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真如他所说,十八年前还有桃花三十六陂遇刺都是苍未名所为,冤有头债有主,无论如何她也不应当迁怒到苍知白身上。大师兄除了在婚约一事上纠结不清、以及未曾问过她意见就将自己绑了回来之外,未曾亏欠过她。
玄负雪虽然是个眦睚必报的记仇性子,但对于善待自己之人一贯投桃报李。
算了,反正她原计划里也是要回见孤峰的,如今就当是提前实现了罢。至于被丢下的凛迟,左右他对上苍知白也吃不了亏,估计过不了多少日就能赶过来,届时他们俩的仇怨,让他们自个解决去。
想清了这一点,淤积在胸口的块垒便疏散了许多,玄负雪深吸一口气,抬腿步入传送轴中。
*
见孤峰山脚,风雪连天,天地皆白。
远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慢慢离得近了,是个瘦小干瘪的少女,一头乱糟糟如野草一样的长发只随意地扎在脑后,用一根干树枝绾了。
地冻天寒里,她的衣裳十分单薄,但少女却像感受不到冷意一般,在积雪中蹦蹦跳跳,行得十分悠闲自在。
千灵走到一处雪间空地,伸出手掌,原本空无一物的半空中似有所感,几道金色波纹缓缓涌动,隐约是一个阵法禁制的纹路。
“还是打不开?”自她身后,一柄浑身煞气的长剑落下,姗姗来迟的凛迟大步跳下断罪剑,想也不想,抬手翻掌就是一股杀气四溢的魔气,“轰”地砸向拿到金光屏障。
魔气冲撞,雪沫纷飞,屏障一波接一波地亮起金光,摇晃了几下,勉强复归平静。
三天三夜未曾合过眼,凛迟的双眸中满是猩红血丝,眼见屏障复归纹丝不动,模样更凶煞了。
千灵战战兢兢地窥视一眼,赶紧挪远几步,同化身为随时可能喷发活火山的新任主人拉开距离。
她皱了皱鼻子,像只活灵活现的小兽,围着那道无形的障壁转悠,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返回了凛迟身边,从喉咙里叽里咕噜吐出一长串话。
凛迟的神色就更差了一些:“八卦迷阵......倒是久违了。”
自白鹭洲与玄负雪一别,他千里迢迢奔袭,好不容易来到见孤峰山脚,却硬生生被这横空出世的八卦阵阻挠了脚步。
他方才御剑在凌空中飞了一圈,纵观阵法运行。虽然他不通布阵之处,可修仙之道殊途同归,他所习剑道精妙,连带着也能看清阵法的一些关窍所在。
越看,他眼底的血丝就愈加暴涨。
阵眼选址、阵脚设置、压阵的镇物摆放......种种细枝末节的端倪都透露出一丝似曾相识的莫名熟悉。
就像十八年前,他收到苍未名传讯后前往见孤峰后山禁地前,被困在其中的八卦迷阵。
要布下并运行这样一个庞大的阵法,主持阵法之人不能离得太远,否则供应维系阵法的灵力便会中断。
自凛迟与千灵来后,几次三番试图破阵都没能成功,每次稍有缺漏,立刻就有源源不断灵气从雪地中涌出,填补法阵空洞。
凛迟抬首,缓缓转动脖颈,骨节发出咔嚓脆响。
举目所见,见孤峰亦如十八年前,巅峰雪白,难掩青山,大片苍绿松林在极目远眺下成了一抹夹杂在琉璃世界中的纯黑阴影。
看来,设阵之人、十八年前陷害他之人,就藏身在见孤峰当中。
千灵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又用魔语嘀咕了几声“好饿”,焦躁得在他周围绕来绕去。
他和千灵是在前往见孤峰的半途中遇见的,这个胃里仿佛有个无底洞的少女又是不知道藏在那个犄角旮旯里,等凛迟经过时便宛若一颗人形炮弹一般冲出来,死死地赖上他不肯走了。
在小重山时,依靠千灵与鬼千玦其他残魂之间特有的感应,凛迟成功找到并诛杀了藏在一只吊睛白虎体内的哀魄。
鬼千玦天生为魔,七情六欲都比旁人来得淡,更未曾有过任何事情能触动心弦、令其神伤,哀魄本就是鬼千玦七魄中最为弱小的一魄,即使从宿主体内分离之后,也不像其他“兄弟姐妹”那样可以吸收天地魔气、凝成实体,而是只能躲躲藏藏、依靠寄生在其他魔物体内苟延残喘。
凛迟毫不费力地诛杀了哀魄,将残骸留给千灵吞噬,后者吃饱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没心没肺,很有魔族中人的性情。
如今又黏在他腿边不肯离开,八成又是发觉了鬼千玦剩下魂魄的行踪,想让凛迟同她一道前去。
凛迟冷冷看着正努力讨好自己、把巴掌大的脸挤出笑容的千灵,忽地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野猫的饲主,对方饿了就扒拉着爪子让他去打猎觅食、回来上贡给猫主子,不饿的话就大玩消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千灵这个“人”。
凛迟冷笑了一声,说出来的话也毫不留情:“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孤没空搭理你。”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想到苍知白那张伪善面孔兴许现在正对着玄负雪温言款款,凛迟的胸腔内就仿佛火山爆裂,炙热滚烫的岩浆涌出,在他周身血管内流窜燃烧,烫得他坐立难安。
感知到他的愤怒,千灵畏缩了一下。可在她眼里,天塌下来也没有吃饱饭来得重要!于是短暂的安分之后,她还是大着胆子开口,叽里咕噜地试图说服凛迟,手指还奋力地指着被金罩阻拦的见孤峰主峰。
她说的是,她能闻到,最后一个鬼千玦惧魂也在见孤峰内。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凛迟眉毛微微一挑。
“别笑了,你又不是人,学那些装腔弄调的干什么。不好看。”丢下冷酷无情的实话之后,凛迟没再赶她走,默认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尔后,他再次抬起手掌,积攒魔气,凝成一柄硕大无朋的巨剑,又一次狠狠地朝那道光屏撞去。
......
百里之遥,见孤峰主峰之上,行走于松林间小道的青衣青年忽地顿住脚步。
苍知白神色未变,在玄负雪看不到的背后,缓缓擦掉被阵法反噬后、唇角溢出的鲜血。
第084章 薄荷糖
松林苍郁, 阳光灿烂,漏过稀疏枝杈,金灿灿地撒了一地。
玄负雪却没心情欣赏眼前这副美景。她垂着头, 随意将脚边的石子踢到一边,满脑子想的都是二师兄苍未名的事情。
其实说起来, 她来见孤峰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苍未名。那时玄夫人的身体就已经有些不好, 但也远远没到后来药石无医的地步, 还能带着她乘车走路,千里迢迢沿着崎岖山道跋涉,冒着大半夜风雪登山。
记忆中, 那夜星子暗淡,北风呼啸,风大得几乎要将她裹着的兔毛夹袄吹翻。
玄桃说是她的娘亲, 可有时做起事来比玄负雪这个幼童还有稚嫩几分。怕玄负雪被北风刮走了,玄桃干脆往她口袋里一左一右各塞了两块沉甸甸石头, 安慰她说是增加了重量, 走起来就不会摇晃了。
然而走到半途,放在口袋里的石块就成了沉重的负担, 玄负雪两条小细腿直打颤, 隆冬腊月的严寒天, 她硬生生给累出了一额头的热汗。
本来年纪就小, 玄负雪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劳累, 于是当即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哇哇大哭起来。
她只顾着哭,话还说不清楚, 急得玄桃又是哄又是劝,可怎么也没办法。
就在二人都快被纷纷扬扬大学堆成雪人时, 从山道上飘来一盏莹莹的灯火。
近了,是个持着素面灯笼的清俊少年郎,薄唇薄鼻,身材修长,款款走来时仿佛一片随风而舞的碧绿竹叶。
玄负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忽地见无边暗夜里冒出来这样一个玉人,根本没有后来赏风弄月的闲情逸致,只觉得诡异突兀,吓得连打一串哭嗝,伸着手指颤巍巍地预警:“妖!妖怪啊!”
意识到她在说自己,那白面书生一样的小郎君脚步微顿,依旧还是走到玄负雪面前。
少女生得玉粉可爱,圆鼓鼓的脸颊被风霜冻得酡红,配上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眼珠子,活像年画上的喜庆娃娃走了出来。
然而一双浅粉色的唇被死死咬着,“年画娃娃”生怕发出声来被他这个“妖怪”注意到,正在使劲忍着哭,憋得浑身发抖。
是讨厌自己?
少年无言片刻,大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揉搓了一下握住的灯笼柄,才将目光从女孩子身上移开,少年老成、举止有度地同玄桃施了个礼:“这位可是玄夫人?我乃见孤峰苍峰主座下二弟子苍未名,受峰主所托,前来迎接二位。”
愣在一边的玄桃重新亮起双眸,兴高采烈地“诶”了一声,接着又有些许失落,小声念叨:“苍峰主怎么没有亲自来?”
“峰主夫人如今正在生产,峰主在屋外陪同。”
“......峰主,夫人?”
玄桃在原地愣了好久,忽地一把拽起玄负雪的手,粗暴地拖着她要往山上走。
苍未名伸手想搀扶,却被玄桃狠狠躲开了。
而玄负雪被她掐着胳膊的地方都已经泛出血色。
玄负雪却死活不肯挪动。在她眼里,远处那黑黢黢的山道、那沿阶而上的两排石灯笼、那灯火通明的山巅,分明就是黄泉冥府在人间的入口!里头的妖怪最喜欢的就是她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孩了,她不想被妖怪抓走吃掉!
呜呜呜呜呜!她不想死!
她在这厢哭得涕泪横流,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清冷无情地呵斥:“入了见孤峰山门便不得大声喧哗,违者罚关禁闭三日。”
玄负雪还是个懵懂幼童,哪里懂得什么清规戒律,何况彼时她又尚未拜入见孤峰,自然不怕它门中规矩约束,是以,听了苍未名的威胁,干脆哭得更大声了。
隔着一片水雾朦胧的视野,她隐约瞧见那似冰雕雪刻的小郎君狠狠皱起了眉毛,极为不悦地盯着她。
就在玄负雪心下发憷,悄悄转动脚腕,准备趁人不备逃跑时,张开的嗓子眼里突然被投喂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玄负雪怔住,卷起舌尖,舔舐品尝。
甜津津,冰凉凉,是一块薄荷糖。
“喏。”少年递过来一枚鼓鼓囊囊的糖袋,连安慰人的语气都像在训诫,“别哭了。”
那便是见孤峰苍家给她留下的最初、也最深刻印象。既不是赫赫有名的苍青剑法,也不是山河壮丽与飞雪连天,而是深夜山门前、微凉苦甜的薄荷糖。
*
“我们到了。”苍知白的声音将玄负雪自回忆中唤回。
她跟着停下,眼前是久违了的峰主居。
同十八年前相比,苍以朗居住的旧峰主居似乎更加门前冷落了,院中积雪已经齐过脚背,松针落满厚厚一层,都无人前来打扫。
门外戍卫值守的也是陌生面孔,见二人到来,值守弟子只朝苍知白恭敬行礼,喊了声“峰主安好”,便目不斜视,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玄负雪。
台阶积雪路滑,有小弟子殷勤上前,想伸手搀扶苍知白,却被后者轻轻甩袖拂开:“为了方便照顾师父,这座峰主居一直是留给师父使用。我则另寻他处居住。”
玄负雪撇了撇嘴,心道我又没问你这些。
苍知白自行拾阶而上,推开了虚掩的门扉。
一股刺鼻的药味,混杂着熏人几乎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
玄负雪没忍住,捂着鼻子干呕了一声。
苍知白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声线冷冽了几分:“负责打扫的婆子呢?!”
片刻,几个粗布裙的老妇忙不迭从院外跑来:“回、回峰主,老奴——”
“我让你们看着这峰主居,日常打扫,你们却私下怠惰?”苍知白压根不给那些打扫婆子说话辩白的机会,厉声下了判词,“各自回去,罚半月月俸。”
打扫婆子们不敢在他面前求情辩驳,只好讷讷应声,愁眉苦脸地去了。
玄负雪就抱着胳膊,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大师兄如今说一不二、法度言明,倒还有了几分未名师兄的模样呢。”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苍知白垂眸微微勾起嘴角:“师妹说笑。”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那几个粗使婆子估计当真没有用心,整间屋内空气污浊不堪,满地积灰,烛苗微弱,充斥着满满的死气。
靠着墙摆着一方狭窄的矮榻,悬挂的帷幔也沾染了三四团不明污渍,里头隐约传来粗重的、仿佛拉风箱一般的吃力呼吸声。
苍知白伸手撩开床帘,露出躺在一堆破烂脏污棉絮中的、骨瘦如柴的老人。
玄负雪的脚步骤然变得沉重,几乎不敢上前。
她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了。
只剩下一副皮包骨,眼珠暴突,发顶半秃,牙齿全都掉光了,宛如一具肉身骷髅,半死不活地直挺挺躺着。
苍知白依旧温声絮絮,听不出半点悲意:“自师妹你离开后,师父的精神和身体每日愈下。前年开始,就常常神志不清,分不清楚眼前人。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一日之内少有清醒时候,连下地行走都不能了。”
玄负雪自然不会误会他这一番话的意思。苍以朗的身体垮得这样厉害,不可能是因为失去她这个小弟子、悲伤过度而熬坏身体,。
“他染得是到底什么病?”
苍知白一双如冰雪剔透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悠然叹息:“我常觉得,师妹这半生,过得十分辛苦。”
“师父心术不正,以玄夫人体内神血为药引,提升自身修为。可凡是捷径,必有代价——取神血饮之的后果,便是染上瘾症,从此之后若一日不食,便会加倍反噬,飞速衰老、折损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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