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刚开口,铁笼里的人忽地动了一下。
玄负雪眼尖地瞅见那人一双耳朵抖了抖。
她心下突然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这种既视感在对方猛然抬起头时达到了巅峰——玄负雪赫然发现眼前这人是她曾见过的!
眼前似乎骤然再次扬起了漫天冰雪,清冽冻寒的雪沫味盖过了昏暗囚室内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地钻进鼻腔。
是那晚无人雪原上同野狗群一道,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少年。
玄负雪僵在了原地。
她几乎要认不出眼前的少年了。
上次她刚刚从魔虎魔爪下逃脱,刚出虎穴又入“狼”口,被这人压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狼狈不堪。
如今攻受之势调换,少年一身脏污,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紧紧束缚,蜷缩在半人高的寒铁笼子内。
自玄负雪出声后,少年便一直盯着她。
他看起来的确伤势很重,破破烂烂的衣裳包裹不下他全身,露出的胳膊、小腿和胸口都挂了彩,大大小小的淤青红肿叠加,惨不忍睹。
想必他并不愿意被一群陌生人强行带离自己的族群,当初见孤峰捕捉他时经历了一番恶战。他的右脸颊还划破了一道半掌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玄负雪眯眼勉强辨认了一下,从伤口的走势来看,出剑者剑风平稳忠正,只求克敌而不过多折磨,应当是二师兄的佩剑定山河所伤。
玄负雪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你脸上的伤,再不抹药,就真的要落疤毁容了。”
不是大发善心慈悲心肠,但她也没有能够安心坐视一个青葱少年被毁去相貌的恶趣味。
那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玄负雪被他看得发毛。
她来这里本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现下看清了这座囚室内的真面目,本应该立刻离开。
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迈不开腿。
轮椅迟缓着,向前滚动了半圈。
玄负雪谨慎地停在距离铁笼栏杆半步远的距离。这个距离她近可以看清少年的一举一动,退可以立刻夺门而出。
她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最初乍见之下的震惊后,很快找回自己平常惯用的腔调:“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个哑巴?”
少年似乎没听懂她在说什么,眼中先是露出几分茫然,可语言不通不妨碍他辨认他人说话的语气。
他从玄负雪轻飘飘的口气中,敏锐地察觉出“哑巴”并不是什么好词。
于是他猛不丁朝玄负雪扑了过去。
铁链死死拽住了他的脚腕,少年一头撞向了铁栏杆,整座铁笼被大力撞击得摇晃起来。
玄负雪吓了一跳:这家伙脑袋是精钢做的么?都不会疼吗?
少年不甘心被这座人造巨物所桎梏,干脆用力发狠咬上了铁栏杆,竟是试图直接将铁柱咬断。
玄负雪看得牙口发酸,忍不住“诶诶诶”地叫起来:“别咬了,二师兄既然要关你,肯定找的是最好的寒铁锻造铁笼,你咬也白费力气。”
少年松开口。
玄负雪挑眉:这么听话的?
下一刻,他又猛地往前一蹿,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
玄负雪:......
看起来是把怒气发泄对象从铁笼转向她了。
可她现在不会轻易被对方吓倒了。
上次是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冰天雪地里,她独自对抗庞然大物的魔兽,群狼环伺,孤立无援。
现在是在见孤峰内,面对一个行动不便的囚犯,她有什么可畏惧的?
玄负雪思绪飞转,定下心神,不退反进,笑眯眯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人无能狂怒的模样。
少年奋力咬了半天铁栏,最后耗尽了力气,眼前一黑,纵然有万分不甘心,手脚却还是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玄负雪这才开口:“你真的不会说话?”
少年倚靠铁栏,胸膛起伏,喘着粗气,脸上满是血污,偶尔露出来的一片脸颊皮肤不知是因为怒意还是精疲力竭,有些泛红。
他靠着休息了片刻,对玄负雪的问话置若罔闻,又慢慢爬回了自己原先蜷缩的那个小角落。
那道慢慢挪动的背影居然生生令人看出了一份萧瑟落魄,颇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
玄负雪心里将初遇少年时对方意气风发的模样同如今作对比,再硬的心肠也于心不忍了:“算了算了,你不理我也行。喏,这药你先自己抹上,总可以罢?”
万一真把人熬死了,她就得愧疚得半夜惊坐起。
少年抱着膝盖,小半张脸都埋在交叉的臂弯内,只露出一双明亮得近乎锐利的眼睛。
被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望着,玄负雪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在虐待小动物的强烈错觉。
地上还倒着几个没开封的灵药,估计先前的药堂弟子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少年敷药,便灰心丧气地把药随手留在这里。
玄负雪伸手掐诀,将地上摆着药瓶子用气流托起送进铁笼。
玄负雪心道还是不要靠他太近。
倒不是因为害怕他,反而是担心少年抗拒自己接近,再折腾一番又把伤口弄裂开了,她可就真成杀人凶手了!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那道凭空而起的碧玉瓶子稳稳当当地朝自己而来,然后停在自己鼻尖前面。
他浑身紧绷,大气不敢出,脸都憋红,手足僵硬,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药瓶。
玄负雪死死咬住后槽牙。
她差点笑出声。
怎么会有人看个普通药瓶都看成斗鸡眼了啊!
少年对玄负雪的忍笑一无所知,依旧对着细颈瓶子如临大敌。
无人雪原上生活着诸多会飞的禽类或昆虫,因为被魔气沾染,有些鸟长出了三个脑袋,有些魔蝶衍生出了带着尖锐细牙的口器。反正雪原上无人居住没人看,生灵们都长得都挺随心所欲的。
可少年还是第一次看见没有翅膀也能飞的东西。
他几乎着迷似的看着眼前的药瓶。
放在身侧的手指开始蠢蠢欲动,他舔了一下干燥开裂的嘴唇,有点想要伸手捉住眼前这个奇怪灵物。
他就像一只迷了路,偶然闯入花田的小兽,对着从未见过的新奇芬芳不知所措起来。
药瓶忽地旋转,随即往前一凑。
沁凉光滑的瓶身贴上了他的眉心,好似雪原上落下的第一枚初雪。
少年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眼睛,对上了远处捂嘴偷笑的少女的视线。
仿佛突然从一场温馨幻梦中苏醒,少年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这里不是他习惯奔跑的雪原。
冰冷的现实如同沉重的铁山,朝他重重砸下来。
没有清冽洁净的雪花落满他和同族的皮毛,渴了不能低头刨地饮雪,饿了不能追逐魔兔咬食血肉,冷了不能和其他族犬蜷缩在一块用彼此的身躯相互取暖,跑累了也不能随地打个滚,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望着繁星满天。
少年不再看玄负雪。
他扬起脖颈,映入眼帘的只有挂满灰尘的交错木质横梁。
横梁木是死的,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异味,不像雪原上野蛮生长的古松林,每当凛冽北风呼啸而过时,整片松林都会哗哗作响,仿若情人之间在脉脉低语。
这间囚室里的一切都是死的。
死掉的横梁木,死掉的寒铁,死掉的气息......连他也快半死不活了。
被那群青衣仙门弟子包围时,他正在追逐一只蹦蹦跳跳的魔雀。
雪原中生存残酷,物竞天择只有大型猛禽兽类才能存活,也不知道这只魔雀是怎么从凶兽口下苟活至今的,活得还挺滋润,长得圆头圆脑圆眼睛,毛皮水滑,叫声明亮清脆,小小的脑袋闲不住似的转来转去。
他一见到这只麻雀,就想起了那日被他按倒在地的少女。
那时她也是像只小麻雀,睁着圆圆的黑眼睛,脑袋不安分地转动挣扎。
掌心里拢着她,就像拢着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砰,砰,砰。
他过分想要捉住这只麻雀,以至于遗漏了身后不同寻常的风声。
等到落入捕兽的陷阱时,他再想脱身就来不及了。
自己被织锦网切割成一道道血痕尚可忍受,可他还要眼睁睁看着与自己同吃同住、曾经彼此舔舐伤口的魔犬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前来想要咬开仙网拯救自己,直到咬得满嘴鲜血淋漓,直到尖锐犬齿都被磨成碎片。
浑身的血液都凝成了炽热的岩浆,在每一根血管中横冲直撞,直到将他的心脏焚烧成灰烬。
……
玄负雪的笑容渐渐收敛。
昏暗囚室中,只有几缕阳光从钉死的门扉中漏下,堪堪照亮方寸之地。
铁笼里,跪坐的少年倔强地昂着头,腕足上挂着沉重而锈迹斑斑的铁索。
他眼里亮晶晶的。
玄负雪咬唇。
她分明看见,一行清亮的水迹从少年的脸颊滑落。
第013章 送药
玄负雪第一个念头是:她的视力已经差的如此程度,眼前居然出幻觉了?
第二个念头是:完了,她真把人欺负哭了?
不是罢!
她就是看这人新奇没见过世面,用药瓶子逗他玩玩而已!
怎么这么脆弱!
玄负雪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反正她没法再心安理得地逗弄对方了。
她悻悻地勾手指,正要收起药瓶,细微的动静却一下子惊动了少年,他骤然出手,一巴掌将那药瓶狠狠拍在地上。
砰——
瓶身崩裂,灵药散落一地。
玄负雪:......
一定是方才看错了,这么凶残的家伙怎么可能像个小可怜一样黯然神伤偷偷掉泪?!
她屈起指节,敲了两下铁栏杆,成功引来少年的怒目而视。
玄负雪权当没看见:“你,伤,不行!”
观察过少年古里古怪的习性之后她便发觉了,这人估计压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
也不奇怪,记忆初遇时他就是与野狗为伴,长这么大可能根本没有接触过自己的同族。
生怕他听不懂,玄负雪开始手舞足蹈,用手指他,再比划自己的右脸,接着捂着脸颊龇牙咧嘴装出一副疼痛的模样,嘶嘶地抽冷气,最后两眼一翻、脑袋一歪装作自己翘辫子了。
她认为自己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反复劝告对方身上伤势严重,不要不管不顾。
然而全程少年都只是冷冷地盯着她,面无表情。
玄负雪只好继续演。
“药!”拿起地上硕果仅存的唯二药瓶之一。
“有用!”竖起大拇指。
“你,涂了就好。”装模作样地在脸颊拍了几下,然后咧嘴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没用。
少年依旧无动于衷,甚至玄负雪疑心自己看见他嘴角翘起了一丝可疑的弧度,带着三分讥讽三分鄙视四分嘲笑。
玄负雪:......丑角竟是我自己。
她重重哼了一声,重新放下药瓶。
懒得再折腾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她这么努力想帮少年活下去,对方还一点不领情,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他一心求死也怨不得别人。
只是可惜二师兄的谋划,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克制魔气的方法,重新收复无人雪原那大片失地。
……
少女来时突兀,走时也果决,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尘埃。
不知天日的囚室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少年疲倦地合上眼。
身上伤口疼过十日已经接近麻木,背靠着的寒铁冰凉,他却觉得自己胸腔内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再次睁开眼,铁笼外不远躺着被留下来的药瓶。
少女临走时可能还是希冀自己的话有用,药瓶被放在了触手可及的位置。
他从小在野犬群中长大,不通人言不假,可不代表他是个傻瓜。
这些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猜也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伤得很重,命不久矣。
可他就是怨恨,正是这些身着青衣的人杀死了自己的同族,毁掉了他的自由。
吃掉他们递来的任何食物,涂抹他们送来的任何膏药,都只会令他生理性地恶心,反胃。
少年恹恹地伸出手,将那瓶灵药抓在掌心,使劲,瓷瓶破碎,锋利的边缘割伤皮肤,痛楚袭来,鲜血如注。
他却弯起了嘴角。
*
玄负雪离开木屋后,马不停蹄就去了掌刑堂找苍未名。
“二师兄呢?我有事问他。”至少得问清楚二师兄到底打算拿犬少年怎么办。
偶然路过、被她一把抓住的师妹“啊”了一声,无辜摊手:“二师兄方才还在这呢,不过现下又被主峰那边叫去了。我听了一嘴,好像是白鹭洲那边来人,二师兄同诸位峰主、长老都在主峰大殿招待。”
玄负雪诧异道:“白鹭洲?凛家来人了?呦呵,真是稀客。他们不是一贯眼高于顶瞧不上其他小门小户么?几百年都不曾来往了,怎么今天突然来人?”
师妹小声道:“可不是!谁让他家有个好师祖呢!听说那位前日刚结束闭关,修为又涨了一层,怕是不日便能飞升了!”
玄负雪吸了一口气:“啧,竟恐怖如斯!”
师妹一说起八卦来就没完没了,又兴奋道:“而且我听说,这次凛家师祖也来了!三师姐你是没瞧见方才凛家一行人到达的模样——十六只纯白仙鹤开路,九只白凤引纯金仙车,啧啧,那溢出来的灵气差点把半个见孤峰主峰都淹咯。”
凛家坐落于极东白鹭洲,门内以白金色为尊,从门派制服到吃穿应用一应都是白金搭配。按理说仙门弟子斩妖除魔、行走红尘多多少少都会沾染尘埃血污,纯白制服美则美矣但并不实用。可凛家人硬生生砸了不知数百万灵石,周身以无形灵气做护罩,隔绝一切外界污秽。
玄负雪私下还向其他弟子吐槽过,凛家人呼吸的空气都与别人不同。
“如今四大仙内唯独凛家历史最为悠长,家学渊源深厚,财大气粗也不奇怪。不过既然来访这样隆重,二师兄岂不是被绊住腿,一时半刻脱不了身?”
“三师姐可是有急事?”
玄负雪刚张嘴,又停下来,冲师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先前师父交给我一套剑诀我练了几日感觉没领悟窍门,就想请教师兄。既然他没空,那我改日再来打扰。”
二师兄没有将犬少年安置在人来人往的刑事堂,而是专门挑选了一个人迹罕至的独栋小屋,还特地隐藏在松林深处,应该就是为了防止人多口杂。
玄负雪能猜到几分二师兄这样做的用意。
犬少年来历身份不明,又不善人言,戒备心极重,虽然如二师兄这样的中立派愿意留他一命,耐心教化他,可见孤峰内也有不少长老是铁血的鹰牌,眼里容不下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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