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迟仿佛犯了错的孩子,别扭着始终不肯正眼看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垂下,投下一道浅浅的阴影:“你的二师兄被孤杀了。”
似乎怕她不信,凛迟抿嘴,又飞快地补充:“尸体丢进了锻剑池下。”
玄负雪这才扭头看向那汩汩冒泡的翻滚岩浆,半晌,才道:“二师兄没尝试着夺舍你么?”
“孤与他最后一番交谈,他没了生志,自然不会再行垂死挣扎。”凛迟轻哼一声,“何况孤如今状况......本就与常人不同,他想冒然夺舍,也得问问我体内的魔气答不答应。”
从没见过有人能将自己堕魔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玄负雪憋闷了好久的心绪,终于宛如清风拂过,豁然开朗。
凛迟如今的状况,与来锻剑池之前、乌行止同她说过的一模一样。
【“他将麒麟血抽出,为你燃血换命,被魔气寻隙侵入,又在酆都那样的腌臜之地待了十八年,身体内早已是千疮百孔。这一年来他不思休养,却屡次大战驱动术法,只会让魔气入心的速度更快。”
“昔日鬼千玦便是以身诱魔,引发魔潮后吸收天地魔气,终才化为巨魔。”
“负雪妹妹,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们怕凛迟也将步上鬼千玦的后尘。”】
鹤鸣弓在手中隐隐震动,似有所感,灵箭光芒愈盛。
锻剑池外,遍布见孤峰的喋血厮杀、枪声刀影忽远忽近,一会清晰一阵模糊,魔潮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魔物无智、不知疼痛,抵抗的修士却是肉体凡胎,流血会死。
再不终止魔气暴动的源头,乌行止、乌大小姐、子桑陂主......所有她相识的陌生的人,都会被绵绵不竭的魔物吞吃殆尽。
玄负雪重新看向眼前人,轻声道:“你方才一直在等我来么?”
魔气的源头、年轻而英俊的魔尊笑笑,自玄负雪踏进锻剑池后第一次主动贴近她的手腕,带着她和鹤鸣弓缓缓上移,箭尖对准了停止的胸膛。
他似乎早有预感,一点挣扎皆无。
他说,让我握住你的手,帮你破开我的心脏,亲自领我沉入黄泉幽冥。他说你别怕别担心,我会习惯刀山下火海的滋味,因为我本就是无情无义、不通人性的怪物。
玄负雪的眼睛干涩得发烫发疼,鹤鸣弓迟迟未能出箭,僵持半晌,没头没脑地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喜欢。
何止是喜欢,她甚至连一句好话都没有同他说过。
自从酆都睁开眼后,她就被困在了十八年前的旧梦旧影当中,为故人旧事疲于奔命,满心满眼只能看见见孤峰,却忘了停下脚步,回首看一看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明天,你想和我一起做什么呢?”
对上凛迟怔忪的表情,她才发觉自己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没想过。”凛迟又是龇牙笑了笑,“但是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和你一起的话。”
鹤鸣弓弦被拉开,玄负雪意外地发现自己的手腕很稳,之前面对二师兄时莫大的惶恐烟消云散,心里被熨烫的温暖笃定填满。
她想这是因为凛迟始终攥紧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我想教你练字,你写出来的东西太难看了,拿出去我都嫌丢人。”
灵箭凝聚,闪亮箭头慢慢没入魔头的胸膛,血色漫出,打湿了深色的衣襟。
“还有你曾经待过的野犬窝,我也想去看一看,说不定还有幸存的小狗,我们可以带回一只一块养。嗯......不过你得负责教它不许乱咬。”
弓弦割伤了她的手指,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同他心脏处涌出的混在一起,温热、鲜活。
“见孤峰下的小镇里有专卖各种稀罕首饰的山海阁,我想换一枚弓穗,等天气晴好,你再陪我一块去罢?”
断罪剑察觉到剑主生机消逝,狂躁地震鸣,却反而被剑主本人死死攥在手心,不许剑尖朝向正在杀死自己的人。
远处,闪电穿破厚重黑云,席卷天地的魔潮犹如冰山崩颓,千万魔物们似有所感,齐刷刷地凝滞一瞬,土崩瓦解。
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的修士们迷惘地抬头,遮天蔽日的黑色魔气缓缓消散,一缕日光率先穿云,照亮天地。
阳光灿烂之中,凛迟伸出双臂,拥抱了面前泪如雨下的少女。
他将脑袋靠在她的颈窝,缓缓吐出一口热气。
一剑穿心,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他觉得很疼,可舌根发甜,满心欢喜。
小狗跌爬滚打,因为与喜欢的人有了邂逅,从此泥泞中也闻到了甜蜜的芬芳。
凛迟闭上眼睛,心想他此生真是幸福得不像话。
第099章 结局(上)
魔气的源头死后, 魔潮很快支撑不住,原本肆无忌惮的魔物失了依仗,逐渐疲软, 不出半日,就被修士们斩杀一空。
抗敌时刻, 各个仙门倒是同气连枝, 暂时忘却彼此之间的龃龉, 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由旁人守护,战场之上各色道袍交织一片汪洋大海,不再分你我, 只有同道。
有年长、参与过前次仙魔大战的长者想起了当年峥嵘岁月、少年意气,不由得潸然泪下,一边哭还一边不忘继续挥剑砍掉一只魔物的脑袋。
仙门势如破竹, 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唯一有些困难的, 是躲在魔物群中, 时不时变幻面容的惧魔,它狡猾得像只泥鳅, 自苍未名死后它自知大事不妙, 更不敢同凛迟等人硬抗, 一心只想掩藏身份逃跑。
仗着面目幻术, 他接连杀死几个修士, 即将逃出人群中时,远远一箭如流星,划破长空, 声如鹤鸣,只一箭就钉穿了惧魔的颅骨。
附在箭身上的灵气随之爆发, 从来对人族恐惧甘之如饴的惧魔,第一次品尝到了自己内心恐惧的滋味。
射穿它的少女立于雪山之巅,鲜红嫁衣迎风飞舞,面上无喜无悲,只有看向草芥的默然。
惧魔不甘地挣扎,血红双眼看着少女,试图幻化出对方心中恐惧的模样。
五官如同油漆融化扭曲,惧魔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它不敢相信——少女心中竟无一丝惧怕之物的影子?!
对上惧魔慌张的赤眸,玄负雪突地笑了,迈开腿,前进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她曾经借着某人的怀抱与支撑重新站了起来,也可以亲手刺穿那人的心脏。
从此以后的每一天、那人死后的每一天,她都会更加坚强、更加勇敢。
再次拉弓射箭,第二箭干脆利落地射穿惧魔的手掌,后者徒劳地十指扣地,抓出道道血痕,却被随即涌来的修士给牢牢捉住。
“这家伙怎么回事?!我先前还见过它伪装成苍峰主的模样!”话刚出口,那身穿天青道袍的小弟子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苍未名身败名裂、如今八成死于凛迟剑下,哪里还有苍峰主?
他涨红了脸,在众人或惊异或怜悯或讥讽的目光中,羞愤难当,干脆将满腔愤怒尽数发泄在了眼前的魔物身上:“快说!你同苍未名究竟是什么干系!”
惧魔除了一张善耍人心的幻面之外,修为稀烂,胆子也小,一番呵斥逼问之后早就吓破了胆,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夺舍同门、残杀师长,陷害同道......”有人震惊地喃喃自语,“这简直、简直令人发指、罪不容诛!”
积年累月罪孽深重,一朝突兀暴晒于日光之下,在场所有修士、见过或没见过苍未名的,都是迷惘恍然。
率领八方的正道魁首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接下来的仙门又该往何处去?
一道轻快的嗓音忽地响起:“咳咳。不才斗胆一言,攘除奸邪、揪出幕后真凶当然重要,可如今我们是不是更该先看看眼前人?”
乌行止将手一摊,亮出空空如也的灵药瓶:“死伤太多,我随身带的灵药都不够用了。诸位同道,要不咱们还是先将恩怨情仇放置一边,救人要紧罢!”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才有恍然醒悟的仙门弟子动起来,寻人的寻人,救治的救治,抬担架的抬担架,偶尔撞见了还残存一口气的魔物就再补刀一剑。
纷乱当中,乌行止穿梭期间,片刻不停,身上裹着的华贵狐皮大氅已经被血污染得变色,他却浑不在意,一双桃花眼依旧笑意盈盈,为奄奄一息的受伤修士续命。
有几个千寻云岭的长老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惊讶与难以掩饰的激动:少主这是改了性?!若是少主能重振门风,借此仙门凋敝之机一举而上,那千寻云岭直上青云岂不指日可待?!
“这位妹妹,我看你印堂发黑、气息不稳,怕是内有隐疾。不如这样,你将姓名联系方式家住何方共有几口人告诉于我,我这里有几坛上好桃花酿与妹妹你共饮不不不不怎么会我肯定不是见你长得漂亮就来勾搭调戏的登徒子、诶诶诶妹妹你别走啊!不喜欢桃花酿我这里还有梨花白、猴儿笑!”
几位千寻云岭长老:......是老夫看走眼了!还是那个乌行止!
“哥哥。”
等乌行止转过身,乌明珠立刻别扭地撇开脸,说话时也不看他,“我与子桑陂主说好,今夜就启程回千寻云岭。方才甜儿传信,道晚烛姨的伤势有了好转,期间醒过来一次。我想回去照顾她。”
乌行止他犹豫片刻,没有再摸她的脑袋,而是以一种郑重其事地态度拍了拍少女单薄纤弱的肩膀:“一路小心。”
“我暂且就不回去了。我娘一见我这浪荡样,估计才好起来的身体马上就又要被气晕。等她好些了,我再写信给她。”他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又敛了笑容,“二岭主的事情......妹妹节哀。”
只一句话,就诱得乌明珠红了眼圈,她咬紧嘴唇,半晌,突地用力锤了乌行止胸口一拳,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她走得太快太急,险些撞到了站在后头的玄负雪。
乌明珠:......
乌明珠恼羞成怒:“你偷听我和哥哥讲话?!”
玄负雪敷衍地“哦”了一声:“乌大小姐你嗓门那样大,我想不听也不行啊。”
乌明珠怒意更甚:“本小姐警告你,你别妄想趁本小姐不在的时候与哥哥胡来!”
玄负雪“噗”地笑出声:“那可说不定。天高海阔,就怕乌大小姐鞭长莫及。”
乌明珠看起来很想狠狠甩她一鞭子,但好歹最后还是忍住了,她猛地一甩长发,不屑道:“本小姐不跟你计较!”
她“噔噔”走了两步,忽地又停下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是面无表情:“......”
玄负雪微微扬眉,同她对视。
“哼。”乌明珠拉下脸,恶声恶气,“别又死了啊。”
玄负雪微笑颔首。
见她笑得灿烂,乌明珠撇了撇嘴,遁光而去。
玄负雪揣手看着又一个故人离去,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脸颊。
她当然不会再轻易中招死掉。
毕竟若是再来昏睡的十八年,可没有人会掏心换血守候她醒来了。
*
在众人合力之下,席卷见孤峰的魔潮被击退,虽有死伤,但乌行止为首的一众医修抢救及时,好歹暂时安定下来。
只是战后见孤峰的处置与重建成了大问题。
经过苍以朗苍未名两人的接力,见孤峰成了个烫手山芋,人人都不想沾染上半分,生怕也被扣上一个与魔勾结的名头。
见孤峰的一众长老们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纵然当初苍未名办下大事时他们并不知情,可如今众矢之的、落水狗的话没人会听。
就在这时,有人颤颤巍巍提出了个名字:“其实......为何不请玄姑娘回来继任掌门?”
众人恍然大悟:对啊。论辈分,玄负雪是前任峰主亲传三弟子。论资历,此次见孤峰魔潮围攻,是她亲手诛杀魔头、斩断魔气源头,堪称最大功臣。名正言顺,就该请玄道友担任峰主。
于是这段日子,前往青松居游说的长老几乎快把门槛踩破。
玄负雪不胜其烦。
她只是有事尚未了结,暂住青松居而已,没想到连个清净日子都没有。
什么见孤峰峰主,她才不想要。
不堪其扰,玄负雪只好挑了个僻静的地方躲着。
她选中了供奉历任峰主之位的祖庙。
祖庙地处偏僻,平日就少有人来,又因为里头供着苍以朗、苍未名的牌位,就更被人嫌晦气,是以玄负雪进门时只有两个愁眉苦脸的小弟子在打扫洒水。
“祖庙肃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小弟子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来,没想到居然是玄负雪,顿时嘴巴张得老大,“玄、玄师姐!”
玄负雪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早。”
小弟子激动万分,苍蝇搓手似的站了一会,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找玄师姐要个签名——当日见孤峰一战,师姐一轮银弓如弯月,杀魔救世,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即使住在见孤峰,少女依旧没有换回宗门特有的天青制服,只穿着她自己带来的素白纱衣,行走之间裙摆层层叠叠,恰如一朵最清幽俏丽的白玉兰。
她揣着手,在祖庙内踱步几圈,忽地起了新主意:“诶,你过来,帮我个忙。”
听见玄负雪吩咐,小弟子立刻扔了扫帚,颠颠地小跑过去:“师姐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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