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少小离家老大回,她摇头叹息,深切感受到了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之感。
发了一会呆,只见天地悠悠,原本混沌的心景,忽又澄明清澈起来,心里突地跳出一个念头:凛迟当初脱离了雪原野犬群,进入人群当中,也是如她这般感受么?
......也不知道如今他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嘁。
她才没有想他!
*
狂浪如山,细雨如针,海岸边石崖陡峭,森然矗立,天边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漆黑的海浪拍打在嶙峋礁石之上,紧靠着石边,有一个两三人高的崖洞,里头闪烁着星点火光。
从翻涌的浪潮里,忽地钻出一个瘦小如猴的少女,她穿一身束袖男装,全都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海风湿咸,她却毫无知觉一般,爬上了岸,捧着怀里还在蹦跳的大鱼,兴高采烈地就往崖洞里跑。
崖洞内,将熄未熄的火堆边,坐着一个浑身漆黑、眉目深刻的年轻英俊郎君。
在听见动静之后,男人半闭的眼睛才缓缓睁开,注视着少女一屁股坐在自己对面,抄起一块硬贝狠狠砸在活鱼的脑袋上。
若是玄负雪在场,定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两人奇怪的组合——凛迟和千灵。
千灵眉开眼笑地将那活鱼砸晕了,用尖锐的指甲划开鱼腹,直接就着流出的鲜血内脏,囫囵吞吃起了白花花的鱼肉,一边吃一边“呸呸呸”地往外吐鱼鳞。
这幅场景其实相当骇人,可凛迟坐在她对面,视若无睹,唯有差点被吐出来的鱼鳞溅到袍角时,才会皱着眉挪远一点。
千灵吃得两颊鼓鼓,唇舌腮边全是嫣红血渍,从喉咙里叽里咕噜地挤出一连串魔语。
凛迟嗤笑:“你最好说的是真的。若孤到了小重山,未见你说的鬼千玦哀魄......你知道孤的脾性不好。”
他掰了一下指节,发出噼啪响声。
千灵又咕哝了几句,大抵是在讨好劝慰他。
为了保证能杀死慕星遥之子,当初鬼千玦趁慕星遥怀胎时就在她体内打下了追踪符。千灵身为鬼千玦分裂的爱魄,也继承了感知凛迟踪迹的能力。
本来是用于让她来追杀凛迟的,没成想现在竟然反过来被凛迟利用了。
这人似乎深知自己体内的麒麟血还有爱欲能够勾起她的馋虫,竟然不惜割腕放血,把她引了过来,随后又是下咒又是诱骗,逼她利用同为魂魄分裂之间的感应,为他指路,带他去往哀魄藏身所在。
千灵两眼发直,吃掉最后一口生鱼肉,光溜溜的大脑难得运转了起来——她如今做的这些,按照人族的话说,是不是该叫叛徒?
然而她蠢蠢欲动的心思还没冒出苗头,凛迟就若有所感,冷冷地斜她一眼,千灵立刻噤若寒蝉。
算了,无所谓了,魔族本就慕强,什么忠心耿耿、赏识之恩,都不如被打趴过一次来得有效。
千灵摸了摸自己挨过断罪剑柄揍的后脑勺肿包,非常识时务地认命了。
反正从今天开始,她就换一个新主人!
等她又咕哝说了一堆,凛迟有些不耐地点头:“可以。等孤斩杀哀魄化成的魔物之后,你想吞吃,孤可以把哀魔的尸体留给你。”
千灵揉了揉肚子,这才重新眉开眼笑,起身又奔出去,一个猛扎钻进海里,又去祸害鱼虾蟹将了。
她走之后,崖洞内复又回归寂静。
火烧树枝,哔啵作响,一会明,一会暗,火光跃动,红粼粼地映在凛迟的脸上,竟也没有什么温度。
海上乌云渐散,云消月出,一轮圆圆的明月自汹涌的海平面之上跃出。
凛迟垂眸,从怀里掏出避火图,仔细翻到同玄负雪一块看过的那一页。
玄负雪曾经问过他,是否知晓情为何物。
从前他以为情爱是母犬温柔舔舐皮毛的湿漉漉舌尖,以为是学成后长辈宽和抚摸头顶的温热掌心,以为是满怀热情地献上花束、却无人回应的焦灼涩苦。
如今才知,情之一字,大抵如无边孤寂之中唯一的拥抱体谅。
见过许许多多和自己一样直立行走、全身无毛的人类,但凛迟始终不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同族。
只有见孤峰松林深处、他被囚在铁笼之中,困兽犹斗,撞见的少女双腿不能自如行走,亦被困在轮椅之上,失去自由。
只有那时,冥冥之中,他遇到了一个同病相怜、孤寂不甘的同胞。
墨海之上,月如银盘,铺洒大地。
纵然分离,纵然相隔千万里。
天涯共此时。
第078章 求救
灵舟飞出桃花三十六坡后, 一路向北,走过三日的空路,现在途径极东海域, 是劈波斩浪地沿水路前行。
一开始海上天气极好,沙鸥翔集, 碧波万顷, 水面如镜, 还有没见过海的北境出身弟子兴奋地自制了钓鱼竿,成日坐在船头上叼一些小鱼小虾,交给船上膳堂处理, 或清炖或油蒸,鲜甜可口,滋味都美妙得紧。玄负雪也沾了光, 大饱口福,每天吃了睡, 睡了吃, 日子过得倒是轻松惬意。
见孤峰尚青,连灵舟船舱的布置也是举目所及一片苍青颜色, 置身其中, 松柏清香扑鼻, 还以为投入松林, 颇为心旷神怡。
就算玄负雪心中思虑重重、顾忌颇多, 到了船舱中,也没能熬过半宿,一觉黑甜直到天亮。
原本她还很担心, 苍知白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深夜不请自来、说些混账话,但出乎意料, 灵舟启程了三四日,这人依旧毫无动静。
有时玄负雪会上甲板吹吹风透透气,偶尔会撞见他行色匆匆,一边低声吩咐着身旁的弟子什么。两人也只是远远打一个照面,互相颔首致意,并未交谈。
玄负雪才不会天真到认为苍知白是真的放弃了自己,顶多是他这段时日公务缠身,顾不上来找她麻烦而已。
正如她猜想的,上船的第五日深夜,便出事了。
“船、船要翻了!”
玄负雪从昏沉睡梦中被颠簸晃醒,船舱悬挂的吊床窄小,她一个没留神,直接摔了下来,接触道地面冰凉的水迹,这才终于清醒了。
潦草地穿好鞋袜,套上襦裙,召出鹤鸣弓,玄负雪就往甲板上奔。
外头暴雨如注,被雨水打湿的甲板湿滑如油、光可鉴人,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时不时还有浪头一丈高过一丈,排山倒海地冲撞船头。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风浪。仿佛山崩地裂,灵舟猛烈摇晃,怒海汹涌,宛如无底深渊,雪白浪潮仿佛立刻就要将这一叶扁舟拍碎成齑粉。玄负雪站立不稳,险些滑了一跤,幸亏一旁经过的青衣修士扶了她一把。
那小弟子虎头虎脑,脱口而出:“三师姐小心!”
久违了的称呼,陌生而又熟稔,玄负雪心中倏忽一动。
小弟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涨红到耳根,一言不发,又转身跑了。
船上已经聚集了许多青衣弟子,皆是持剑念咒,在结阵保护船体。
漆黑天穹下,黑海如墨,翻涌不休,从浪潮中钻出一只巨大的魔鲸,通体布满猩红魔纹,长尾一甩,伫立的桅杆折断,帆布撕裂,船底龙骨也发出不详的吱呀声。
在众人惊呼中,一道竹青色的身影应声而起,如一片单薄竹叶轻飘飘地钻进了电闪雷鸣的积云之中,只见剑光如银线,时不时穿行闪亮在黑云之中,随即笔直地飞向魔鲸张开的血盆大口。
飞雪剑身薄如蝉翼,所过之处寒风凛凛,怒涛冻结,魔鲸不甘地发出怒吼,巨大的尾巴重重拍击海面,
立于浪头的男子躲闪不及,被魔鲸尾部激出的魔气重重扫到,灵舟上围观的一众见孤峰弟子齐刷刷地惊叫:“峰主!”
玄负雪却皱起了眉。
她分明看见,在苍知白受伤之前,一道若有若无的黑气自他身后蹿出,随即包裹住他周身。
下一刻,没人能看清苍知白是怎样做到的,他凭空又出现在巨鲸头顶,飞雪剑直直刺穿魔兽的心脏,最后它才不甘心地缓缓下沉。
漆黑的海面上洇出一圈暗红,海风湿咸,卷起一阵刺鼻的血腥味。
漫天血雨和倒灌海水之中,苍知白轻盈回落,他周身仍然一尘不染,朝玄负雪走过来时特地绕开了甲板上积蓄的污水,显然不愿意让白靴沾染一丝污痕。
苍知白淡淡地扫了一眼玄负雪,才转向其他灰头土脸的弟子:“大家可无碍?”
一群青色的小弟子神色激动,七嘴八舌地报平安。
“没事!”
“多亏峰主您在,那头魔鲸也嚣张不了多久!”
“峰主方才躲过魔鲸尾击的那招好生帅气!是如何做到的?”
苍知白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做言语。
玄负雪则暗中叹了口气。同桃花宫时一样,苍知白不知修了什么功法,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金蝉脱壳,上一刻还身受致命伤,可下一刻就宛如没事人一般。
看来她寻机控制苍知白、伺机下船逃脱的法子是行不通了。前往见孤峰的一路都得与他同行。她悻悻地收起了鹤鸣弓,背对着劫后余生、欢呼雀跃的众人,往船舱里走。
少女逆行的背影在一群青衣弟子里很是突兀,苍知白微微眯起眼睛,食指与拇指下意识往腰际摸索,却摸了个空荡荡。
他这才记起来,那枚陪伴了他十八年地同心玉,已经被师妹收回了。
*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清早遭遇魔鲸险些翻船,到了半夜,甲板上又是一阵动荡不安,连带震动得船舱内都抖三抖。
玄负雪捂着耳朵,忍无可忍地跳下床,披了外袍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就算天塌下来,她也要看看到底是那个不长眼的家伙扰她清梦!
和魔鲸战斗过的痕迹、甲板上的水渍血迹都已经清扫干净了,通往船头的通道上挤了一群人,玄负雪艰难地从人堆缝隙里钻过去,还意外碰见了一个熟面孔。
是那喊她三师姐的小弟子。
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良好态度,玄负雪刚要对他挤出个微笑,对方却宛如见到什么凶神恶煞一般,拉着他身边的同伴拔腿就跑。
隐隐约约还撂下几句话。
“......那魔头如今势大,恐怕不日就要来寻他相好了......莫要沾惹为上!”
玄负雪拧眉,但听得不甚清晰,便也没忘心里去,一路挤到走廊尽头,还未看清景象,便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啜泣。
“求求苍峰主救救我们少主罢!凛迟那魔头如今囚了我们少主,把控了整个白鹭洲,呜......少主、少主他宁死不屈,已经断了三日水粮,再这样下去,恐怕......”
玄负雪猛地拨开人群,这才看见湿漉漉的甲板之上,跪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弟子,斑驳半干涸的血迹几乎遮盖了原本衣袍上、白鹭洲凛家人独有的金纹白底。
两个见孤峰的修士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施法为他止血治疗。
那弟子奄奄一息,还在呢喃着让苍知白去救他家少主。
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之中,玄负雪终于勉强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桃花宫一战后,凛思遥当众败给凛迟,自觉面上无光,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当夜便启程回白鹭洲了。众人只道是他胸中愤懑、不愿见人,没成想他竟一不做二不休,不肯吞下这口气,始终埋伏在桃花三十六陂外,又用了什么定分寻踪的秘术,试图找到了凛迟的去向,设计埋伏,势要一雪前耻。
“本来几个浮空岛的长老都已经快将少主劝回了,反正左等右等也找不到那魔头,不如先回白鹭洲调养生息。可那魔头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偏要闯——我等没去找他,他竟自己撞上来了!”
白鹭洲外,有一仙山名为小重山,是上古大能陨落的古战场,残存许多珍惜法宝、灵草机缘,是以经常被白鹭洲用以给年轻弟子试炼所用。
凛迟去闯的,就是小重山。
毫无遮拦,毫不掩饰,他和一个手下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打晕了守在秘境之外的弟子,闯入其中,大开杀戒,斩杀了秘境之中一头吊睛白虎,引来天雷震怒,百来道紫电几乎劈碎秘境之外的结界。
偌大动静,自然引来了凛家人的动静。凛思遥率门内修士埋伏在秘境之外,准备趁凛迟夺宝之后内里空虚,来个黄雀在后。
孰能料他们还是低估了凛迟的凶性。
凛思遥杀人不成,反倒自己断了两条腿,如丧家之犬一般,被魔头拖回白鹭洲,当众扔在浮岛广场之上,逼着开了仙桥。
不费吹灰,一兵一卒,仗着手中有人质,白鹭洲尽归魔族掌控之下。
那逃出来北上求援的修士费劲了千辛万苦,身上处处是被魔物啃咬出的伤口,几乎费了半条命,才遇见了苍知白。
“苍峰主,我们少主年少不知事,或许曾经无心之言得罪过其他仙家......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魔头与少主嫌隙颇深,若您不肯出手相救,那我家少主凶多吉少......”
苍知白沉吟片刻,伸手扶起那名泣不成声的弟子,好言宽慰了几句,又吩咐人将他带下去照料休息。
守在甲板两侧的见孤峰弟子不敢多言,也纷纷散去。
最后只剩下了玄负雪和他。
“师妹,此事,你如何想?”苍知白背着手,站在船舷边,没有回头看她,“你觉得该不该去白鹭洲?”
玄负雪抱着胳膊,不以为意:“师兄不是一贯兼济天下?难道如今还有不去之理?”
“该是师妹懂我。”苍知白的声音在海风里极轻极淡,“可一想到此去,就是给你同那魔头相会的机会,为兄便恨不得杀了那报信多嘴的凛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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