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麒麟血功效已大不如前, 能感知在神识深处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响,丧失神智、被杀欲控制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或许终有一日,他再难自控, 会彻底沦为只知吃人吮血的低级魔物,变成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而他不愿堕落至斯, 至少, 不愿在玄负雪面前堕落。
夜半他来,便是为了道别。
说这话时, 他正好将最后一根手指从她裙下抽出, 又细细舔尽了指上沾染的汁水, 而玄负雪不知怎的突然悲从中来, 捂着脸就开始呜咽。
纵然后来他又是笨拙赔罪又是苦苦劝慰, 玄负雪也没搭理他。
凛迟没说,可她心里自知,十八年内都没被魔气吞噬殆尽, 自她醒来之后不过两月,麒麟血就能退化成这般, 原因无怪乎其他,无非是将所剩无几的麒麟血都花在了救治她上。
他如一支始终在燃烧的线香,已经为她燃烧到了尽头,煎熬干了心血,她这个始作俑者还有什么理由和借口留下他。
玄负雪翻了个身,面向里侧,蜷缩起来,抱着被团。
有些路,还是只能一个人走。
她躺了一会,就有桃花三十六陂弟子叩门前来服侍,昨夜雨密风疾,窗棂上的绢纸都被打坏了不少,弟子担心屋内进了水,泡损家具。
玄负雪用撑起身子起来,被凛迟拉着胡来一通之后的右手好酸。
她黑着脸,在铜盆清水中反复洗了又洗,就听背后整理被褥的女弟子有些纳闷:“这床单怎么破了两个洞?”
玄负雪一僵,狠狠咬牙:“狗啃的!”
弟子更懵了:“哪来的狗?”
玄负雪眼观鼻鼻观心,不吭声。
挠了挠头,弟子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朝玄负雪福身行礼:“玄姑娘洗漱完,请跟我来。见孤峰苍峰主前来拜访子桑陂主,陂主令我请您过去,一块商谈。”
“苍知白?他又来做什么?”
“苍峰主决定今日启程回见孤峰,想请您同他一道回去......完成婚礼。”
*
桃花三十六陂城墙之上,苍知白背着手,遥遥眺望城中烽烟四起。
暴雨初歇,空气之中满是泥土的腥气,混杂着邪魔肆虐后遗留的淡淡铁锈血味。
“禀报峰主,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城外建筑了防御法阵,暂时抵挡住了魔潮,右三峰的弟子已经勾结分队,前往诛魔。”
自凛迟入魔破城之后,沿路弟子就不断有快马加鞭传信回来,道是酆都异变,生出了无数低级魔物,浪潮一般席卷向桃花三十六陂。看来被这魔头吸引的,也不止仙门修士。
苍知白面上看不出情绪:“城内的残魔如何了?”
“幸亏峰主您高瞻远瞩,事先让弟子们在城内各处设伏,许多逃进城内的魔物一进城,便被立时绞杀。”来汇报的弟子刚刚从街头巷尾的战场上下来,鏖战了一宿,眼下青黑,却仍是精神烁烁、兴奋不已,“除了个别靠近城门的民家躲闪不及时,受了轻伤之外,城中一切尚好。”
即使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苍知白脸上也无喜无怒,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话锋一转,又道:“还有,我吩咐你们暗中尽数毁掉城中车马驿站,此事可完成了?”
弟子面露犹豫,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窥视偷听,才压着嗓子小声道:“回禀峰主,此事弟子们也已经办妥。只是左二峰下弟子烧毁城西驿站的灵舟后正好被凛家少主撞见了,险些被他扯下夜行衣,背后中了一剑。”
苍知白“哦”了一声,只道:“没被凛思遥认出来罢?”
弟子讷讷摇头,垂下眼,原本心里那点因为除魔救民的兴奋激动就渐渐淡去了。
自苍以朗退位养病之后,这位新上任苍峰主的行事作风让他们这些小弟子很不适应。往好了说,是胸怀大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往坏了说,那就是冷漠无情,什么人情私欲,统统都得在大道之后让步。
就像现在,得知手下亲兵因公受伤,苍知白也未曾有过关心问候,言语之间在乎的只有事情办成与否。
弟子心里又犯嘀咕:......分明,从前的苍知白师兄不是这样的。过去他虽然怯懦不善言辞,可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化成一个冰雕雪塑的清冷人儿。
“苍峰主,弟子......有一事不明。”弟子大着胆子开口,“究竟为何要毁掉车马?围杀那魔头失败之后,各门仙宗死伤惨重,大多都要返程回宗,可我们却凿穿他们的灵舟船底、砍断车马轮毂......恕弟子直言,这并非正道所为。”
苍知白那双浅色瞳孔望向他,年轻的弟子仿佛对上了片白茫茫大雪,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如今凛迟逃窜在外,他孤身一人,魔气难控。若想要逃出桃花城,自然需乘车驾马,不可给他可乘之机。”
“可就为了限制他一人的行动,让其他宗门都连带困在此地是否也过于偏激?我、我来时途径驿馆,看见许多小宗门的修士受了重伤,急等着返回宗门疗愈啊!”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弟子顿时大惊失色,拱手拜礼:“弟子不、不敢!”
“这都是为了除魔卫道。”苍知白这才缓了颜色,搀扶起双腿打战的小弟子,语重心长道,“为了天下太平,牺牲在所难免。”
......
弟子走后,苍知白独自站在城墙之上,凭栏眺望。
自他身后的角楼阴影处,步伐切切,怒气冲冲地走出一人。
“什么为了天下太平,呵。”凛思遥一张圆脸之上满是愤怒和不屑,“方才那蠢货能被你骗了,可骗不了我!苍知白你分明就是为了不让你那好师妹能趁机逃出城外,才断了她的一切退路!”
苍知白无动于衷。
他与这位新上任的凛家少主少有往来,只是凛思遥此人行事冲动,每每见他,都像是只蓄势待发的斗鸡,逢人就啄。
众仙门碍着他是凛天极亲孙、背后又有白鹭洲撑腰,不敢同他直面对呛,可私下早有怨言。提起来无不摇头叹息,道凛思遥冲劲有余、思虑不足,修为能在同龄之中排上前列,可也算不得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比不上当初横空出世的凛迟,更因为年轻而功底尚浅,于是许多人都在暗中叹惋,白鹭洲如今人才凋零,恐怕也要步千寻云岭的后尘了。
见苍知白不搭理自己,凛思遥更怒了,又急吼吼地走到苍知白身边,极尽讥讽:“伪君子!”
苍知白往他身后瞧了一眼,远远望见几个白发白须的凛家长老脚步匆匆地在爬城楼,心中便知这凛家少主八成又是不服管教,私自出门来了。
他便恭谨地朝凛思遥拱了拱手,疑惑道:“不知苍某何处得罪了凛少主,劳烦少主这样大动干戈,前来兴师问罪?”
“你少装糊涂!我问你,我们白鹭洲的灵舟,是不是你派人凿沉的?!”
苍知白坦荡点头:“不错。少主方才若是听了某与弟子的谈话,便会知晓,某此举都是为了防止邪魔外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凛思遥气得圆脸涨红:“你胡说!你在骂谁偷听你谈话?!”
苍知白困惑道:“骂少主?苍某并未,少主未免多想了。”
凛思遥生性骄矜不服输,如今却碰上了个心思深沉的软钉子,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奈何,身后匆忙赶来捉他的凛家长老们也终于到达了城墙顶,一个个皆是一脑门子汗:“少主,少主,快同我们回客栈罢!”
凛思遥死死地盯着苍知白,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还有你们这帮修士老家伙都看不起我!都以为我看不出你们内心里有什么勾当!”
“你是为了保你那未婚妻,子桑妙仪只想偏安一隅、和她手底下那群土粉弟子关起门来不知天高地厚,千寻云岭墙头草,还有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宗门,什么护卫正道、激浊扬清,全是哄小孩子的鬼话!不过都是为了名利!他们以为杀了凛迟那魔头,自己就能一跃而上成了新的仙门第一人!”
凛思遥哈哈大笑起来,冷嘲热讽还不算完,振振有词:“上一个仙门第一人,是我师祖,下一个、下下一个,往后几百年,都会是凛家人!你们这些贱民,谁也别想染指!”
两个凛家长老一赶来,传入耳中的便是这样大逆不道之言,险些被气得厥过去,扯着凛思遥的袖子往回拖,一边不住颤巍巍地朝苍知白致歉:“苍峰主勿要同我们少主介怀,小辈不懂事......”
凛思遥忿忿摔袖,言犹不肯停:“你等着看!届时亲手砍下凛迟那魔头脑袋的,一定是我!”
苍知白这才稍微有了一点意趣,瞥了他一眼:“哦?这么说来,凛少主已有筹谋打算?”
凛思遥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不出三日,我必提着凛迟的脑袋,让全天下人看个清楚!”
第077章 天涯共此时
春日明媚, 天高云清,玄负雪抄着手,站在硕大无朋的灵舟栈桥边, 舟身被洁白如棉絮的蒸汽团团簇拥,热风拂面。
来来往往的见孤峰弟子忙着将行李扛上船, 整备收拾, 随时可以出发。
人生嘈杂间, 子桑妙仪与她交谈的声音便并不明显。
“我派人查过了,所有能开出城外的车船一夜之间都被人毁去,现在想要出城, 除了搭乘见孤峰的灵船之外别无他法。”
半日前,白鹭洲一行不知为何就匆匆忙忙启程出城了,连句招呼都没有同子桑妙仪打过。
而千寻云岭距离桃花三十六陂路途不远, 因此乌晚烛来时只是御剑,现下无法捎带上玄负雪。灵船重新修补好, 至少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她等不了这许多时间。
子桑妙仪已经答应乌家人,会与留在桃花三十六陂的乌明珠一起救治乌行止。只是他目前尚未清醒, 无法自保, 未免节外生枝, 乌家压下了他还活着的消息, 对外只道是乌明珠兴之所至, 前来桃花三十六陂游学。
而玄负雪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孤身涉险,答应苍知白的请求, 与他一道回见孤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想要查清乌行止与自己遇害的真相, 就必须回到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她要亲自掘了苍未名的坟,挖开他的棺材看一看,这昔日刚正不阿的二师兄,是否当真假死骗过世人。
同子桑妙仪道过别,玄负雪朝灵舟走去。
船头上立着一个天青色长袍的男子,玉冠高束,墨黑长发垂到腰臀,站在蓬勃洁白的蒸汽之中,飘飘若仙。
自她一踏上船,苍知白的视线就紧紧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玄负雪忍下心中怪异不适,走到了他的身边:“大师兄。”
苍知白清冷如霜的面色便缓解了几分,眼里泄露出一丝欣慰:“师妹还肯认我。”
“我知师兄苦衷,为避人耳目、堵住悠悠众口,才对外称我为师兄的未婚妻,不过就是为了找到合适的缘由,正大光明将我从桃花三十六陂带出,才能许我再入见孤峰。”
苍知白神色莫辨,浅色的瞳孔闪烁片刻,才微微颔首:“师妹能懂我、不怪我便好。”
玄负雪朝他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假笑。
才怪。
她才不知道苍知白是哪根筋搭不对,雨夜里她同他把话说得那样直白,就差把“我已经与见孤峰恩断义绝、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句话写在脸上,他竟还能宛如没事人一般,次日又堂而皇之地上门拜访子桑妙仪,言说城内车船被毁,若玄负雪要出城,可与他同行。
灵舟长鸣,缓缓腾空而起,越升越高,蓝天白云触手可及。
玄负雪伸手捉住一缕破碎的流云,玩弄片刻,才开口道:“感念师兄不计前嫌,在万千仙门前保下我。只不过师妹还有所求,望师兄能够应允——那枚同心玉,请师兄还给我罢。”
苍知白默然片刻,解下腰间的绯色玉佩,爱怜似的摩挲了几下:“当初是爹将同心玉交给我,我好生善待保管了这十数年。既是师妹之物,自当物归原主。”
即将递给她时,他的手指却一顿,云淡风轻道:“不过,师兄多嘴问一句,师妹你将这玉佩收回之后,可是要转赠他人?”
仙门之内,常有以交换同心玉坠定情的传统。
玄负雪稍微使了力,夺过同心玉:“师兄心里既已明白,何必还要多嘴这一问?”
左右天下人都知道她同凛迟关系匪浅,她想抵赖也没用。
至于同心玉的处置......哼,若是凛迟那家伙会识眼色、听她话,那她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把同心玉丢给他。
苍知白依旧面无表情,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才撂下一句:“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颠簸遥远,师妹还是勿要被杂事迷了心窍,早些休息罢。”
等他走了以后,玄负雪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哼,继续趴在甲板上吹风。
灵舟还在往上升,举目所望一片白悠悠的苍茫,日光熹微,一眨眼之间,桃花三十六陂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
玄负雪歪着脑袋,手臂交叠,搁在栏杆上,下巴垫着手背,时不时有青衣的见孤峰弟子经过,但也大多只敢远远地瞅上一眼,不敢上前同她搭话。
桃花宫围杀一战,她与凛迟状似亲密可做不得假,落在众人眼中,就是她这妖女勾结魔头已是板上钉钉,虽有苍知白尽力保全,可见孤峰自诩正道,门内弟子也对她这个昔日三师姐有了一些疏远之意。
反观玄负雪那边,她也不想主动上前攀谈。自从得知苍以朗害死她娘后,连带着对整个苍家,她都心生膈应。青衣长袍的见孤峰弟子在她眼里宛如一个个行走的烫手山芋,稍有不慎便是再次踏入陷阱,玄负雪宁可敬而远之。
54/71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