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迟冷冷看了她一眼,这才收起剑:“你一介凡人,能帮我什么?”
又顿了一下,补充道:“胆子还这么小。”
青儿一张脸吓得发白,却还是大着胆子开口:“我,我正好被分给新娘梳妆,要不,我替尊上送封信?”
“用不着你。”凛迟皱眉,“你可有伤药,只要止了血,我自己去寻——”
话未说完,一股魔气冲撞,他的眼前一花,手撑不住柜台,乒铃乓啷扫落了一地脂粉盒。
青儿手足无措地冲上前搀扶:“尊上您还是在这歇一会罢!”
这时候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青儿不知从哪爆发出一阵勇气,将人摁在椅子上,掏出纸笔,抖着手递到他面前,毛笔险些戳进他的鼻子:“您、您有什么想说的,给夫人、写、写就是了!”
“我一定送到。”
*
红烛燃烧,双喜贴墙,椒房熏香,一袭大红纱裙逶迤拖地,遮住了踩在松软厚毯的一双赤足。
玄负雪一动不动地坐在妆奁台前,宛如一尊最精致貌美的人偶,任凭来来往往的侍女为自己梳妆打扮。
“夫人请张嘴,抿一下口脂,新娘子就是要打扮得美美的嘛!”
她不想。
她不愿嫁给苍未名。
然而身体却违背了她的本意,自顾自地张开了嘴,抿住口脂色纸,又顺从地扬起下巴,方便侍女为自己描眉。
自从在旧峰主居内她识破了苍未名的真实身份、被后者恼羞成怒地打晕之后再醒过来,她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成了这幅诡异德行。
言行举止都不由自身,估计是被夺魂术控制。
玄负雪只觉得心底发寒,没想到二师兄竟会暗中修炼邪术,还对自己下手。
他究竟还有多少隐秘,是她尚不知晓的?
这一日来,她的神识努力想要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全都无济于事。
负责收拾床榻的侍女忽地“咦”了一声,拎起大半濡湿的枕巾:“夫人,您昨晚是哭了么?”
玄负雪的眼珠一眨不眨,一言不发。
在施术之人允许之前,她连张口说话都不能。
唯独生理本能与思想自由无法操控,昨夜她做了个梦。梦里一只皮毛纯黑的小狗,十分凶恶地朝她狂吠。玄负雪想要伸手安抚它,可对方却一口叼住她的手腕,犬齿深深咬出血痕。
梦里的痛楚十分钻心清晰,玄负雪只好甩开那只小黑狗,心道它大概是讨厌自己,转身想走。
下衣摆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她停下脚步,扭头望去,那只小狗死死咬着她的襦裙,尾巴垂在身后,一双黑豆似的圆眼里水波盈盈。
明明是你不让我接近,你咬的我,怎么自己还先哭了?
玄负雪低下腰,手指穿过小狗蓬松柔软的毛皮,下一刻,怀中温暖的小小身躯变成了乌发披散、眉目深刻的英俊男人。
梦中凛迟张开手臂,反将她整个圈在怀里,脑袋枕在颈窝,呼出的热气湿润打在她的耳后,呢喃低语:“你在哪里?”
而她心里明白,他不止想说这些。
因为她也很想他。
第092章 相会
“夫人!您怎么哭了?”
为她挽发的侍女吓了一跳, 伸手拿起锦帕腰想替她擦干,却被另一人抢先开口:“你们退下,我来罢。”
背后珠帘轻动, 来人如一抹青色的淡影,飘然进了门, 动作轻柔地捏起帕子, 一点一点地将玄负雪眼尾沁出的水痕擦干。
侍女们见是苍峰主亲自来, 便行了礼,安静地退出去。
屋内暗香浮动,台上琉璃碗、朱漆盒一应俱全, 在葳蕤烛光下泛出奇异的流光溢彩,苍未名为她拭泪的影子映在模糊的铜镜之上,犹如一对交颈的鸳鸯, 恩爱两不疑。
玄负雪忽地胃里翻涌,不自控地干呕一声。
苍未名的手指微微蜷缩, 蓄了一点的指甲刻入少女晶莹的肌肤, 留下一道泛白的深痕。
许久,他才直起腰, 将那沾过眼泪、半透浅薄的纱绢手帕丢到一边:“明日便是我与师妹的大喜之日, 我本想来这同师妹好好叙一叙旧, 如今看来是为兄自作多情。”
这意思就是他不打算解开在自己身上下的夺魂术。
苍未名站在她身后, 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凝望着镜中两人交叠的身影,忽地勾了勾唇角,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语气轻快地开口:“说到大婚,师妹猜猜我昨晚听到了什么?”
玄负雪被咒术所控, 自然无法开口,苍未名也并非真的想让她开口,不等一会便继续说了下去:“原来大师兄同师妹乃是同父异母的手足啊。”
那双清净似雪的眸子,一寸寸地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挖出一个洞,看出她的真心想法。
“要与自己的亲兄长成亲,师妹是开心?还是恶心?”
无人回答。
苍未名又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淡声道:“师妹看起来并不意外。”
的确,玄负雪心想,内心宛如一块巨石落地,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轻松,一路走来,她对苍以朗与自己的身份关系早有猜测,如今不过是得到了一个迟来的证实而已。
苍未名俯下身,薄唇贴在她的耳畔:“还是师妹也介怀此事,所以不愿同我成亲?”
“毕竟,我用的还是苍知白的身体,届时要与师妹共度花烛夜的,也会是你的亲哥哥……”
对上她宛如看蛆虫的眼神,苍未名微微眯起眼,突然扬手施法。
居然解开了对她的部分咒术控制。
虽然并未实际窒息,但玄负雪依旧狠狠喘了一口气,胸口起伏几下,才抬起眼,同他对视。
少女眸子宛如在清水中浸洗过的清亮,即使对上能将自己生杀掌控的操控者,也毫无畏惧:“那你呢?你不觉得恶心么?”
“一辈子只能以他人的名义苟活,只能靠大师兄的身份才能得到手的一切,名声、财富、爱人,写在史书上、被后人传颂的也只有苍知白这个名字。”
“而你,苍未名,永远只是一个早死的、埋在漠漠黄土里的无名之辈。”
苍未名不怒,语气里反而带了点欣慰:“还是师妹懂我。”
青梅竹马、总角之谊,最懂得看穿人心底那些扭曲的快意与嫉恨,以及如何往深处的伤口戳刀子。
他似乎终于失去了同玄负雪交谈的兴趣,在后者不甘的眼神中,重新将咒术封口,又拍了拍手,唤回屋外的侍女。
“夫人的眼妆方才蹭掉了,你们重新补上。”
侍女低眉顺眼地应了,弓着腰上前来。
看清侍女的脸,玄负雪心里猛地一跳——青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青儿也对上了她的视线,圆圆的眼里立刻就泛起了水光。
可苍未名还在不远处站着,青儿不敢露出端倪,佯装无事地上前,细细为她添妆。
转身时恰好是一个苍未名看不见的死角,青儿飞快地将一团纸条塞进玄负雪的手里。
玄负雪的心里咯噔一声。
纸条估计被青儿攥在手里许久,边缘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墨色晕开,勉强还能看清上面歪歪扭扭字迹:“我来救你。”
这样笨拙、难看还缺胳膊少腿的字体,除了凛迟,还有谁会写?
玄负雪一时又想哭又想笑,她抬眸,与青儿对视,电光火石间通透了这张纸条的来历。
八成是青儿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她要与见孤峰峰主成婚的消息,放不下自己这个昔日主上,于是乔装打扮混入了见孤峰,又借机与在见孤峰外的凛迟取得了联系,两人里应外合,想要救她出去。
只是,为何要让一介凡人只身的青儿来传信?
凛迟呢,他来不了么?
他现在在哪里?
身后,原本背着手欣赏椒墙贴着红双喜字的苍未名突然动了,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到玄负雪的跟前,弯下腰,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取出那团纸条。
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如土色的两人,声音如碎冰碰壁:“哦,忘了告知师妹,中了夺魂术之人的双目皆与施术之人相通。”
所见一切,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玄负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苍未名看也不看她,转向已经腿软跪在地上的青儿:“凛迟让你来的?”
青儿仿佛已经吓傻了,连面上都泛上了一层淡淡的死青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呃——”
玄负雪一个倒栽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乒铃乓啷撞翻了满桌的金钗银饰。
顾不上钻心疼痛的膝盖,她用手肘支撑着,使出全力与夺魂咒对抗,想要爬过去,拽住苍未名的袍角。
“师妹不想让我杀她?”
感知到身上禁锢被微微松开,玄负雪立刻猛地摇头,泪珠不受控地大串掉下。
苍未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一尊无喜无怒的玉面佛像:“师妹当真要替这魔族奸细求情?”
“不,青儿是无辜的,她只是为了救我......”
该死!
她的腿为何又动不了?!她明明已经好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坐在轮椅上、连出行都不能的废人了,她可以动起来,她要动起来,她应该去救青儿......
为什么就是动不起来啊!
苍未名冷冷地注视着她一下一下、下了死力地拍打双腿,只道:“与魔族沾染之人,何谈无辜?”
就在此时,青儿浑身一抖,抄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只金凤珠钗,猛地朝苍知白刺去。
“夫人你快逃,奴婢替你挡着——”
宛如蚍蜉撼树,一双冰清玉洁的修长手掌夺过金簪,反手插进青儿的发顶,头盖骨脆裂清脆,几道血迹自天灵盖蜿蜒而下。
玄负雪如遭雷击。
青儿抽搐了一下,软软地倒在她的身边,那双总是盈满眼泪的眼睛,这一次却干涸发黑:“夫人,快、快逃......”
死去之人的手指无力,再也握不住金簪,从青儿的指缝中骨碌碌滚了出来。
玄负雪怔怔地坐在原地,眼泪滴答答地掉下来,和青儿脸颊上的血水混在一处。
她明明那样胆小,兔子似的怯懦,却可以为了她舍生忘死。
苍未名厌恶地皱起眉,扭头冲着龟缩在墙角、早就被这一场巨变吓傻的其他侍女道:“还不过来收拾?!”
说完,他将手搭在玄负雪的肩上,重重压了一下,轻声道:“师妹也该学一个教训了。”
他出门时,正好碰上一个小弟子急匆匆跑来向他报告:“启禀峰主,大事不好!那魔头的属下在八卦阵中大开杀戒,接连已经折损了三位长老,快、快挡不住了!”
“凛迟呢?”
“他、他不见了。守阵的林长老说他、他可能已经潜入了见孤峰......”
轻微的吸气声,再开口时苍未名依旧听不出情绪:“你让人去把护山诛魔大阵打开。还有,令全山弟子戒备,但凡窥见一丝魔气,无需质问,就地诛杀。”
“好、好......”
“对了,再多派十个弟子来新娘这里守着。”
门被推开,苍未名临走之前,还不忘往玄负雪身上加固夺魂咒,确保一切皆在掌控之中,人才走了出去。
无人见处,他眉头紧锁,袖口掩下手指掐诀。
然而反复召唤了几次,惧魔都未按照他们约定的及时出现。
苍未名的面上罩下一层冷霜。
沉吟片刻,他挥手召来一旁瑟瑟发抖的弟子:“那个叫青儿的婢女,来之前住在哪里?”
邪魔躲躲藏藏不肯现身,那他就不妨多走几步,亲自送凛迟下黄泉。
*
声响宛如隔了一层玻璃,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玄负雪的魂魄在撕裂、呐喊,可她的身体却在夺魂咒的控制下自觉地起身,又重新坐回了妆奁台前。
地面上的鲜血和尸体很快被拖了出去,屋内重新燃起熏香,驱散了淡淡的血腥味。
玄负雪木然地坐在镜前,看着周围的侍女们手足无措,无论涂上去多少脂粉,顷刻就又被泪水冲刷殆尽。
侍女们手忙脚乱想拿帕子给她擦干泪痕,偏偏拿的却是苍未名曾碰过的,玄负雪不受控地又开始干呕。
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她自打来了见孤峰后就几乎未曾进过食,胃里却像吞了一块烙铁似的鼓胀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围在身侧的侍女们都不见了,大概是见她冥顽不灵,自觉束手无策,退下去找苍未名报告去了。
窗纱拂动,珠帘微晃,窗外碧空如洗,云堆如絮,一只画眉蹦蹦跳跳地在青松枝头垒巢。
在这种时候,她就格外地想念凛迟。
可是方才弟子来报,凛迟即将身陷囹圄,危在旦夕……
一双满是鲜血的手攀上了窗台。
接着是一张沾染血污的脸。
眉目阴郁,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硬生生划破了晴天白云的安宁景色。
年轻而桀骜不驯的魔头,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带着无穷无尽的煞气。
冬日晴光正好,隔着一方窗棂,一身火红嫁衣、泪流满面的少女,与她那刚刚从尸山血海里逃出生天的旧情人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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