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杳寂,蝶翅微振。
二人再次踏上了那座熟悉的旧桥。
恍惚间,昔日画面如潮汐浸入脑海。容玉珏墨色的眼波流转,划着轮椅的手一顿,失声笑道——
“卿卿可还记得?去年冬色下,你我在此偶然相遇,索性畅聊了一番。若非你坚持邀我参加生辰宴,我也许不会与裴公子有所谈论,也怕此后难以再迈不开那一步。”
“自是记得。”
宋鸾枝停下脚步,河边杨柳依依,已然覆上了春情。
那天自己的心中所念,也再次回忆起来。
她回眸,只见此刻的容玉珏,眼眸涟漪阵阵,不再似从前般沉寂。他的身后,万家灯火长明,仿若那天的火炬,已被点燃。
“卿卿,其实那天,是我阿母的忌日。”
宋鸾枝脸上笑意一僵,脑中一片空白。容玉珏向来不曾向她提及他家中的事情,世人也不曾知晓。
只是有些传言他与昭王,也就是他的生父不和,这也是为何他独身来到江南养病避世这么些年,昭王从未来探望过他哪怕一丝一毫,甚至连家书都未有一封。
“在阿母去世以后,我与阿父之间的关系便一落千丈。身为世子,我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因此每日都不敢松懈半分。”
“众人皆看到我于十五岁那年名扬京城,却不知我每日苦读诗书至深夜。我阿父对我极其严苛,若我无法在一日之内习得老师布置的任务,我就没有饭吃,阿父也会拿阿母对我的期许让我心生愧疚。最后,我只能在书房苦撑着度过良夜,直到我完成为止。”
“我自知所有人是为我好,所以我从无半份怨言,每日兢兢业业,不曾有一分歇息的时间。因为当我看到他们眼底的赞赏时,我心里十
分开心,只是后来——”
容玉珏淡声笑了笑,捡起地上的落花,指腹轻轻揉了揉它褶皱的花瓣,将其放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之上。
“后来我双腿残废,重病不起,身子骨也弱不禁风。一夜之间,仿若曾经的那些赞叹声,全都推到至深至暗的土地里,永不见天日。”
“其实病好之后,我有尝试过以寻常人的心态出门赴宴,可只要我踏出府门半步,那些嘈杂碎语,他们的那种目光,毫无保留地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双膝和我的轮椅上。”
“我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就像暴雨中被摧残的花骨朵,只能任由着那些恶意的目光凌迟着我的自尊和身骨。”
“曾经与我有过节的那些富家纨绔子弟,因陛下将我视为天下第一才子,总将我与他们相比,他们便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他们像抓住了难得的利器,用那些难堪的话语,割下我的血肉挂在城墙上示威。”
“他们的嘲弄、玩笑,仿若无形的潮水将我淹没吞噬。可我却像断了手脚的鹰隼,从那百米的天空,重重地砸向地面,身上满是血痕,却张不开口,沉默地行走在原应是鲜花遍地的大道。”
那时,多的是以此玩乐的子弟和沉默无言的看客,几乎无人替他站出来。耀眼的京城,仿佛一瞬间腐朽崩塌。
灰白阴沉的雾霾遮盖住了太阳,他如跳梁消小丑般孤身坐在舞台的中央,毫无退路。
他佯装淡定,想要转身离去,却在侧眸之时看到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早已苍白,全身颤抖着,再无当年模样——
原本,他可以重新回到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可是那些人真正做到了,让一个才子跌落神坛,永远无法站立。
“我的阿父从那以后,便将我视为无形人,忽视我的存在。在我饱受言语凌虐时,他只会冷脸掠过,沉默着站在一旁。”
“那一段时间,整个京城的人们似乎都已经将曾经的我遗忘,转而替代的,是现在毫无用处、双腿残疾的容玉珏。”
“自那以后,我便不再出门,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每日不过是翻看曾经自己写下的诗句,回忆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肆意游走在美好的京城之中,为着振聋发聩的理想而奋走向前。”
“后来,他们说的那些话听的多了,我也就倦了,不过也就那三两句惋惜的词罢了。我不愿再待在京城,写信寄给曾经医治过我的林大夫,他便推荐我,来云城养病。”
远处孤舟随水波轻轻作响,容玉珏的眼中似风雨瓢泼,他隐忍住情绪,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青山浓墨下,他白衣卷卷,若人不知,怕是难得猜到这样风光霁月、眉眼如黛的小郎君,竟有这般破败不堪的往事。
但无论往事多么不堪入耳,容玉珏的声调却仍旧温和,似是经历者与他无关。那般温柔的样子放进宋鸾枝的眼里,只惹得她心脏骤疼,心疼至极。
“那时的我本以为,我的生命或许该戛然而止了。只能苟延残喘,拖着病弱的身子强撑着活下去。只是没想到,许是命运使然,上天让我遇见了你。”
容玉珏轻轻划着轮椅,面对着宋鸾枝,看到她眼底的心疼,他努力扯出一抹笑,伸出手轻握住她垂在身侧冰凉的手,握紧后用指腹揉了揉,安慰着。
“卿卿,在我以为我的一切都要被剥夺时,是你出现了。你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让我不要放弃我自己。”
枯竭的生命之下,宋鸾枝意外闯入,双眸似水灵动,让他呼吸停滞。
那一刻,世间喧嚣凝滞,他的心一乱,眼里再无其他。
于是,他便如她所念,心甘情愿陪着她重回那高台之上。
你拉我出深渊,我便视你为我唯一的神明——
只为你存。
宋鸾枝在这一刻,清楚的看清了容玉珏眼底炙热滚烫的爱意,真挚、纯洁,让她不敢玷污半分。
若是放在他人身上,或许现在就该感激涕零,与他相拥,互表心意。可宋鸾枝总觉得哪里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此刻的容玉珏,微昂着头,语气卑微似祈求,双眼灵动却带着那份不易察觉的下位者的可怜。
可是他们之间,不该是这样。若今天宋鸾枝真的答应了,那容玉珏就真真正正与曾经的自己相背,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他不该是依附于她而存在的菟丝花,也不该将她奉为唯一的标准。那她根本就不实在救他,而是在害他。
宋鸾枝想要的,是让容玉珏,能够重新回到曾经主掌自己、受到本该受到尊敬,能够重新发挥自己的价值、找回自我,而非现在这般。
于是,在容玉珏期待的眼神下,在春风掠过湖岸之际——
宋鸾枝主动松开了容玉珏的手。
“对不起,世子殿下。”
“原谅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
第44章 争吵 “我仍然相信你”
朱红墙下, 万籁俱寂。容玉珏阴雾的眸中多了几分晦涩。清脆的雨滴落进水坑,却显刺耳。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发不出一丝声音。握着宋鸾枝的手慢慢滑落,无力的垂至膝上。
“我——”他有些哽咽, 垂下眼眸, 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宋鸾枝有些于心不忍, 深吸了口气, 缓声道:
“世子殿下,其实你已经是我见过很好很好的人了,你并无他们口中所言的那般疏离淡漠, 相反,你温和从容,处事冷静,待人亲和, 乐善好施。心中有大义, 胸怀天下百姓。你值得所有人的尊敬与爱戴, 也值得陛下对你的宠爱。”
“那卿卿为何——”
“世子殿下。”
容玉珏匆忙抬眸想要从宋鸾枝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下一秒却被毫无征兆地打断。
宋鸾枝眉间轻蹙, 面色沉稳冷静,语气坚定容不得半分质疑。
她缓缓蹲下身来,与容玉珏平视, “世子殿下, 若是今日我答应你了, 那是对你的不公平。”
“世子殿下是否从未发现,你与我之间,总会有人拼尽全力抬起头说话, 而那个人,却总是你。”
“我知世子心有残缺,因此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自卑之意。即使世子如今已然在尝试走出困境桎梏,可本质却没有改变。世子殿下难道没有发现吗?几乎每一次,世子殿下决定踏出那一步时,都在我的帮助之下。换句话说,因为有我的存在,世子殿下才会选择走出去。”
“这是我的荣幸,却是世子的不幸。世子殿下就像是从深渊黑暗中走出,却又选择走向另一条迷雾重叠的道路。”
“我不愿意看到世子殿下从今以后都要靠着他人的帮助,才会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我想要看到的,是世子能够发现自己的能力,重新独占高台之上,指点江山。”
“即使身边没有我、没有任何人,依旧光彩夺目、光风霁月。世子殿下满腹经纶、博览群书,心中才情本就可抵世间万千,自是不需借助他人之目去找到自我。”
“若我今日,真的答应了世子殿下,回应了世子殿下对于我的情意,那这并非是我真正所想要的,我会就此害了世子的。”
沉甸甸的云层坠落夜空,二人的身影被光拉扯的很长,直到重叠。
宋鸾枝话语真切,一字一句如细密的浮沙落入容玉珏的心脏,不明不暗的心境就此沉浮。
轻盈的火星濒临熄灭,颓废的心绪对上了宋鸾枝决绝冷静的双眸,骤然凋零。
容玉珏扯了扯嘴角,妄图重新牵起宋鸾枝的手,却被她故意避开。
“卿卿...”
容玉珏看着落了空的手心,鼻头一酸,不舍的望向她,“所以卿卿,是打算离开我吗?”
宋鸾枝摇了摇头,却毅然决然向后退了一步,随
即道:“自然不会,我仍旧会陪在世子身边。我对世子的情谊,绝非二字能够简单概括。”
容玉珏眸色微动,试图开口却被提前打断:“可是,只有等到世子殿下,真真正正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重新找到自我,心境随之发生改变,不用过分依赖或者在乎身边之人,不是因某个人而妄图春华时,那一刻,我自会朝着世子奔来。”
只有等到,他已然成为高枝上坚韧傲挺的梅花,不必刻意在乎他人眼光,自成一派时,他们之间才能像宋鸾枝心中所想一般,平静而自然的相拥。
见容玉珏心中依旧纠结万分,宋鸾枝缓缓闭上了眼,再添了一把火:“世子殿下曾经说过,殿下所心悦的,是不会为他人改变的宋鸾枝。所以世子殿下,请原谅我的鲁莽与倔强。”
“如若世子殿下今夜,无法与我共鸣,我想我与世子之间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声音从容不迫,没有半分不舍之意,话语再容玉珏耳畔响起,刺耳至极。
恍惚间,二人视线相撞。浓重的夜色下,是容玉珏眼中溢出的悲切。火星熄灭,周遭重新陷入到一片黑暗,就像曾经,容玉珏苦苦挣扎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宋鸾枝没有再伸出手。
她无比真挚敬重地弯腰行了一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脚步没有半分的停留。
即使那句“卿卿”饱含着无穷尽的挽留与思念,她都未曾回首。
宋鸾枝想救下容玉珏,想将他拉出至深至暗的地方。
可她从始至终想要去做的,也只是隔绝人世间、隔绝那些反对的声音,递给他一把火炬罢了。她不会成为他的光,亦不会成为他的神明——
她要让容玉珏,最终成为自己的光和神明。
这一刻的早春夜晚,被不可泯灭的复杂情感渲染。风声簌簌,宋鸾枝的身影终究消失在了黑暗中。
宋鸾枝一鼓作气走到宋府,等到彻底关上了大门,才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背靠在冰冷的门前,无声滑落倒地。
她双手抱住娇小的身躯,眸中明火滟滟,不乏坚韧。她自然知道刚刚的话语说的重了,甚至可能会让容玉珏重新像个刺猬一般,收紧脆弱的内心,将大门紧闭,一蹶不振。
可若是真如宋鸾枝所想的那般,那她就当这么多天不过是一场虚浮无实的梦,就当她赌错了人。
窗台覆满厚厚的霜寒,皎皎明月之下,容玉珏轻声滑着轮椅来到朱红门前,坚硬的骨骼仍然挺立。
他略微颤着伸出冻红的指尖,缓缓落至红门中央,隔着厚重冰冷的红门,妄图感受着宋鸾枝的温度和回应,得到的却是嘶哑的鹧鸪声。
最终,他还是收回了手,回到了自家府内。
他坐在府邸中央,看着小厮们从两边用力,将大门紧闭。
容玉珏凄然的身影湮没入夜,深沉的目光随着关上门的最后一秒,重重闭上。
他声线暗哑,双手紧握,青筋暴起,悔恨却无奈的声音,裹挟着寒风,若有若无地传到宋鸾枝的耳畔,让刚踏进宅院一角的她顿时愣住,下意识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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