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智不全,但孩童的感觉敏锐,乌行止无师自通地察觉了眼前这个被称为他妹妹的生物浑身散发着不善的气息。
他想她应该是心情不好,于是乌行止犹豫片刻,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弯了起来,将红梅递给她:“送给你。”
乌明珠大步走过去,她没接,反而一把打掉了那枝梅花:“你什么都不知道!”
乌行止揉了揉被打红的手背,一声不吭,低头想去把落在脚边的红梅捡起来,却被乌明珠瞧见,她一瞬气血上涌,从小娇纵的性子此刻再次爆发,绣鞋狠狠一碾,梅枝破碎,花瓣零落,一抹芳菲转眼成纸泥。
乌行止的手顿住了,又微微地颤抖。
乌明珠两只眼睛都被泪水泡得红肿,视线模糊,她一把推开僵硬如木的乌行止,冲到床榻坐下,呜呜咽咽地开始痛骂一切。
她说她一点也不伤心,苍以朗那家伙从来不管她的死活,估计早就把她这个亲生女儿忘在了脑后,连人死的消息都隔了几日才由外人嘴里传回千寻云岭,想必他临死之前也从未想过对她嘱托什么。
乌晚秋是死是活她也不在乎。左右这个亲娘早就遁入空门,每日吃斋念佛,对待庙堂的佛像都比对她亲切,如今下落不明,指不定是满心欢喜地抛下她这个累赘得道升天去了。
至于晚烛姨......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下又有了呼吸不畅、险些厥过去的势头,一双泪光盈盈、同乌行止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瞪着他:“你若是还有心,为什么不清醒过来?!”
“晚烛姨她伤重,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如果,如果不能......”
乌行止慢慢地直起腰,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面上一派茫然。
他到底听懂没有?
乌明珠扑过去揪住他的袖口,整个人摇摇欲坠,泣不成声:“哥哥.......”
如果晚烛姨也没了,那我只有你了啊,哥哥......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掉在他的袍角,洇湿出圆圆的痕迹,哭了许久,手中拽紧的人依旧一言不发,手指冷得像冰,仿佛被她这幅癫狂模样吓傻了。
可是从前,只要她一伤心,他就会温和又无奈地朝她微笑,替她擦拭眼泪的啊。
“你为什么不能变回原来那样?”乌明珠抬起朦胧泪眼,心痛如绞,仿佛走钢丝之人牢牢抓紧手中唯一的平衡细木,指望依靠那一点虚幻的支撑挽救自己不坠入万丈深渊,“变回去啊,求求你......就当是、是为了我——”
救救我......
我不想要一个人......
头顶上忽地落下了一只温热手掌。
熟悉而久违了的声音低哑响起:“多漂亮的美人,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乌明珠蓦地抬起脸,对上那双如大梦初醒一般带着一丝疲倦的桃花眼。
见她怔然,桃花眼潋滟,朝她弯了起来:“不认得我了?”
清醒过来的乌行止朝她伸出手,同她抱了个满怀,宛如叹息:“我是哥哥啊。”
*
乌行止一直知道,自己是乌家的耻辱。
文不成武不就,千寻云岭所有长老见了他都要喊一声头痛。年少时他就不喜修行,听学练术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到结业时只能仗着乌家少爷的身份,让那些老古板们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因为他修为平平,几次外出前往其他宗门春读时都丢了脸面,连带着千寻云岭的名声也一落千丈,外宗修士长辈谈起皆是摇头叹息,道乌晚烛这样的巾帼英雄怎会生出这样一个草包。
面对这些讥讽质疑,乌行止却总是一笑置之。
并非有意同乌晚烛作对,只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乌行止的父亲去得早,听说也是死在了仙魔大战当中。他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散修,修为平平,家世平平,唯独生得斯文风流,性格温和多情,这才将千寻云岭的大小姐迷住,娶了回家。
兴许他就是继承了父亲的平庸资质,乌行止乐观地想,反正他也胸无大志,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弄猫斗狗、走街串巷中也就过去了。
除了偶尔对上乌晚烛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眼神时会有些许心虚,以及被长鞭甩身后的火辣痛楚,乌行止在千寻云岭里的日子还是十分逍遥快活的。
可如今才知晓,风平浪静皆是表象,不过有人替他撑伞前行,替他遮挡了一身风雨而已。
“岭主被魔气击伤心脉,我已用银针封住几处紧要关窍,暂时保命。但接下来如何,还要看岭主自身造化。”
岭主大屋内,子桑妙仪放下药箱,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自打她被请来千寻云岭之后就没停歇过,先是治疗乌行止的疯病,随后有是乌晚烛重伤,她忙得脚不沾地,连一贯冷漠冰霜的美人面上都泄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
“不过,我在治疗当中还有意外发现。”子桑妙仪啜饮了一口热茶,又道,“伤你娘的人,同当初害你的应该是同一个。”
医者多验伤,尤其他们同是修行中人,从伤口的走向、魔气的凶烈,都能看出出招之人难掩的习惯。
“我会亲自去一趟见孤峰,替我娘、还有晚秋姨讨一个公道。”乌行止将乌晚烛垂落在床侧、诊过脉的手重新放回被褥之中。
第095章 废物
他触碰到乌晚烛虎口处的老茧, 粗粝的触感挥之不去,面色落寞,许久, 才突然道:“我娘以前总嫌弃我是个废物。”
子桑妙仪面色僵硬一瞬,她素来人情寡淡, 面对乌行止突然的交心, 有些手足无措。
这样亲密的话原本是该同乌明珠说的, 可她因为伤心过度、乍然惊见失智已久的亲兄长醒来,悲喜交加,居然惊厥过去了, 现在还未醒来。
子桑妙仪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退出去,将谈心的地方留给乌行止母子,但好在对方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给出什么回复, 只是自顾自地开口:“而我从前觉得,当个废物也没什么不好。”
醒时作乐, 醉后打盹, 闲时遛鸟,忙时赏花, 四处呼朋引伴, 靡靡之音、莺歌燕舞围绕, 每日神仙日子, 好不快活。
即使偶尔被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的乌晚烛捉住、痛打一顿鞭子, 他也只在挨打时哭天抢地,等皮肉伤好了,又能一笑置之。
“可我现在不愿再继续废物下去了。”
自他醒过来之后, 忠心的乌家下人喜极而泣自不必提,可接踵而来的却并不是那么好的消息。
当初仙魔大战之中乌家积极参战, 折损了不少青年才俊,以至于到了乌行止这一代人才凋零,除了乌明珠也算是矮个子里拔将军的出挑了。
可以说,乌家之所以还能忝列四大仙门之中,基本全靠乌晚烛的雷厉风行。她以一己女子之身,却承担起了整座宗门的重任,将小辈都庇佑在羽翼之下,安稳度日。
可如今这根乌家的定海神针轰然折断,一时之间上下人心惶惶,四处流言蜚语,甚至有心思活络的修士已经在谋划改立宗门、另寻生路。
人人都摇头:“乌晚烛若是没了,难道要让那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来继承宗门?”
“唉,算了罢!谁不知道乌行止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让他来当千寻云岭的岭主,那千寻云岭可算是完咯!”
想起自己醒来后无意间听到的下人牢骚,乌行止只是自嘲地笑了一下。
只这一笑,清瘦脱了形的苍白面容上依稀还能瞥见几分当初迷醉无数画舫歌姬的风流俊美。
他撑着膝盖起身,身形还有些摇晃,但在子桑妙仪出手相扶之前,他又自己攥住了床框,手背击打木板,顿时青紫一块,可他却咬牙硬挺,即使红了眼圈,亦是一声没吭。
若是有熟识乌行止的乌家长老在此,见他这幅倔强模样定会讶然出声——形销骨立的苍白青年,几乎与曾经那个嬉笑怒骂、鲜明活泼的少年郎判若两人了。
“劳烦子桑陂主为我施针。”乌行止拱手朝子桑妙仪深深一拜,“我今晚便要启程,不能拖着这样一幅残躯前往虎狼之地。”
子桑妙仪有些迟疑:“非我不愿,只是以针灸强行冲关,虽可一时打通关窍,可仅是暂时屏蔽周身痛楚,十二时辰之后经脉内淤堵的旧伤毒血会成倍反噬。这是饮鸩止渴之法,连先前乌岭主也不敢冒然在你身上施用。”
乌行止一双桃花眼弯了弯:“无妨,仅有十二时辰也足够了。”
十二个时辰,足够让他指证苍家的祸心,足够替亲人报仇雪恨,足够为妹妹支撑起一片天地……
足够让他不当一辈子的废物。
*
乌行止乘上轿辇前,看见了站在门外,不安张望的甜儿,她抱着一件狐毛大氅,一头珠钗玉环,在纯黑金纹的乌家修士中尤为突出。
见等待的人朝自己走过来,甜儿紧张地咬紧下唇,贝齿沾上了一点嫣红的口脂,她今日来为乌行止送行,特地早起了两个时辰,精心化了整套妆容。
“公子此去千万小心。”甜儿轻手轻脚地将狐皮大氅披在他的肩上,小声同他说了自己听来的消息:“据说酆都那魔头闯入了见孤峰,带走玄姑娘时被苍峰主撞见,两人相斗,见孤峰半个主峰都被削掉了。”
甜儿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她是当真担心公子大病初愈的孱弱身体,闯入刀剑不眨眼的见孤峰,万一又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乌行止桃花眼弯弯,伸出手指轻轻抚了女子小巧精致的下巴:“你家公子是什么人,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
“何况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呢。”
他此次前去见孤峰也不是冒然为之。临出发前,他已经飞鸽传信于各大宗门,将他先前翻阅苍家家谱时发现的隐秘告知了众人。
因着与苍家的姻亲关系,乌行止对自己这对姨父母合离的当中内情更为了解,他又素爱打听八卦,与三教九流都有来往,曾经听闻桃花三十六陂中有上古传人神血的传说,当初才起了疑心,只身前往桃花三十六陂查探。
没想到就因为这般无心之举,反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一开始,乌行止还以为当初在半道上截杀他的是苍知白,然而交了几回手,便发觉不对,那人使用飞雪剑时功法生疏,出招之间反而更像另一人的刚正平直。
十八年前,他喜爱玄负雪的性子,有事没事总爱往见孤峰跑,也常常会撞见在山前广场上教导年轻弟子练剑的苍未名。
本着与玄负雪的一切亲近人打好关系的原则,乌行止没少厚着脸皮跟在苍未名身后,吃了他不少冷脸,也以请教切磋的名义挨过定山河不少毒打。
他虽懒惰不求上进,可也并非全然的蠢材,生死危机关头脑内灵光更比平常灵活,即将身首异处时,乌行止骤然认出了眼前被黑雾包裹住脸孔人并非苍知白、而是苍未名。
“现如今,苍以朗杀人取血修炼邪术、苍未名隐瞒不报、夺舍亲师兄、暗害千寻云岭乌家母子的消息应当已经传遍了各大仙门。”
乌行止微微一笑,将狐皮大氅拢得更紧一些,潋滟桃花眼里闪烁出狡黠的光芒:“估计那些个自诩名门正派的老家伙们全都坐不住,正火燎屁股地朝见孤峰赶呢。”
众仙门原本对见孤峰的丑闻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乌行止在信中撒泼打滚,威逼利诱,就差把“谁能把见孤峰拉下来谁就能继任新四大宗门之一,顺带一提之后处置见孤峰的法宝灵药也可以归它所有,如果不来那到时候下一个被苍未名夺舍的倒霉蛋可能就是你哦”的条款写在了信件里。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眼见有利可图、又可能危及自身安全,估计那些宗门里的老古板对待苍家这事就得再三斟酌。
乌行止笑得像只狐狸,又温声安抚一番忧心忡忡的甜儿,由下人搀扶着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同马车内端坐着的子桑妙仪打了声招呼。
子桑妙仪依旧要风度不要温度地只穿了一件敞怀粉袍,露出如雪的胳膊大腿肌肤。乌行止彬彬有礼地夸赞了一番子桑陂主的冷艳,只换来对方面无表情地提醒:“待会我给你扎针时,你要是也能笑得这样开心就好了。”
乌行止春风得意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夸下海口时豪气万丈,然而等到子桑妙仪的银针当真落在他身上时,乌行止悲惨的嚎叫就传遍了整座千寻云岭,人人听之侧目。
回想起那痛彻心扉的痛楚,乌行止本就苍白的脸更白了一些,认命似的伸出自己命途多舛的胳膊,扭头不忍再看。
这一扭头,就同趴在坐垫地下的一双亮晶晶眼眸对上了视线。
乌行止:......
乌明珠:......
同样顺着视线好奇看过去的子桑妙仪:“......乌姑娘?你怎么躲在这里?”
在外人面前丢了分,乌明珠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嚷嚷道:“本小姐就是喜欢趴在这,这里比较暖和,不行吗!”
“不是说了此去危险,让你待在千寻云岭照顾我娘么,怎么又私自跟着跑出来?”乌行止伸手将她拉出来,动作柔和,语气却染上了几分无奈。
这下乌明珠连耳根子也红透了,还想逞强地扭过头去不看他,手却已经自觉地揪住了他的衣裳,声音讷讷:“谁知道你这废柴会不会半道上又遇到什么歹人,我怕你打不过,才特地跟来看看而已!”
乌行止便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罢。那就拜托妹妹了,一定要保护我周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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