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这种不辨忠奸、无情无爱的魔头不同。”半晌,苍未名才冷然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取乐,而是激浊扬清,庇佑苍生。师妹只是无辜被你蒙骗,待我杀了你,取回你的项上人头,她自会幡然醒悟。”
眼见他再次持剑与自己相对,凛迟骨子里的好战血性被激发而出,血管里隐隐涌动兴奋刺激,令后背不住微微战栗。
铮——
铁石碰撞之声骤响,剑芒耀眼如白日,照亮了魔头桀骜而哂笑的面容:“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强娶在前、妄言在后,事到如今还敢觊觎孤的夫人,苍未名,你好大的胆子。”
“我与师妹并无私情。”犹如万仞齐攒,排山倒海的金铁交鸣之声中,苍未名声如碎冰,八方不动,“成亲只是遵循师父遗命,护她周全。吾爱天下人,师妹只为天下人的一部分,吾爱师妹,亦爱苍生,一视同仁。”
凛迟怒极生笑:“既然如此,十八年前,你又为何要令惧魔假扮孤的身份,将她一剑穿心?!”
苍未名默然片刻,才道:“惧魔在我手中得控,我令它拿捏好分寸,师妹死不了。”
他忆起那日,眉眼也染上几分阴郁:“若不是你当初见玄负雪昏死之后癫狂入魔,同我纠缠不清,我本有机会及时为她重修心脉,不过躺三五日也就醒了,而不至于如今......”
也罢,棋差一着而已,他也认了。
怒意如滔天巨浪,凛迟眉目阴沉,低声切齿:“你想杀孤,本可以取用千般万般方式,却偏偏选在玄负雪的面前。分明孤同你并无仇怨,你却费尽心机,令孤险些在玄负雪心中成了千古罪人。”
刀剑相撞,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悟。
凛迟浑身戾气,半晌,才低声切齿:“你从那时便看出孤对她——”
苍未名似乎根本不想再听,赫然打断,光风霁月的清冷外壳终于崩开一道缝隙:“你算什么东西?!野狗生养、来历不明的家伙,也配肖想染指我师妹?!”
那日,苍未名从苍以朗口中无意间得知凛迟可能是凛天极之子,震惊之余,却是后怕。
那人是麒麟血、仙门第一人膝下爱徒,未来白鹭洲凛家也将尽归他手,原本为人诟病的家世出身也得了弥补——他苍未名能拿什么同那人相敌?
即使玄负雪自己没有发现,可他一幕幕都看得清晰,只有面对那犬少年时,师妹眼中会焕发出另一种光彩。
那样的神色,自师妹患上腿疾、不利于行之后,他就再未见过了。
连苍未名自己也说不清楚何来的恐惧和惊慌,让他布下了陷阱,引凛迟前来。
左右,他也要杀了苍以朗和苍知白,正好缺一个替死鬼,就让那人来担下罪名好了,而他才能顺利夺舍脱身。
这厢苍未名脸上阴晴不定,另一边凛迟却忽地勾唇。
凛迟心道,真是荒诞可笑,他隐藏于心底深处的不安难言、殷切热望,最希冀知晓之人始终未能察觉,反倒是眼前满手血腥的屠夫率先得知。
“所以,你特地演了这一出大戏,只为了令孤名声尽败,令孤永远不能在玄负雪面前开口。”
苍知白冷笑,不置可否:“只可惜没能料到你命大至此,事后被我与惧魔一同围杀,还能当场堕魔,逃出生天。”
对面,凛迟眉目阴沉,魔气骤收。
最后一剑,他反倒返璞归真,重拾起仙门剑法,断罪剑锋扭转,在清越的剑鸣之中,一点寒星穿破蒸腾白汽,一剑之势却胜过千军万马,铺天盖地地朝苍未名杀去。
长剑没入血肉,在岩浆流动的汩汩声中、在剑风盘旋、剑鸣尖啸中显得那样微不可闻。
“当啷”声响,苍未名手中的定山河再次掉下,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了握剑的力气。
他垂眸,漠然看着穿透自己前胸、心脏的长剑。
断罪之剑,到达了结他心跳与罪孽的终焉时刻。
伴随“噗嗤”声响,凛迟毫不犹豫地拔出长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站在血泊中的人,忽地由衷一笑:“孤真该庆幸,你连自己的真心都辨不分明。”
苍未名开口,鲜血卷着白沫从嘴角溢出,声音都咕哝不清:“我对师妹无私之心......天地可鉴......”
凛迟震掉剑身上血,扬唇微笑,犹如毒蛇吐信,轻声低语:“临死之前,你何不扪心自问,你对玄负雪,究竟是何心思?”
杀人上法,还需诛心,凛迟心中激荡一阵扭曲的畅快,本能的嗜血令他扬起薄唇,那种突兀又肆意的少年气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苍未名还要开口辩驳,可血沫涌出喉咙,痛楚撕裂心肺,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与师妹无私......
当真如此?
还是他连也不敢承认自己的私心?
在将那柄象征着公义的定山河送进师长的咽喉时,苍未名在想的究竟是什么?
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众生,还是曾经真切目睹过的少女笑靥?
自从在苍知白洞府之外,他撞破了苍以朗与苍知白的阴私之后,夜夜难眠。
早逝的父母终其一生救济黎民、扶正除恶,临死之时,也用满是鲜血的双手紧紧攥住稚儿的掌心,念兹在兹的都是让他承继家风、扶助弱小。
何为弱小?师妹双腿不能行走,天真无暇,活泼泼地朝他嬉笑,被苍以朗扎针放血之后蔫巴巴地抬起眼皮朝他撒娇喊疼,苍未名的心里就如铜钟重敲。
他想,师妹就该是他要保护的弱小。
为了扶弱,须得锄强,田地里生长出了挤占稻苗的杂草,那就将杂草减去好了。
杀了所有威胁她的恶人,师妹就永远安全了。
杀了所有有害天下安宁之人,承继家风、扶助弱小,为正道奉献一生,这是父母的遗命,是他的责任。
苍未名忽地再次想起,自己见到惧魔之后,对方幻化出他心中恐惧的形状,却是玄负雪的模样。
好生奇怪,他捉摸不透自己心底究竟为何要惧怕玄负雪。
她没有利爪、没有尖牙,只是个再弱小不过的人类,而他是她亲近的师兄,如今掌控一方的宗门之主,他拥有了可以杀死她的利剑,有了天下无人能匹敌的名声地位,为何还会怕她?
苍未名缓缓向后倒下,铸剑池的热浪席卷而来,吹起他的发稍,火星溅起、烧起天青衣袍,在最后一刻,他的头脑反而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怕的该是他自己。他怕他的心会为了她动摇,会为了一抹虚无缥缈的温柔乡毁掉自己大半生的基业、夙兴夜寐的长久蛰伏与近在咫尺的功成名就。
他怕自己真的爱她。
在被如岩浆的铁水淹没前,苍未名听见凛迟冷冽的嗓音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遥遥传来:“你心悦孤的夫人,你并不如你自己想象中的大公无私。”
岩浆已经吞没了他半具身躯,骤然,苍未名如溺水之人睁开了双眼,破碎的胸膛之中发出了宛如野兽的低吼。
“不,我绝不会——”
火水上涌,青年堕入金红炙热的剑池中。
第098章 幸福
青年身躯淹没在炙热岩浆中的一瞬, 一卷罡风姗姗来迟,幻化成一团变幻不定的浓稠黑雾,惧魔惊骇的声音大叫:“主人!”
与此同时, 紧追在后另一道魔气落地,千灵半边头发烧焦, 灰头土脸地站在凛迟身后, 用魔语叽里咕噜地狡辩:【不是我打不过这小子, 它太狡猾了!居然装成那什么苍峰主的样子,哄骗八卦阵中一堆修士合起伙来围攻我!】
她呸地吐出一颗沾血的碎牙,深红口腔内肉眼可见地长出新生乳白牙体, 又扑上去同惧魔交战。
两道魔气相撞涌动,引得天地骤然变色,雷劫涌动。
凛迟的眉心突地跳了一下。
蛰伏在他体内的魔气似乎窥探到了时机, 骤然发难,抢夺宿主的神识, 凛迟脑中仿佛有万鬼齐哭、千万嘈杂嘶吼齐发, 他痛得晃了一下身子,断罪剑感知到剑主不适, 担忧地亮起温和剑芒。
下一刻, 凛迟骤然抬眼, 一双凌厉狠戾的眉眼之中, 满是漆黑魔气。
*
天上闷雷滚滚, 日月无光,地面飞沙走石,聚在见孤峰主峰之上的一众修士纷纷举剑支阵抵挡, 有人大声疾呼:“快看!西边那是——魔潮?!”
玄负雪被这一声赫然惊醒,久违的轻快自如席卷全身。
她试着迈出一条腿, 脚掌稳稳地落于地面
夺魂咒不可能被受咒人自行撑开,她如今再度行走,只剩下唯一原由......
苍未名,死了?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无限纯白夹杂着漆黑魔气,落在她的眉梢眼角,即刻化为一滩冰冷的清水。
玄负雪的舌尖发涩,这种时刻,她却忽然想吃薄荷糖了。
“玄负雪!”有人狠狠拍了她的后背,随即迎来一个熏香温暖的怀抱。
乌行止用力抱了她一下,不带任何旖旎色彩,桃花眼里罕见地带着郑重:“负雪妹妹,好久不见。”
玄负雪眨了眨眼睛,将最后那点落在眼睫上的碎雪拂落。
恍如大梦一场重回人间,这三日来,她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你醒了!”
乌行止“嗯”了一声,简要同她说了自己的经历与来意,又道:“凛迟去追苍未名了,现状不知如何。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这突然出现的魔潮。”
他们交谈之间,魔潮已经近在咫尺,四周纷纷响起了不详的野兽嚎叫,与金铁厮杀之声。
纷乱战场之中,金毛狮阿金的身影格外活跃,一口咬掉一只魔物的脑袋,时不时步子颠颠跑向一道火红身影,找它的主人乌明珠炫耀求奖励。
乌行止望着那道持鞭的利落身影,弯了眼睛,心道若是他娘在此,看见侄女颇有她的旧时风采,该高兴得不得了罢。
魔潮来势汹涌,时不时有力竭弟子受伤而退出前线,乌行止及时上前,手中施药不停,一边抬头冲玄负雪道:“我伤势尚未恢复,只能在后场救治伤患。负雪妹妹,你......打算如何?”
他话未说尽,但玄负雪已然听出他的担忧。
如今苍未名已死,可杀死他的人却迟迟未归。
凛迟如何了?
玄负雪心中笃定,若是这人无碍,定会立刻返回她的身边。
可如今却不见黑衣魔头。
是与苍未名斗争受伤,还是体内魔气复发又出意外?
玄负雪一想到其中诸多可能,内心便如浸热汤,忐忑不安,她深吸一口气,转动手腕,鹤鸣弓重现在手,箭簇明亮:“我去找他们。”
乌行止面露担忧,半晌,还是同她说了实话:“来见孤峰途中,我与子桑陂主讨论过凛迟如今状况如何。子桑陂主同我都颇擅医道,虽专精方向不同,可在这件事上,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
最后,他喉间滚了一下,轻声道:“......负雪妹妹,长痛不如短痛,当断则断罢。”
穿过尸山血海,叫喊厮杀、硝烟血腥渐渐被抛在身后,朝着两人坠落的锻剑池深处走去,松柏遮天,白雾弥漫。
她在入口处遇见了一道颇为眼熟的瘦小身影。
千灵瘫在一棵枯树边,似乎力竭,正趴在雪地上喘息,她微微昂起脑袋,满头尘灰、脏兮兮的面容在看清玄负雪的一瞬绽发光彩,喉咙里叽里咕噜地吐出了一串晦涩难懂的魔语,夹杂着几个支离破碎的人族话:“......魔气......凛迟旧伤......撑不住。”
玄负雪的脑子乱糟糟,耳边嗡嗡作响,她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什么,留下面色焦虑的千灵,继续朝着锻剑池深处前进。
愈往深处,热度愈高,脚下积雪蒸发融化,她一步一步都踩在了浅浅水洼之中,大概不是纯粹的雪水,还夹杂着淡淡的粉色,不知是谁的血,流了这样多。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看见尸横遍野、残肢四飞的残酷场面,锻剑池边空空荡荡,凛迟背对着她,逆着灿金光亮,长及腰身的乌发肆意飞扬。
听见她的脚步声,凛迟缓缓转身,露出半张被魔气沾染、腐蚀的面容。
玄负雪猛地想起曾经在海棠花林欲魔幻境中见过的鬼千玦,凛迟现在同他一样,半张脸的皮肉快要掉光,剩下血肉模糊的森森白骨。
只是须臾不见,魔气就将他侵蚀得这样厉害。
当初桃花三十六陂一别,他说要去处理好体内魔气,现在看来,他又骗了她。
见是她来,凛迟僵了一下,慢慢地低下脑袋,高大的男子在这一刻反而显得无措不安,他又特地微微侧身,沙哑嗓子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依稀是在说让她别看。
其实他眉鼻高挺、眼窝深陷,一张脸上骨骼感分明,如今成了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除了初见骇人之外,看久了反而有几分森然的美感。
但这样的溢美之词,玄负雪断然不可能同他说的。让凛迟听见了,他肯定又要翘尾巴。
她走到了他的身边,踮起脚尖,不容抗拒地捧起他的脸,同他对视。
动作没有避开他脸颊上的伤口,凛迟疼得拧眉,仅剩的眼眸之中魔气一闪而过,又剩下惘然忧愁。
仅仅在对视的片刻,他体内的魔气就已经克制不住,贪婪地从每一个毛孔钻出,又汹涌地割划玄负雪的手臂,黑色罡风之下,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手背很快出现了被魔气啃噬过的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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