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迟其人再冥顽不灵,归根溯源也是你凛家人出身。千年仙门世家,偏偏传到这一代出了一个大污点,白鹭洲弟子们出门都不复往日傲气,个个深觉败兴。也是为了这个缘故,白鹭洲在四大仙门世家中一骑绝尘的地位开始逐渐松动,以至于被见孤峰后来居上、凭白令苍知白捡了个大空子。
玄负雪担忧地抬眸向上望去。凛迟眉宇之间满是躁郁,指节不轻不重地叩着扶手,眉心之间隐约一条黑线出没,周身若有若无地缠绕着魔气凝成的黑雾。
这幅模样,就已经是在强忍要杀人的冲动了。
偏偏底下的凛家弟子还在不知死活地大放厥词:“师祖当初就是太过仁善,才绕过着小魔头和他那娼妇娘亲——”
剑光飞过,血花飞溅,断罪剑恍若有灵,嫌弃似的抖掉剑身善沾染的腥血,飞回凛迟身侧,还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袖摆。
而那原本高声喧哗的弟子,两眼暴突,满脸通红,张大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撕心裂肺地啊啊直教。他的舌头被割掉了。
仙门修士本就多有义气冲天之士,看不惯凛迟动辄打杀的行径,群起工攻之,叫骂之声沸反盈天。
凛迟这才掀起薄薄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下堂众人。
“他对着孤说出这些字句,就该料到会有如今下场。”凛迟阴森森地露出一个笑,“怎么,只许你们仙门中人往孤身上泼脏,就不许孤反击?”
白鹭洲弟子不服地叫嚷:“什么泼脏!你这魔头莫要颠倒黑白!你娘慕星遥被逐出师门可是铁板钉钉的事,在场诸多长辈同仁,当年之事定有见证者,我们可有一句话冤枉了你不曾!”
这就奇怪了。玄负雪抱着胳膊,微微挑眉。
她可是分明看见,自凛思遥爆出了这个惊天秘密之后,在场的许多白鹭洲长老便是面如土灰,有几个甚至还抬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却都被守株待兔的玄负雪看得一清二楚。
这事情,大概并不如凛思遥说得那样简单。
*
另一厢,苍知白将水心剑捡起,剑身通灵,察觉到主人心中郁气,瑟瑟发抖,恐惧得连剑光都暗淡了许多。
苍知白的眼神里仿佛冻结了刺骨的寒冰,垂眸,听着殿中吵吵嚷嚷的众人争辩。
每次都是这样。
所谓的天之骄子出现,轻而易举地夺走所有人的瞩目,而无论他牺牲多少、奉献多少,只能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多谢苍师兄”。
可笑,他从前竟是为了这样虚无缥缈的公道正义,自污双手,背负罪孽。
以至于,如今连三师妹都同他分道扬镳。
思忖片刻,他打开芥子囊,从中取出一份发黄的书信,封面上赫然是凛天极苍劲飘逸的墨迹,收信人下写的是苍以朗的姓名。
既然那魔头如今已然身败名裂,苍知白不介意让往这盆火上再浇一盆热油。
*
沉默半晌后,一名白发苍苍的凛家长老站了出来,颤颤巍巍道:“那慕星遥的确是我派弃徒,她德行有亏,这才——”
“长老慎言。”
没想到第一个开口制止的,居然是苍知白。
“凛迟是慕星遥所生之子,确然不错。”苍知白举起手中的信纸,落地有声,“恐怕‘勾引’师尊一事,恐怕还有待商榷。”
“这是十八年前,凛天极师祖写给我师父的密信。当初凛天极将凛迟从见孤峰带走,为确下他身世来历,还特地给我师父写信询问。信中,就提及了凛迟的亲生父母。”
“我师父昏迷之前,将此信交于我手,道是隐藏了如此龌龊秘密,他心中实在不安,希冀我能寻机,将此事公之于众,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信上所说,凛天极暗中觊觎徒弟美貌,逐年苦闷不得解,一次酒醉后竟荒唐行事,与自己的亲徒儿有了苟合之实。”
“你胡说!”凛思遥双目欲裂,顾不得身上捆仙锁入骨,勒出斑斑血痕,拖着一副血淋淋的残躯往苍知白处爬挪,“我师祖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丑事!”
苍知白轻飘飘地将那信件丢到凛思遥身前:“真假与否,诸位自可观之,笔迹、手印、印章以及白鹭洲特有的封信方式,都不会说谎。”
玄负雪仗着眼尖,一目十行地看清了那信纸上的内容。
无非是个恶俗又反胃的恋慕故事。
时年二九的凛天极周游天下,遇到了隐居在一处山林内的平凡村落。魔族肆虐,屠杀了整座村落,只剩下一个正好被他抱出赏月的小女孩。
那魔族是追着凛天极而来,却害死了好心收留、为他治伤的村民。凛天极心中有愧,便将小女孩收为首徒,带回白鹭洲。
那小女孩就是慕星遥。
师徒相处,情谊见长,在一招一式地喂招之间,在对月饮酒的畅谈之间,凛天极愕然发觉自己对年轻的徒弟有了非分之想。
第081章 悔意已迟
也正在此时, 慕星遥在一次下山历练时,遇到了一名散修,名唤公玉承明。两人一见如故, 相知相许。待回了白鹭洲,慕星遥便回禀师尊, 要同公玉承明成亲。
凛天极自持清规, 断然不可能将自己心情告知慕星遥, 何况后者始终将其视为师长如父,一丝邪念也无。
直到成亲前夜,凛天极黯然神伤, 饮下数坛海酿酒,酩酊大醉,做出了不可挽回之事。
......
如愿以偿, 在众人或惊或怒或茫然的注视中,苍知白轻轻吸了一口气, 对上凛迟那双风雨欲来的黑眸, 心中顿生一股扭曲的快意。
“不仅是娼妇之子,更是师徒背伦、奸生孽畜!”
鹤鸣弓嗡然弦崩, 银箭一闪而过, 锐不可当, 直接穿过苍知白的掌心, 连带着他踉跄后退几步。
苍知白垂下眸子, 看着自己多灾多难的那只右手,鲜血滴滴答答沿着指尖落下,面色如霜, 声线轻柔:“师妹,我不是让你留在灵舟上么?”
玄负雪从藏身的柱子后一跃而出, 拎着襦裙一路小跑,上最后一个台阶时险些被厚重绵密的织锦地毯绊了一跤,但幸好某个魔尊及时伸出双臂,稳稳地抱住了她。
爱人的眼里,有着汪洋大海。
玄负雪朝凛迟笑了一下,才扭头冲着苍知白道:“凛天极道貌岸然,□□自己亲徒,为人不耻!从头到尾,慕星遥遭受飞来横祸,无辜至极,尔等却还要往她身上加诸恶言,欺辱她人已死,开不了口辩白么!”
有反应过来的白鹭洲长老,也顶着苍知白要杀人一样的冷厉目光,硬着头皮开口:“没、没错!天极师祖虽则一时糊涂,做、做下丑事,可这魔头性情乖张、冷血无情,同天极师祖没有半分相像,绝无可能是他亲生子!”
左右凛天极欺辱弟子的事实已经不可辩驳,白鹭洲人只希望能尽力将这已经摔得稀巴烂、一败涂地的名声再捡起来努力拼拼补补——当事人作古了,可他们这些冠以凛姓的活人可还是要脸面生存的啊!
一众凛家弟子都心里恨极了苍知白,原本对他青年英才、挺身而出地好感消失殆尽。
大抵修仙也不能完全涤清六根,平日里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可一旦祸水殃及自身,一个个便都坐不住了。
凛家长老把苍知白当做空气,又掏出玉碟,将当年有关慕星遥的记载统统亮明在众人眼前。
“天极师祖将慕星遥赶出白鹭洲之后的第三年,她才怀有身孕,这孩子肯定是公玉承明的!”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再有想要借机生事之人,也只能悻悻闭嘴。
唯一面色不虞的,大概就是做了徒劳无用之功的苍知白。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玄负雪小声嘀咕,“想诋毁你出身不成,结果反倒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白鹭洲那帮老头可不是心胸开阔的,恐怕经此一事,也要疏远师兄了罢。
闻言,凛迟抱着她的手指收紧几分,淡声开口:“你师兄带来的那封信,孤看着倒有几分眼熟。”
电光火石之间,玄负雪若有所思:“你说过,十八年前你替凛天极前往见孤峰送信,该不会就是送的这一封?”
凛迟微微抬手,灵光如线,堂而皇之地将浮在半空中的信封抢夺回来,他轻车熟路地翻到背面,露出一块浅浅的淡黄水痕。
“是这封信。”凛迟将这封写着他身世惊天秘密的信件随手一丢,仿佛丢弃的只是一张废纸,“当初我来送信时乘船遇上了海浪,洇湿了信件一角。”
他没有细说,可玄负雪对这人再了解不过了。凛迟从来就是打碎了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吞的隐忍性子,受了十分委屈,人前只会说一分。
北境无海,北境出身之人都不擅水性,饶是玄负雪坐了几次灵舟在见孤峰与白鹭洲之间往返时都晕船了好一阵日子。凛迟从小在雪原中长大,兽性敏感,想必更不适应。
可即使头晕目眩、几欲作呕,他怀里的信封却仅仅沾湿了一角——当时,他定然是将这信牢牢护在怀中的。
这样珍之重之,大概也是因为这是凛天极师祖交给他的任务罢。
殊不知曾经慈爱宽厚的师长,背后却变了一副面孔。揭开伪善的羊皮之后,内里露出的人心险恶,直将所有真心相待之人戳得千疮百孔。
那封信件飘落在地,宛如成了烫手山芋,无人敢捡。玄负雪瞥见字里行间:
【老夫夜不能寐,醒来常暗自垂泪......只恨悔不当初,弥补不及。每见此子,便令老夫念及星遥。吾已有一孙,取名思遥,盖暂缓思念之意而已。而将此子取名为迟,悔意迟迟,终补不能矣。】
蓦地,玄负雪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同病相怜之感。隔着宽大的袍子,她的手指窸窸窣窣,找到了他的。青年指尖冰凉,骨节修长,指腹附着薄茧,被她轻轻一摸索,宛如一只害羞的小动物,立刻蜷缩起来。
男女之事,本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一见他退缩,玄负雪反而来劲了,连掩饰也懒得了,垂下脑袋,一股脑地想捉住他的手。
直到堂下传来几声突兀中带着不悦的干咳,玄负雪才顿住,抬眸正对上底下一个见孤峰长老的怒目。
好像还是她认得的,林长老。估计是看不惯她与魔头当众拉拉扯扯,又不好直接出言提醒,只能咳得一双肺都快掉出来了,才换回玄负雪悻悻收手。
不怪林长老看不过眼。现下,她靠在凛迟怀里,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人姿势亲昵,旁观着地下吵嚷纷扰,倒是颇有种烽火戏诸侯的荒唐之感。
自她出现以后,萦绕在凛迟周围的魔气就消散了不少,眉间黑线也隐没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缠绕她的发稍,又时不时对她的胳膊、脸蛋揉揉捏捏,爱不释手似的把玩手指,还将脸颊埋进她的脖颈,深深吸气。
就算是小狗,也太粘人了一点!
玄负雪被他弄得不厌其烦,摁着他的脑袋往后退,对方就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受伤和委屈的表情。
玄负雪:......
不过七八日不见,这人撒娇卖萌的水平倒是长进不少。
“他们可都是在骂你诶!”玄负雪犹如恶魔低语,用手肘戳他肋骨,存心找他不痛快,“你还坐得住?”
凛迟嗤笑:“你想让孤统统杀了他们?”
“倒也不必那样凶残。”玄负雪想了想,如实道,“可总得让这帮乱嚼舌根的吃点教训!”
凛迟“宽宏大量”不生气,她还不高兴呢!
自认眦睚必报的玄·小心眼·负雪转了转眼珠子,附耳对凛迟嘀咕了什么。
凛迟有些无语:“你当真要孤松开凛思遥的捆仙锁,让他与孤再打一场?”
见她坚决点头,凛迟无奈地按额角:“何必。左右他也打不过孤,平白浪费这些精力。就让孤同你在这一块坐着看戏,不好么?”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人就是想趁机占便宜!
玄负雪再次拍掉对方不安分、摸上自己后背的手掌,正襟危坐:“就是他打不过,才要让他打!”
凛思遥这人,估计心高气傲,仗着自己是凛天极亲孙,处处打压瞧不起其他弟子。尤其是野路子出身、偏偏又得了凛天极青睐的凛迟,从前没少被凛思遥欺侮。
甚至于如今他堕了魔,凛思遥还要再背后穷追不舍、编造谎言企图令他声名狼藉,其心险恶!
玄负雪推着凛迟起身,催促他下场持剑,心道就是要这个昔日看不起的人狠狠地打了凛思遥的脸,杀人不过诛心而已。
没错,她就是护短又小心眼!
玄负雪双手叉腰,坦然自若地接受了自己身处魔头阵营的黑心肠身份,看着凛迟走到凛思遥身边,举起断罪剑。
凛思遥尚且沉浸在剧变之中,没有回过神。满脸冷汗涔涔,仿佛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唇色都发白,失魂落魄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原地暴毙。
“不,不可能,我、我师祖他是仙门第一人!他不可能做这种、这种龌龊至极的事情!”凛思遥双目猩红,神色癫狂,“一定是你!凛迟!是你构陷他!都是你做的!”
在场有许多白鹭洲长老,也是看着凛思遥一路长大的,如今见他道心破碎,都不忍再看。其中有见风使舵的,已经开始低声割席了:“铁证如山,凛天极师祖自己在信中认下过错,我等无可抵赖。人无完人,只是凛天极一人之过,不必牵连至幼子身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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