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风猎猎,整座剑池被火气覆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空气闷热粘稠,人身处其中宛如被蒸笼罩着,连呼吸都逐渐不畅。
乌晚秋憋得难受。她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更别提眼前是与自己久未相见、已有隔阂的亲生子。
她心神不宁地捏着佛珠,等了好一会,也不见苍知白开口,只能自己又找了话说,试图缓和气氛:“我在你旧居内找到了那份舆图,你那时是不是就靠着它找来的千寻云岭?”
下一刻她对上苍知白的双眸,怔忪地在后者眼中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困惑。
苍知白没有回答。
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诞感冲进乌晚秋的心脏:怎么会,他怎么会忘了舆图的事情?
苍知白垂眸,重新握起飞雪剑,但剑身已经被岩浆侵蚀得千疮百孔,大概是废了。
不对。
他不是忘了。
他是根本不知道。
连飞雪剑也是,剑身乃千年寒冰打造,本不该在岩浆中洗涤,真正的剑主本该知晓,除非,他并非剑主。
“你是谁?”乌晚秋绷紧了后背,袖中手指悄然召唤出传讯灵符。
乌晚烛此刻该在见孤峰的膳食堂,距离此处不过几步之遥,她还来得及给烛姐发信求援——
飞雪剑被削为碎片,其中最为锋利的一块朝她飞来,伴随着清脆的裂帛之声,撕裂铅灰道袍,扎穿了她的手掌。
传讯灵符“当啷”掉在地上。
乌晚秋痛得冒出冷汗,双腿一软,屈膝半跪在地。
她的修为本就一般,加之当初分娩时留下心疾,常年无法修炼,身体孱弱得同凡人没什么区别。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近了,停在她面前。
‘苍知白’扔掉了破破烂烂的飞雪剑,另一柄长剑悄然从袖口划出:“乌二岭主今日前来,是想同大师兄重归旧好罢。”
在乌晚秋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定山河刺穿了她的心脏。
“知白……”
那张曾经属于她儿子的脸孔平静地看着她。
失血过多,她的瞳孔涣散,眼前渐渐出现了重影,恍惚又看见了那张哭哭啼啼的少年面孔。
定山河拔出,乌晚秋的身体随着力道向前扑倒。
注意到她将死仍不瞑目的双眸,以及徒劳开合的双唇,苍未名把定山河擦拭干净,瞥了她一眼:“乌二岭主还有话要说?”
乌晚秋忽然道:“知白……若你不喜欢,就别再学剑了。”
还有,不想回见孤峰,就留在千寻云岭罢。
你和明珠,还有我,我们可以一起……
她的眼珠暗淡下去。
苍未名把定山河擦拭得一尘不染,才收起剑。
只可惜,苍未名想,真正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早就死在了他的剑下,死在了翻涌滚烫的岩浆池中。
噗通——
尸体被他推入锻剑池中,火苗吞没了那一抹灰色,佛珠串线断裂,丁零当啷地溅落在黑色岩浆石壁上。
“你想忏悔吗?去岩浆深处,在黄泉幽冥,同你的亲生儿子忏悔罢。”
金红的岩浆翻滚不休,无人知晓,锻剑池底布满了被焚烧成灰的尸骨。
乌晚秋、苍以朗、还有苍未名自己的。
夺舍之人魂魄出窍,尸体远比常人衰败得要快,且面色青黑、七窍流血,一见便知端倪。
苍未名精心谋划了这出金蝉脱壳的大计,自然不可能允许功亏一篑。于是只留一座衣冠冢,真正的身体被他亲手推进了锻剑池。
杀掉自己该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苍未名现在回想起来,无甚波澜,唯一记得的,就是满手黏腻的鲜血,他洗了好久才洗干净。
将遗留的痕迹都收拾完毕,苍未名离开锻剑池前,还不忘用搜魂术控制了给乌晚秋开门的小弟子,简单粗暴地洗掉了对方见过乌晚秋的记忆。
见孤峰山巅,一轮灿烂的朝阳冉冉升起,青年冰肌玉骨,伫立于光辉明亮的日光之中,宛如谪仙临世。
又过了一夜,距离大婚之日只剩不到四十八时辰。
在婚宴之前,他要斩除所有可能的杂草阻碍。
乌晚秋是一个,侥幸命大的乌行止是一个,还有谁来着?
苍未名回忆片刻,想起来了,乌晚秋的那个女儿,乌明珠。
*
苍知白刚刚踏出房门,迎面就撞见了气势汹汹的乌晚烛。
“你娘亲呢?!”
苍知白眼眸微眯,镇定自若:“我方才并未见过乌二岭主。”
“休要胡说!”乌晚烛还当他是同乌晚秋相谈不愉快在闹别扭,没好气道,“她都用玉简传讯同我说了,我知道她来见了你。”
接到乌晚秋传讯时,乌晚烛急得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是最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清心寡欲修行的日子过多了,真正面对红尘俗世的繁杂事物反倒无所适从。
担心她与苍知白量热话不投机半句多,乌晚烛前脚放下玉简,后脚就急匆匆地御剑而来,只遥遥看见乌晚秋的铅灰色道袍一角闪进了御剑。
既然来晚了一步,乌晚烛倒也不是个全然不识眼色的,人家母子谈心,她一个外人自然没道理贸贸然闯进去。
她原本打算等里头闹出点什么动静,再寻机介入,可谁知乌晚秋一进御剑池就宛如泥牛入海,过了好半天也动静皆无。
她心里泛起嘀咕,正准备上前,却见一道黑影闪出,飞快地吞噬了门口的两个弟子。
乌晚烛心中大骇:见孤峰峰主居重地,怎会有魔出没?!
联想到一去不返的乌晚秋,她心中揪得更紧,来不及细想,便持鞭要闯。
正碰见了苍知白。
“乌二岭主同您说了什么?”苍知白挡在她身前,依旧一副松姿鹤骨的疏朗模样,说话声调亦是不紧不慢,“还有,乌岭主这么匆匆忙忙、未经允许就擅闯御剑池,未免太过失礼了一些。”
乌晚烛本就性子急躁,如今担忧亲妹下落,更加不耐,长鞭直接“噼啪”甩在石地,地面砖石应声龟裂一圈:“我方才见有魔吞吃了两个守门弟子!知白侄儿你快让开!”
“魔?可是长这样?”
苍知白身后,缓缓显出一道浓黑阴影,面目模糊,全身仿佛由流动翻涌的黑雾形成,变化不定。
饶是乌晚烛平生斩妖除魔、见识甚广,也被这神不知鬼不觉出没的魔物给吓了一跳。
“知白侄儿,这究竟是——”
不等她问话,魔物猛扑而上,张开血盆大口。
然而乌晚烛反应更快,转眼之间紫鞭甩出,浑然凌厉,直接打散了那一团浓黑雾气,后者发出嘶嘶鬼啸,在凌空之中旋转翻腾。
“苍知白!这究竟是什么?”乌晚烛厉声道,“你为何会与魔物厮混在一处?”
难道他也入魔?
可苍知白只是静静地站在台阶之上,清冷淡薄如一轮明月,眉目低垂,周身不见丝毫魔气。
那半空中盘旋的魔物嘶嘶叫了两声,忽地化为一阵旋风,重新落地,黑雾凝线,渐渐地竟然凝成一座实体。
乌发,长身,薄眼、淡唇......最后魔物幻化出的,赫然是苍知白的模样。
乌晚烛盯着两个苍知白,瞳孔骤然紧缩:“你们......?!”
右边那个魔物化形桀桀怪笑两声,开口说话时嗓音却是娇柔妩媚的女子嗓音:“我化成的主人,乌大岭主觉得像不像?”
苍知白淡淡地斜了她一眼:“惧魔。”
那被称为惧魔的魔物顶着苍知白一张面瘫脸,吐了吐舌头,下一刻浓黑雾气吞没眉眼,再一眨眼,出现的却是乌晚烛的模样。
“不伦不类的妖孽东西!”乌晚烛眉心一跳,本能地察觉不对,不费功夫与这古怪的二人多言,直接甩出鞭子,刺向魔物面中。
“你注意观察。”苍知白并不插手,只是站在一旁观战,“等模仿会了她的言行举止,你便以她的身份去千寻云岭,杀一个叫乌明珠的女人。”
“苍知白你疯了?!”乌晚烛将鞭子甩得虎虎生风,心下却震荡不已,“你要杀你亲妹妹?!”
“你娘呢?!”
苍知白没答,反而是那魔物激动地膨胀了几倍,口水不受控地淅淅沥沥滴下来:“那我学完她以后,我想要吃了她的尸体。”
“可以。”苍知白微微颔首,“记得收拾干净。”
他转身离去。
第090章 惧
一片血泊之中, 惧魔重新化为了一团流动的魔气,这才是它真正的面目。
它能化成千般模样、万张脸孔,但它自己却并不拥有一张脸。
惧魔匍匐下身, 准备吞吃方才被自己咬死的女人。
然而散发着恶臭的大嘴刚刚凑近女人的头颅,便是寒光一闪, 紧接着一股药粉扑面而来, 惧魔呆呆地惨叫一声, 被那药粉沾了一身,肌肤触及之处皆像着了火一般灼痛起来。
趁着惧魔在地上痛得打滚,乌晚烛吃力地从血泊里爬起, 下一刻,传送符咒亮起,女人遍体鳞伤地消失在原地。
惧魔好不容易抖掉了身上的药粉, 却见到嘴的猎物失了踪,呆若木鸡, 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它是鬼千玦分裂的魂魄之一, 天生心智残缺,很多时候并不能理解此时此地自己所处的情境。
这二十多年来若不是靠着主人苍未名的接济投喂, 惧魔早就死过千百次了。
它是在一次冬猎时被苍未名捡到的。当时它利用幻术轮番变成每个弟子心中恐惧的模样, 又化成已死弟子的长相, 吓疯吓傻了好几个见孤峰弟子。
直到对上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 惧魔犹豫片刻, 迟疑地化成一个坐在轮椅之上巧笑倩兮的俏皮少女。
真是奇怪,惧魔看了看自己幻化出来的天青色襦裙,裙摆层层叠叠, 遮住一双小巧可爱的云白翘头布履,心想怎么会有人害怕这种无害漂亮的小玩意?
然而眼前持剑的少年偏偏在看见惧魔变形后一瞬间变了脸色, 原本冷若冰霜的面孔上终于裂出一道缝隙。
正当惧魔洋洋得意、以为自己今日又可以猎杀修士、饱食一顿时,对方却忽然抬起了剑,剑锋飒沓如流星,直接戳穿了惧魔的头颅。
之后它就被苍未名带回了见孤峰。
更令惧魔想不通的是,这位少年修士不仅没有杀它,反而还将它关进囚笼,秘密饲养了起来。
苍未名时不时会向笼中投喂一些魔物或兽类尸体,保持着让惧魔不会饿死,又无法积攒力量逃跑的程度。
而惧魔被要求对这些新鲜血肉的回报,则是要在苍未名来找自己时,化成初见时那个少女的模样。
这人是自虐狂罢?惧魔每次一边吃肉吐骨头一边想,明明每次见到她那副模样,少年都脸色惨白,额角青筋迸起,可还是要看,一眨不眨地看,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杏眼、俏皮又冷漠的翘唇,一看就是大半宿。
不过只是化成一个少女模样,对惧魔而言并不困难。自打鬼千玦死后,它流离失所、风餐露宿,已经很久没住过像样的屋子、吃过像样的美食了,苍未名愿意饲养它,它也在心里将他默认为了自己的新主子。
除了十八年前他给自己安排的任务有些棘手之外,惧魔自认自己还是一个很尽职尽责的下属。
只不过......惧魔挠了挠头,看着原地一片血泊发了一会愣。
不通人性的魔物心里难得的产生了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反、反正主人也不会知道那女人到底死了没有!只要它赶在她之前到达千寻云岭,把叫乌明珠的家伙找出来杀掉,就没问题了嘛!
惧魔这么想着,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勇气,它决定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主人的命令。
它在原地化为一缕黑烟,遁入晴空。
*
凛迟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齐膝深的雪地中跋涉。
他手上拎的男人头颅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淌血,一路走来沿路在雪地之上落了一地艳红的红梅。
眼前金光波动,阵纹繁复,依旧没有看到道路的尽头,凛迟不耐地将那修士的脑袋扔到一边,不耐地转动早已因为挥剑过多而僵硬的脖颈。
千灵蹲在另一边高高垒起的石碓之上,拖着腮,嘴里鼓鼓囊囊地不知在嚼什么,含糊不清地吐出了一脸串魔语。
“我知道有人来了。”
不如说,自他进八卦阵以来,到处都是人,到处埋伏着想伺机取走他性命的修士。
凛迟一路行来,断罪剑身之上的血迹就未曾干过,以至于他如今握剑的手腕都在微微发颤,剑尖拖地发出轻微的硌铮之音。
【不,我是说这次来的家伙不太一样。】千灵从尸堆上跳下来,皱着鼻子嗅了嗅,有些困惑地歪头,【感觉......怎么好像我的同类?】
天际一抹黑影略过,旋即化为罡风落地,一团变幻莫测的魔气旋转片刻,随即从魔物中走出了一个身着白裙的少女。
少女眼如点漆,面若桃花,唇色丹晖,肌肤胜雪,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之内,只朝他看来一眼,宛如千万朵极艳海棠一瞬绽放。
“凛迟?你来做什么?”那人顶着玄负雪的脸,冷冷吐字,“十八年前你害了我一次不够,如今竟敢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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