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负雪“哼”了一声:“这会你们倒懂得说祸不及他人了?怎么当初骂凛迟一口一个‘娼妇之子’时不见有人站出来仗义直言?”
这番伶牙俐齿,众人一时默然无言,唯有苍知白,抬起脸来,隔着泱泱人群,眸带寒意,与她对视了一眼。
玄负雪只当没看见。
第082章 绑架
“起来, 同孤再战一场。”断罪剑割断了捆仙锁,凛迟冷眼睨着瘫坐在地的圆脸少年,“无关胜败, 孤都答应你,可以放过白鹭洲。”
毕竟, 这也曾是他的师门。
然而凛思遥显然并不领情, 咬住后槽牙, 一言不发,竟是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握剑朝凛迟刺去。
这下, 连许多年轻弟子都看不过眼了。
这魔头虽然凶残可怖,但好歹尚存一分人性,行事倒也光明磊落, 不曾赶尽杀绝。可你凛思遥动辄出手袭击,毫无剑客之风, 枉还自称正道!
剑气相撞, 令人牙酸的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饶是修为不深的年轻弟子都能看出,凛迟出剑时显然收了力气, 只挑防备得当的路径刺去, 连凛思遥都看出了, 险些咬碎一口后槽牙:“你瞧不起我?!”
凛迟默然片刻, 手中剑招凛然一变。
很快凛思遥就为自己的不领情付出了代价——长剑断成两截, 打着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圆弧,最后“当啷”掉在地上。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但凡身为剑修,都明白这一幕意味着什么。许多人默默扭开了脸, 对凛思遥生出了些许怜悯同情之心。
不仅自己崇敬的长辈是个伪君子,还当众摆在昔日仇敌手下,这凛家少主之位,恐怕不日就要易于人手了。
凛思遥呆呆地站着,肩膀垮塌,两只饱含血泪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地上的断剑。
那是他拜师那日,凛天极亲手去藏剑洞,为他挑来的本命剑。一路陪着他练剑出世、杀入酆都、担起凛家少主重担,如今却剑身已毁,徒剩他孤身一人。
不远处,凛迟转过身,重新朝着台上的玄负雪走去,声音没什么情绪:“既然孤答应过,就不会食言。软筋散之功效一个时辰之后会自行消散,诸位届时自作打算罢。孤另有要事,恕不奉陪。”
难道,他这一辈子都要活在这魔头的阴影之下吗?
从小,凛思遥身边永远围绕溢美之词。身边的同伴艳羡,长辈看重,人人都道他将来会承袭凛天极的家主之位,成为新一代修士之中的仙门第一人。
他也的确争气,整个白鹭洲,就属他天资最优,又刻苦勤勉。声名权势犹如姣姣明月,而所有人都默认这位傲气十足的圆脸少年,将会摘下那枚最高最亮的月亮。
直到凛迟横空出世。明明只是个从野犬堆里挖出来的杂种,连人话都不会说,阴沉着一张脸,生食血肉、姿态粗鄙,为什么偏偏就能得到师祖的另眼相待?!
凛思遥想不通,名为妒忌的毒蛇盘踞在他心头嘶嘶作响。扯烂他的书本、丢掉他的佩剑,往被窝里扔毒蛇老鼠、打翻他的饭食......身为家主亲孙,凛思遥想要折腾一个无权无势的入门弟子,可用的方法再多不过。
他甚至隐隐期待着激怒了凛迟,等后者去向凛天极告状,他好真正看一看,在师祖的心中,他与凛迟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偏偏这野犬少年咬紧牙关不肯吭声,挨了拳脚只会冲上前来不要命地反击,浑身上下都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好肉了,却还是不肯向凛天极告状。
而凛思遥数次徘徊在师祖门前,最终还是没敢踏出那一步。
自爹娘在一次下山除妖中丧命后,年幼的凛思遥就被交由师祖抚养。师祖待他关心有余、亲近却不足,却总时不时用一种充满着哀伤和痛苦的声调念他的名字。凛思遥隐约也能察觉到,师祖似乎并不那么喜欢自己。
可师祖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决不能令师祖失望。
......
大殿之中,凛思遥仰起脸,怔怔地凝望熟悉的穹顶。
他突地喷出一口血雾。
“少主!”
各种嘈杂混乱在他耳中都化为尖啸,震耳欲聋。
凛思遥隐约想起,好像当初这个少主之位,是要留给凛迟的。
原来,无需亲口询问谁更重要,师祖早已在暗中做出了选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凛思遥低下头,双手捂着脸,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嘴角溢出,又漏出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滴。
“少主之位是别人的,师祖最疼爱的人不是我,甚至连姓名都不属于我自己......到底有什么是属于我的?”
笑到最后,鲜血在干哑的喉间如泉水一般一股一股地涌出,发出不详的咕噜水流声。
在众人震惊的呼唤中,凛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如同内在早已被虫豸啃噬一空的朽木,倒下时扬起了一阵飞灰。
离得近的白鹭洲弟子颤颤巍巍地探他鼻息,面色惊恐地大喊:“少主、少主死了!”
悲恸哭声骤起,真心实意地衰人心肠。无论凛思遥平日再如何盛气凌人,可自从凛天极仙逝后,都是这位年轻的少主一人肩挑起了整个宗门的事务,带领仙军杀入酆都,也算为凛天极报了仇。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见凛思遥就这般郁卒于胸、暴毙身亡,许多修士都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玄负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纷乱——她是想让凛迟狠狠打脸一番凛思遥来着,可没想到这人竟真是个脆皮琉璃心,这样不禁刺激!
带着些许心虚和慌张,她想去拉住凛迟,赶紧从这是非之地中脱身,然而脚下刚刚挪动半步,脖颈之后突地重重挨了一下。
传送阵法亮起,视线漆黑之前,她只来得及看见一抹熟悉的青色袍角,以及追随在青袍之后、凛迟勃然大怒的沉黑眸色。
......又是苍知白!
*
寒风刺骨,冻得玄负雪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被冻醒过来,一睁眼便是湛蓝夜幕,星子闪烁。
玄负雪吃力地坐起来,抖掉头脸上沾到的雪沫,这才发现自己露天席地地躺在一处坟堆旁边。
玄负雪:......又是乌行止的坟,又是现在这不知名死者的坟,她这是跟坟墓过不去了么!
好在她从小虎惯了,倒也不怕所谓鬼魂之说。定了定心神,玄负雪凑近了坟碑,依稀辨认出墓主之名——苍未名。
玄负雪怔住了。
雪下得渐渐大了,玄负雪眼前都是漫天飞舞的洁白细雪,似柳絮似鹅毛,堆满了她的眼睫、发顶和肩头。
有人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替她拍掉了沾染的雪花。
苍知白站在她身后,声音和缓:“莫要冻坏了自己的身子。”
玄负雪这才回过神,暂且从眼前景色抽回理智,猛地站起来,瞪着他:“你将我绑来这里的?”
她伸手抚向后颈,被这人击打过后还有些胀痛。也不知道从白鹭洲遇绑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时日,其中又发生了什么。
苍知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逼近。玄负雪这才发现他走起路来有些轻微的坡脚,甚至右臂自肩膀一下的袖管都空空荡荡的。
注意到她愕然的视线,苍知白冷笑道:“怎么,见师兄落魄至此,师妹很痛快么?”
玄负雪亦没有好声色:“是你强行将我掳走,自找苦吃。”凛迟又不是傻瓜,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绑走,苍知白现在缺胳膊少腿的,估计就是拜凛迟所赐。
唉,本想着终于能同那人见上一面,没成想又被迫分离两地。
看周遭环境,她应该是被苍知白带回了见孤峰,是后山的弟子坟群。
“凛迟呢?他怎么样了?”他若是寻了机会,应当会追来见孤峰,可人行御剑总抵不过传送法阵,赶来也至少是几日后的事情了。
“师妹如今可连遮掩也不屑了。”即使被冷眼相待,苍知白依旧一副好心性,面上声色不露,“当真要与那魔头一道走到黑?”
等不到她开口,苍知白又道:“枉他言之凿凿,说是对你情深义重,可如今还不是把你独自丢下,让你落到了我手里?”
玄负雪毫无畏惧地迎上视线:“若某人当真要加害于我,不用凛迟陪护,只凭我自己,也能杀了他。”
苍知白这才笑了:“师妹又误会我。我待你还不够好么?”
在她充满狐疑和戒备的目光中,苍知白一瘸一拐地走到墓碑边,伸手拂掉碑石上的雪沫:“师妹不是一直在追杀当年遇刺的真相?师兄怕你终日忧思不得解,特地来为师妹解疑释惑。”
他忽地抓住玄负雪的手,不顾她的挣扎,强扯过来摁下,掌中灵力奔涌,墓碑顶应力炸开,露出黑洞洞的坑室。
玄负雪触电一般抽回手,气急败坏:“你疯了?”
她是怀疑苍未名不假,可也没到能轻轻松松掘了他的坟的程度!
苍知白叹了口气,手掌如铁钳,一把掐住她的下颌,逼迫她转头。
“师妹抗拒我之前,不妨先看一看,那棺材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玄负雪睁大眼睛。
破开的棺木中,已经半朽的空荡荡天青制服袍随着风雪摆动。
玄负雪脑中空白,挣脱开,跳下坟坑,试图在衣袍中找到一丝血肉骨骼存在的痕迹。
但都没有。
第083章 八卦阵
苍知白站在土堆顶, 声音混在暴风雪中听得不甚清晰,却仿佛有一柄沉重的铁锤在细细密密地敲击她的天灵盖。
“当初师父取了玄夫人的血,想令我饮下助长功力, 我不肯就范,此事却意外被二师弟得知。”
“未名一生以一匡扶人间正道、涤清天下邪魔为己任, 认为胸怀大志者必先善其身、利其器。他私下找到师父, 言说愿意代替我饮下神血, 有了无上修为,方能除魔务尽。”
玄负雪悚然,声音发颤:“大师兄你在说什么?”
二师兄怎会是那样的人?
他从来刻板公正、不徇私情, 他所做所为皆是为了黎民百姓,怎么可能......
玄负雪想要张口辩驳,可话到嘴边,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苍未名当真像她想的那样白璧无瑕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了更高更伟大的目标而权衡利弊, 有所取舍、牺牲部分, 不正是苍未名这样极端冷静克制之人会做出的选择吗?
恍然间,她再次想起桃花三十六陂中那可怖无情的蒙面人, 被冰凉匕首锋尖划过脖颈的触觉依旧深刻, 而那人腰间悬挂着的、再熟悉不过的鹤羽弓穗正是只有苍未名才能拿在手中东西......
雪越下越大, 寒风呼啸, 她却仿佛没了知觉一般, 任由裸露的脸颊脖颈被狂风吹得发红,整颗心都像被雪冻住,跳动几乎停滞, 胸膛闷得发痛。
“你不过是想将罪责全都推到二师兄身上!”玄负雪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痛楚才能勉强唤回三分神智清明, “如此种种都是你一人所言,人证、物证皆无,我断不会轻信你的一面之词。”
“为兄所言句句属实,师妹为何偏要执迷不悟?”苍知白叹了口气,“此地空棺,还不能说明十八年前你所见为虚、苍未名并非受害之人。”
“自我意外发现未名未死之后,也试图暗中查访他的下落,皆是杳无音信。若他当真清白无暇,为何甘愿假死也不肯回见孤峰,隐姓埋名十八年都避而不出?”
玄负雪哑口无言。
苍知白的一字一句化作铁丝金线,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她被这名为“真相”的网彻底笼罩其中,几乎喘不上气来。
看出了她依旧抗拒,苍知白沉吟片刻,又道:“此事牵扯之人不多,除了我之外,苍未名潜逃在外,行踪不明,自是不能出来与你对证。但还有一人仍留在见孤峰。”
玄负雪知道他说的是谁。
苍以朗。
单单默念出这个名字,她的胃都有一种紧缩的感觉。
她该叫他师父,还是仇人?
百感交集,一时默然。
最终,玄负雪还是吞下了那股淡淡的厌恶,点头:“好。我正好也有些话问他。”
苍知白自袖口中取出一个新的传送轴,颇为体贴道:“师妹方醒虚弱,不利于行,从此处前往见孤峰主峰还有好几十里路程,不如便用这副卷轴罢。”
玄负雪瞄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袖口与微跛的脚,还是忍下了冲到嘴边的尖酸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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