了见孤峰。正好碰上苍家为了两日后的成亲大礼在招收人手。
她有意隐瞒了曾在酆都的经历,塑造出一副清白身家,成功混入了采选婢女的队伍。
沿着崎岖蜿蜒地山道往上走,青儿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决心定然要帮助夫人从这狼窝里逃走、帮她与尊上重逢!
“停下。”在前方引路的见孤峰弟子忽然道,一行新婢女仿佛顺从的羊羔一般,听话地停了下来。
天空之中,一红一灰两道身影略过,留下两抹长长的剑痕。
“是千寻云岭的两位家主!”有眼尖的婢女兴奋道。这些仙门修士,于她们这些普通凡人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如今却能够亲眼得见,许多小婢女们都激动得两眼放光。
有人笃定道:“肯定是来参加峰主婚宴的!听说千寻云岭的两位家主都是峰主的至亲呢!”
另一人眼露艳羡:“好羡慕未来的峰主夫人啊!一场婚宴邀尽天下英雄豪杰,这样风光无限,峰主定然是爱极了峰主夫人。”
“不错,明媒正娶,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这才是爱重妻子的表现。哼,不像那魔头,当初竟是直接上门强人掳回,无媒苟合,有辱斯文!”
一旁的青儿:呸!
那劳什子苍知白才比不上尊上的一根手指头!
若是他们家尊上出场,一眨眼就能削平了这破山。
不就是成婚仪式隆重了一点么,等她救出夫人,她一定冒死进谏、求尊上也给夫人补办一次婚礼,全酆都的妖魔鬼怪都得来祝贺!
第087章 白事
两道御剑落地, 一红一灰两个身影大步迈向见孤峰主殿。
不顾门前守卫弟子的阻拦,一身朱红大氅的乌晚烛直接“砰”地推开了大门:“知白你说苍以朗已死可是真的?!”
殿内骤然涌入冷风,满堂点亮的长明灯被吹得闪烁, 犹如漆黑夜幕中悬挂的繁星点点。
线香燃烧,氤氲冒出青烟, 淡淡的檀香之中转过一个披麻戴孝的素服儿郎——正是苍知白。
纯白孝服之下, 右手侧的袖口空空荡荡, 正随风飘荡。
白鹭洲解围,他为了救出玄负雪,而与凛迟魔头一战, 被后者砍断一只胳膊,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眼见原本前途光明的青年才俊, 如今却成了个丧父的半残废,再泼辣之人也软了心肠。
见他这幅打扮, 乌晚烛气势汹汹的脚步一顿, 再开口时说话也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了:“知白侄儿,你......”
她卡壳半晌, 才叹了口气, 轻声道了一句节哀。
“多谢姨母。”苍知白哑声道, 眼下乌青深重, 一副强打精神的憔悴模样, “师父去的匆忙,一切都只能仓促从简。”
师父,而不是“爹”。
即使人死如灯灭, 他却依旧不肯改口,乌晚烛在心中叹惋, 只觉真是苍以朗作孽,硬生生将好端端的父子恩情断绝至此。
乌晚烛接过他递来的线香,朝着堂上的灵位略微摆了一下,就插在了香炉里。
她与这前妹夫关系算不上好,接到苍知白传讯后能立刻赶来,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只不过死者为大,如今人都入了棺材,她总不可能还端着一张冷脸。
站在门边的乌晚秋忽地开口:“他的棺材呢?”
乌晚秋今日依旧是铅灰道姑打扮,身形清瘦,面上不施脂粉,虽然经过了岁月摧折眼角已经生出细纹,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清秀婉约模样。
她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苍知白,眼中丝毫没有见到久违了的儿子的喜悦或惊讶,全然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苍知白道:“师父是夜半突发恶疾去世的,未免疫病感染传播,药堂长老说不宜久留尸身,我便擅自做主,将尸身火化了。”
他说着,自祭坛上取下一罐烟青骨灰坛,捧在手中。
乌晚秋却只是潦草地看了一眼,就没再开口。
苍知白见她不接,便了然地微微颔首,重新将骨灰坛放了回去。
目睹了母子之间交流,乌晚烛狠狠拧眉——即使不求妹妹能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可怎么能如此亲缘淡薄?!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吊唁结束,乌晚烛便一手拽住乌晚秋的胳膊,朝苍知白告辞了,后者并未挽留,只淡淡地提了一句:“两位岭主若是有空,不如在见孤峰多留几日。正巧后日我要与三师妹成亲,烦请两位担任证婚人。”
话音刚落,剩下两人的面色齐刷刷地都变了。
乌晚秋脸色发白,活像撞见了鬼,而乌晚烛的眉毛吊了起来:“你爹才死不过一日,你就要成婚?!”
仙门中人虽不遵循儒家教义,无需守孝三年,可至亲刚丧便要马不停蹄办喜事的,也实在是骇人听闻。
苍知白眸色清净,望向两人,不答,只是坚持道:“两位答应么?”
乌晚烛进殿时没有顺手将大门关严,现下寒风穿堂而过,即使披着大氅,寒意也无孔不入,沿着袖口、领口、裙角钻进来,犹如跗骨之俎。
她移开了视线,只是语气很冲,依旧难忍怒气:“贤侄若是坚持,那我与秋妹多留两日便是了。”
*
乌晚烛与乌晚秋并肩行在雪道上。
鞋底碾碎积雪,一茬一茬的很清晰,乌晚烛走了一会,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寂静:“秋妹,你还在记恨苍以朗?”
乌晚秋拨弄佛珠的手指微微一凝,避而不答:“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红颜恩情,转眼归于尘土白骨。都是命数罢了。”
乌晚烛啧了一声,愤愤不平:“若不是苍以朗当初背着你与那女子偷欢,被发现后还死不悔改,竟还想让那女子登堂入室,他好享齐人之美,秋妹你怎会气得险些产时大出血,送掉一条小命!如今也不至于——”
她突地顿住,自知鲁莽失言,悻悻地瞧了一眼身边的人。
乌晚秋与苍以朗合离时,她身怀六甲,昔日恩爱不移的枕边人突地成了负心人,在她在生产时要将那外室迎入见孤峰。惊闻噩耗,险些一尸两命。
纵然最后母女平安,可了落下了病根,每逢诞日都会小腹坠疼无比,甚至灵力四走不受控,连修行都耽搁了。
乌晚秋有些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朝身边的亲姐勉强柔柔一笑:“姐姐勿要担心。近年我拜在神佛前,有无量道人圣光庇佑,已感觉好多了。”
自打秋妹与苍以朗恩断义绝,回了千寻云岭,她这个做姐姐的就不辞辛劳,四处寻医问药。
千寻云岭本以医术传承,悬壶济世的医修大能不计其数,然而每人给乌晚秋诊脉后皆是摇头。
二岭主得的并非病患,而是心疾。所有医修都这样说。
乌晚烛深吸了一口气,眼眶被北风吹得有些干涩:“怪姐姐。怪我当初看走了眼,竟同意让你下嫁苍以朗那混账,让他引狼入室,还和那不三不四的女人一起来作践你!”
当事人却依旧云淡风轻:“当初是我闹着吵着一定要嫁他,连爷爷都被我气得摔了好几次药钵。千怪万责也怨不到姐姐头上去。”
“怪也只怪我命不好。”乌晚秋又淡淡地一笑,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无端清丽,如一枚随风摇曳却扎根不移的白玉兰,“至于那被苍以朗诓骗的女子更是无辜。我听说,她与苍以朗相遇时压根不知晓他已经娶妻生子,那日来见孤峰也是被苍以朗哄骗,说要娶她入门,她才来的。”
乌晚烛哼了一声,不屑道:“秋妹你就是过于仁善心软,才会受恶人欺辱!要不是你拦着不让我去寻人,我早把这对狗男女捆了回来,全打死了事!”
乌晚秋道:“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那女子上了见孤峰不久就病死,如今怕是连坟在哪里都找不着。而苍以朗也化古,姐姐还提这些做什么。”
边说边行间,两人已经到了安置的住处,引路的弟子恭敬地退了下去,露出熟悉又陌生的院落。
乌晚秋微微一愣:不知苍知白是否有心,竟让她们住在了苍知白当上峰主前的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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