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即将出声的前一瞬,苍知白才终于动了。
许久未见,大师兄还是同她记忆中的一样, 消瘦斯文,一张清俊的容长脸上脸色苍白, 是终日住在山洞中闭关、不见天日留下的痕迹,温和眉眼下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想来是熬夜修炼过多,心力煎熬过度,连灵修体质都无法恢复原状。
他绕过屏风,对上玄负雪清明的双眼,似乎并不意外她没有睡着,反而文质彬彬地颔首:“师妹,许久不见。”
他看起来坦坦荡荡,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前来关心师妹身体情况的良善师兄。可玄负雪心中的戒备却没有放下半点,注视着他走到自己床榻前,掀袍坐下。
“师妹为何不语?”苍知白重新看向她,面无波澜,清清冷冷地开口,“是旧伤未愈,损及声带?”
说着,他抬起指尖,探向玄负雪的喉间。
鹤鸣弓及时飞来,拦住了他的手。
“不劳烦师兄费心。”玄负雪心中烦闷,不愿同他虚与委蛇。
自从她被那疑似二师兄的蒙面杀手行刺未遂之后,她便想起了许多从前未曾留意过的细节。
过去总以为是师门友爱,同门情深,可一旦她心生疑虑,再回头看去,就发现一切都并非记忆之中的美好,宛如一袭华美的长袍背后却爬满了虱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冷淡的态度十分显然,鹤鸣弓搭上的箭尾拖着星点荧光,险些划伤苍知白的指腹。
他轻轻揉搓一下箭头,才施施然收回手:“白日在殿上也是,现下也是,师妹似乎对我有诸多误解。”
“大师兄才是,似乎误会我了。”玄负雪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念及昔日同窗情谊,缓了口气,“我如今已经脱离见孤峰,也算不得苍门弟子了。”
苍知白适当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道:“何至于?师妹若不是被那魔头蛊惑,或是担忧自身名誉遭毁、身陷旋涡,会给师门招惹麻烦?”
“若是如此,师妹大可不必。白日我亦当着天下人发过咒誓,说过会护师妹无虞,就一定能做到。”
他顿了一会,见玄负雪始终冷冷地不发一词,又叹了口气:“师妹不肯信我?”
沉默许久,玄负雪忽地开口:“我五岁那年,因为追逐灵兔,误闯入你修炼洞府,听到了你同师父的谈话——那时你们在说什么?”
苍知白“啊”了一声,沉吟片刻,道:“师父令我取了你娘亲的血,饮下后有助修炼。”
玄负雪落在榻上地手指瞬间收紧:“你们如何知晓——”
“如何知晓玄夫人有神血血脉?”苍知白打断她的质问,淡声道,“师父未同我细说。猜,大抵是玄夫人来见孤峰上寻亲暂住时某次无意露了隐秘,从此便被我爹盯上了罢。”
苍知白与苍以朗虽是亲生父子,可与一呼百应的苍以朗不同,作为见孤峰峰主的亲生儿子,苍知白却称得上一句平平无奇。昔日无数仙门修士都曾纳罕,俗话常说虎父无犬子,如何野心勃勃、剑指仙门第一人的苍以朗会有这样一个资质平庸的儿子?
人后如何流言蜚语暂且不论,苍以朗自身似乎也对不求上进的儿子有诸多不满,殷殷期待总得不到回报,纵然苍知白已经是个修炼狂魔,可取得的成就依旧不能令苍以朗蚂蚁,失望愈多,父子之间也渐渐形同陌路。
想来苍以朗若真的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丑事,也不会一五一十地告知苍知白。
玄负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那好,我问你,我娘最后重病去世......这病,其中有没有你们苍家人的手笔?”
她等了许久,得到的只是苍知白的默认,不禁掐紧十指,指尖几乎要戳破床榻上的锦被。
“戕害玄夫人一事,虽是苍以朗一人所为,可我作为其子,也难逃其咎。纵然他将那碗加入神血后的汤药递给我时我并未服下,可取血之后玄夫人已然身死,我有心挽救,却已经无力回天。”
他往微微颤抖的鹤鸣弓上贴近几分,箭尖擦破清瘦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滴答溅湿了天青色的袍襟:“师妹若是心中有恨,便杀我泄愤罢。苍以朗如此做,一半是为了利用扶持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更何况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师妹你如今杀我,苍某无怨无悔。”
银箭发出凄厉的尖啸,最终滑过他的脖颈,留下血肉狰狞翻飞。苍知白抬手沾了一点自己的血液,又瞧了一眼玄负雪被白纱层层包裹的脖颈,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
而玄负雪乍然得知母亲身亡真相,心力交瘁,揉了揉额角,收起鹤鸣弓:“冤有头债有主,杀我娘的是苍以朗,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乱杀无辜之人——若是如此,那我同苍以朗还有何区别?”
苍知白默然半刻,才微微一笑:“师妹高义,是我浅薄了。”
玄负雪扭过脸,不想再看他:“师兄还是走罢,我娘的仇我自己会报,但不愿在与见孤峰扯上半点关系。还有那什么婚约姻亲,也做不得数,师兄勿要放在心上。”
既然那婚书是苍以朗所写,用心目的必然不纯,十有八九,是吸干了玄桃一人的神血还觉不够,又试图以成亲的方式将她永久绑在见孤峰上。
什么未婚妻,只是个供人随时随地享用的血包而已。
冷笑之余,玄负雪还能分出一点心情苦中作乐,心道幸好自己当初被“凛迟”一剑穿心、昏迷十八年后又被那魔头夺走,否则若当真落在苍以朗手上、被他一副谆谆关爱的长辈风范蒙骗,如今她就只能躺在某间阴暗不见天日的囚室之内,当个被铁链束缚全身的禁脔了罢。
苍知白却好半天未动,等玄负雪又不耐地看了一眼,才声音低哑开口:“师妹不愿与我同归见孤峰,那要去哪?和那魔头一起?”
冰清水冷的目光,骤然化为黏腻毒蛇,阴暗湿滑的触角一般自玄负雪头脸脖颈裸露的肌肤之上一寸寸扫过。
饶是桃花三十六陂地处西域、夜晚干热,玄负雪也没由来地后背一阵恶寒。
“大师兄?”
苍知白没有应,面容还是十分平静,唯独声音似泡了冰水似的阵阵发寒:“你们欢好过几次,告诉我。”
玄负雪厉声:“大师兄慎言!”
屋外,传来一阵兵甲碰撞之声,是巡夜交接的桃花三十六陂弟子前来,窗外遥遥传来疑惑问话:“上一个在这值守的弟子呢?”
“不知道啊?......人没了,没出什么事罢?”
顾不得还是深夜,子桑陂主早已交代过一切以保全玄负雪的安危为先,于是接着便有人高声朝屋里询问:“玄姑娘?厢房内可有异常?”
玄负雪无声地同苍知白对峙,以冷冷目光催促他快走。
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坐下谈这许多,就已经用尽了往日情分,他若一再不识抬举,她也不介意再让他断上几根肋骨。
注意到玄负雪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被凛迟刺断的右胸肋骨之上,苍知白垂眸,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师妹好狠的心”,才离榻起身。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少女嘴角,昏黄烛光下难掩嫣红俏丽,微微嘟起而柔软的弧度,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甜蜜诱人,唯独美中带了一点瑕疵,嘴角之下轻微红肿,擦破了一点油皮。
踹在怀中的同心玉一如白日,仿佛再一次灼烫烧心,他不愿细想那咬痕的来源为何,又是怎样一番风情能产生这样的痕迹。
苍知白推开后窗,后院里几个守卫的弟子早被他打晕了投入水井之中,现下庭中风雨交加,树影随风而动,如藻荇交错,
跳出窗外前,他澹然地留下了一句:“师妹以后还是多多爱惜自身。”
莫要自甘堕落、人尽可亲。
背后少女声线清脆甜美,说出的话却是与热夜格格不入的漠然:“多谢师兄劝诫。只是我们应当不会再见、亦没有以后了。”
无人见处,苍知白轻轻勾了一下嘴角。
第074章 阴谋
苍知白前脚刚走, 后脚桃花三十六陂弟子就叩响了门:“请恕打扰,玄姑娘,方才我们值守门外的弟子失踪, 无人看顾,不知您是否有察觉到异常?”
玄负雪猜想失踪的弟子是被苍知白打晕了, 还惦念着最后一点情分, 她便假装才醒转, 打了个哈欠:“啊......没有罢,我睡得很沉,没听到什么奇怪声响。”
门外的弟子又道了声抱歉, 便率人往后院查探去了。只不过以苍知白的脚程,现下估计早就逃之夭夭。
玄负雪烦躁地仰面躺着,夜风夹杂雨珠穿过大敞的窗棂, 轻纱床幔扬起又落,无边夜色伴随着往昔年少时感动记忆翻山越岭而来, 悄然无声地涌入室内, 同无声翻涌的黑暗一处弥漫搅动。
同不怒自威的师父、古板严正的二师兄不同,她记忆之中的大师兄苍知白, 甚至是有些懦弱的。
无论是每年年末弟子考评, 师门同辈弟子中总是二师兄苍未名占据首名, 而他这个掌门亲子、修行时间更为年久的大师兄却只能屈居第二时, 苍知白呆呆地在放出的红榜前一站便是两个时辰。
抑或是苍以朗兴之所至, 随机考教几个亲传弟子,而是习惯苍未名总是对答如流,而大师兄却总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答不上来, 众人便见苍以朗当场撂下脸色,而苍知白煞白了脸, 那样高大的一个人,站在众人或怜悯或嘲讽的带刺目光下,失魂落魄得仿佛在原地坍塌成一滩烂泥。
甚至有几次,下学堂后,玄负雪还撞见了大师兄躲在山石之后低声啜泣。
彼时玄负雪想要上前安慰,可推动轮椅碾碎一地松针,低头哽咽的少年被声响惊动,登时如一只受了惊的白兔一般,自原地一蹦而起,扭头满面仓惶,看见是她后,颤抖着双唇,讷讷地唤了一句“师妹”。
最后一把抢过她递上地素帕,连句道谢都忘了说,宛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走了。
......没成想十八年不见,昔年那个因为得不到亲生父亲认可而满面落寞,因为常年闭关不与人交流、以至每次见到玄负雪都脸红结巴、不善言辞的内向怯懦的大师兄,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玄负雪自嘲一笑,脖颈间被匕首划伤的伤口又开始灼灼生疼。
大概她真是被那蒙面杀手吓得不轻,几乎生出心魔,否则怎么会每一个见孤峰的人,都觉得像是二师兄。
吱呀——
有人极轻微地推开了窗扇,玄负雪也懒得再装睡,干脆抢先开口:“大师兄去而复返,可是还有话要说?”
来人默然片刻,响起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不悦:“大师兄?”
玄负雪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凛迟站在窗边。
背后是电闪雷鸣的天幕,一道惊雷划过,照得整间厢房亮堂堂明晃晃,又是一股潮风吹进来,直接扑灭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如豆灯火。
凛迟又朝床榻前走了几步,沿路滴落一串串小而细碎的水珠,在床榻边挨着她坐下时迎面而来一股潮湿的水汽。
玄负雪犹豫一下,伸出指尖,轻轻地揉搓一下他还在滴水的发稍,觉得有些棘手——这人冒着大雨来到她的床边,浑身上下湿得像只落汤鸡,可她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干帕子,怎么帮他擦干?
于是她打算做个无情女子,悻悻地想要收回手,却猝不及防被凛迟抓住了手腕。
指腹粗粝、湿热,触感很奇怪,仿佛被某种带毒的猛兽舔舐了一口。
海棠林幻境、牡丹花丛下,一幕幕一件件,不可自控再次丛脑海深处跳出来。
玄负雪:......
她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记性为何这样好。
清了清嗓子,玄负雪板起脸,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你不是逃了么?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
凛迟用带着薄茧的拇指重重地摩挲了一遍她的手腕,没答,反而问道:“方才,你大师兄来过。”
这是个肯定句,不是问句。
肯定句意味着她没有了狡辩或说谎的机会。
就因为她方才快言快语问了一句“大师兄”?还是说她和苍知白谈话的时候,这人其实就在屋外、窗下不远处,看得清清楚楚?
拿捏不准他到底知道了多少,玄负雪只能点头。
雪亮闪电撕扯云层,屋内的漆黑被偶尔的乍亮破开缝隙,凛迟墨玉一样的双瞳在阴沉沉的雷光下就显得幽深无底,近乎冷漠。
玄负雪同他对视一会,不自觉就开始移目,同时心里狠狠啐了一口:真是活见鬼,明明和这人也什么都、都做、做过了,怎么一见他面无表情,居然还会害怕!
一、一定是因为这家伙魔里魔气,长得太凶!
清了清嗓子,玄负雪终于忍不住,大声掩饰自己的心虚:“我和他说了,他只是我曾经的大师兄,那纸婚书我不认。”
年轻的魔头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嗯,我知道。”
这人耍她玩呢?!
玄负雪猛地抽回手,仍觉不满,又抄起枕头狠狠往他身上一砸。
凛迟就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她发泄,甚至塞在枕里的雪白棉絮飞出,挂了他满头满脸,犹如雪沫纷纷,他也还是一副无辜又纯情的模样,冲她眨了眨眼睛。
“......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玄负雪恼羞成怒,抱着手臂瞪他。
若是这人专程来消遣自己,玄负雪不介意让他尝一尝鹤鸣弓的滋味!
凛迟道:“苍知白,我不喜欢他。”
玄负雪没好气地翻白眼:“我警告你、你要是还在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拈酸吃醋——”
“不是,他不对劲。”凛迟反而摆出了一副正经谈话的架势,“今日殿上,我同他交手,觉得很熟悉。”
“十八年前,我被骗入见孤峰后山禁地,有人先杀死你二师兄,又伪装成我的模样,刺杀你在后。我后来赶到时,与那人交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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