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穆靖南何等风光,又是霁月清风,又是天资聪颖, 母亲宠冠六宫,又有皇帝宠爱,是时下朝中臣子心目中最适合选为太子的人选。
可忽然有一日,云贵妃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皇帝赐死。
穆靖南仍旧记得那日倾盆大雨,他跪在太极殿前苦苦哀求皇帝放过阿母,他宁愿不要这荣华富贵、不要这亲王爵位,也要阿母好端端活着。
这一求,却让皇帝彻底动了怒。
亲王之位被褫夺,他被皇帝囚于寒山寺,就连自己母妃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着。
一开始,寒山寺里头看守他的侍从约莫还是看在云氏的面上,未曾寻衅滋事,可后来云氏倒台……皇帝又仿佛全然忘了这个被幽禁在郊外的皇子。
短短几旬里头,从奴仆环绕金尊玉贵的敬王殿下变成了奴仆可欺可辱的阶下囚,这样的天差地别,穆靖南心生绝望,也因此消沉了许久。
他痛恨小人进献谗言佞语,也痛恨皇帝不顾夫妻旧情,更无法理解皇帝那永无休止的猜忌疑心。
也正是因为心灰意冷,所以才会因着一时不察,让人有机可乘下了药,扔在路边静静等死。
后来,阮如安偶然将他救起,他几句询问,得知小姑娘如此大雪的天气还只身一人来寒山寺为阿母祈福,他心头动摇,也是那时候,他生出决心,也逐渐振作起来。
他想卧薪尝胆,想丰满羽翼,想为阿母报仇,想手刃仇人。
可是这四四方方的寺院困住了他,皇帝派来的人日日监视他,他根本没有机会研书练武。
直到先镇北侯夫人——也就是镇北王的生母、穆靖南的嫡亲姨母出现。
她暗中接济穆靖南,又请了丈夫夜里去教授穆靖南武艺,平日里,若两人都不得闲了,便会让镇北王自己翻去寒山寺的院子,同穆靖南一道练武习字,一道言说朝廷要事。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年又一年,后
来嘛……后来……
穆靖南设法回到京城的第一月,便被一位面熟的小姑娘给缠上了。
他从镇北王那里得知,这原就是相府嫡女,更是昔日救他一命的那位小女娘。
听闻这小女郎才和青梅竹马的小公爷解除了婚约,凭着她的身份,人人都以为她是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的。
穆靖南心头有了分寸,更是强令自己莫要心动,也莫要容忍自己亲近而犯下错事,耽误了人家姑娘。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一个在暗夜中挣扎又踽踽独行了数个春夏秋冬,他比任何人都渴望光明,都更稀罕柔意真情。
阮如安就好像冬日暖阳,又好像春日里的万千曦光。
她的笑容明媚如初升的旭日,那双眼眸清澈澄明,素日里那一句句关切之语,那一次次谈笑风生,都馈以他最纯粹蓬勃的爱意。
两人情浓渐好时,穆靖南心中便暗暗起誓。
此生绝不相负,唯她一人足矣。
-
可眼下……
谁能告诉他眼下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成婚六年,他就耐不住寂寞,也禁不起诱惑,一会子听信谗言害了岳父,一会儿又左一个贤妃右一个昭仪的。
苍了天了,穆靖南简直想砍自己一刀,他更想狠狠质问二十五岁的自己。
安安那么好那么爱他,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宫务,他缘何就非要做个睁眼瞎的,把好好的夫妻情分弄的乌烟瘴气。
他此情此举,又跟他最唾弃憎恶的先帝有何区别。
想到这里,穆靖南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他忽而加大音量,像是恼羞成怒一般,愠色斥道:“不见,让她滚!”
这一吼,倒让一旁的阮如安怔了一瞬。
她转头看向穆靖南,只见他面色阴沉,眉宇间尽是怒意,那双眸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正熊熊燃烧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什么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出来。
阮如安轻皱眉头,她本就觉得穆靖南今晚有些反常,先是对她百般照顾,后又如此失态。
难道那让人失忆的毒药真伤着了脑子不成?
那白昭仪也是,除了来坤宁宫请安,她基本就在兴庆宫里头呆着,今日也不知是想做什么,如此一反常态,跑到她这里来求见穆靖南。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端倪?晓得穆靖南失忆了?
想到此处,阮如安面色一沉,她思忖片刻,开口道:“阿南,白昭仪既已求见,还是见上一面吧。她平日里性子温和,素来不曾有过逾矩之举,此番求见想必是有要事禀报。”
比起等到白昭仪什么时候趁着她不在而去试探穆靖南,阮如安觉着有她看着,穆靖南也能收敛些,不至于露馅,也好略平了他们怀疑的心思。
穆靖南知道自己不占理,心头发虚,却也不敢对这妃子多做评价,故而,他顿了顿,又柔声劝说道:“安安,今夜有你我尽够了,何需见那不相干的人,平白坏了心情。”
阮如安闻言,心中微微一动。
穆靖南这般不耐烦,也不知是因为不愿见那白昭仪,还是怕她心中不快。
想来,或许是两者皆有吧。
他一直以来都对三妻四妾之事极为排斥,若非登基后需稳定各方势力,也断不会纳这些嫔妃。
“阿南,今日你我共膳,良辰美景,自是无人能扰。”阮如安柔声笑道,目光温柔似水,“可既然她求见,咱们也不好不见。总归是要给人一个交代的。”
穆靖南对上阮如安的眼神,那眼底的温柔和体贴让他的怒意消散了些。他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见吧。”
听罢,阮如安转头对着门外的内侍道:“宣。”
-
不多时,白昭仪缓步入殿。她身着淡雅素净的月白色衣裳,上前来盈盈一礼,声音清婉道:“妾身叩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穆靖南未语,目光冷冷地盯着她。
虽说白昭仪长得不差,也能算得上是个小家碧玉。
可穆靖南就像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般,没有一点怜爱之情,面上厌恶之感更是油然而生。
白昭仪被那副嫌恶的眼神看的一怔,她很快垂眸,随即敛下神色。
“昭仪妹妹夜里前来,可有什么事吗?”阮如安挑挑眉,佯作关心道:“可用了晚膳?”
白昭仪微微抬起头,低眉顺目,她恭敬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已用了晚膳。”
“臣妾听闻陛下近日忙于国事,难得有闲暇之日,便又煎了些安神的药膳献上,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听罢,阮如安笑容愈盛。
这白昭仪的确是比程德妃厉害几分,瞧瞧她一句两句都说的颇有章法,仿佛平日里穆靖南喝了多少回她的安神汤一般,引人遐想。
若非阮如安晓得穆靖南并未碰过这些嫔妃,她也怕要觉得眼前这一幕乃是枕边贴心人的关怀备至呢。
“你有心了。”见一旁穆靖南一副不想搭理的表情,阮如安扭头道:“夜里寒气重,若没旁的事,你便回了吧。”
白昭仪面色一沉,随即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丝失落。她平复心情,开口道:“妾身愚钝,近来发生许多大事,臣妾听闻陛下心中忧思重重,便想着能否替陛下分忧解难。”
穆靖南闻言,心中怒火又起,他冷笑道:“你既知朕被朝堂之事困扰,便该知趣些,不要在这时来打扰。”
白昭仪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婉婉道:“陛下明鉴,妾身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怕陛下操劳过度,愿为陛下分担些许忧愁,哪怕只能解一时之困。”
穆靖南冷眼相对,心中更觉厌烦。
他本想继续呵斥,但却被阮如安轻轻握住了手。
“陛下,”阮如安细声细语道,“白昭仪一片好意,且不论她是否真能为你分忧解难,这份心意却也难得。咱们为人主君,难得有人愿意如此关心体贴,何妨就听听她的建议呢?”
不论别的,阮如安此刻的确有些好奇,白昭仪能说出什么话来。
“昭仪妹妹,你且说说你有何良策呢?”
闻言,白昭仪不动声色深吸口气,她打量了一番阮如安,又小心翼翼抬起眸子凝视着穆靖南,低声启唇道:
“娘娘怀有身孕,身子贵重,怕是没法妥帖侍奉陛下。陛下近来日夜忧劳,臣妾心中甚是忧虑,陛下若不嫌弃,还请移驾诸位姐妹宫中,也好让妾身等尽绵薄之力,解陛下之烦忧。”
好家伙,就差没把侍寝挂在嘴边了。
再言,谢淑妃兰贤妃要是知道白昭仪这么说话,怕是想弄死她的心都有了。
阮如安被这虎狼之言震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一旁的穆靖南是再压抑不住心头的烦躁了,他不耐的扣了扣桌子,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揣度朕的心思?”
白昭仪面色微变,双手紧握,颤声乘道:“陛下恕罪,妾身也是为陛下着想,愿意——”
她面色不佳,多半也自觉尴尬。
也是,毕竟都是出身大家的贵胄小姐,就算是要邀宠,说出了这样的话,难免也要害臊露耻。
“着想?”穆靖南冷笑一声,“朕若是要人侍奉,需得你自荐枕席?”
“李无。”穆靖南懒得再跟白昭仪掰扯,他也没给人个反应的闲暇,立即对着李大监道:“此女出言犯上,把她拖出去,打十个板子。”
看了穆靖南这个反应,白昭仪眸光微变,似是陷入沉思,甚至都没有开口求饶。
她像是得了想要的答案,面容淡淡,仿佛方才那个开口邀宠的人不是她一般。
第31章 扯谎 “皇后娘娘,罪妃程氏在狱中被人……
其实无论是十九岁的穆靖南, 还是二十五岁的他,本也都不是这般咋咋唬唬的性子。
可偏生他此刻的记忆还停留在才刚和阮如安互通心意、许诺此生的时候,这闭眼时还是郎情妾意的恩恩爱爱,徒然一醒来, 竟如
此天翻地覆。
那下达阮氏流放的文书还摆在他案前, 六宫嫔妃莺莺燕燕在他眼畔。
他是恼的。
恼多年后的自己成为了和他那“生父”一样的人, 恼自己也成了那起遭人唾弃的负心小人。
那泼天的恼意压得他心头乱七八糟, 这才因此生怒, 怒自己心无定力, 怒自己陷害忠良, 更怒自己眼下对此无计可施。
朝廷之争何其复杂,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任意裁决, 又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
譬如眼下,他也知道自己反应过了。
见得阮如安低垂着眼帘, 似乎在细细思索着什么, 穆靖南微微抿唇,复又预备开口找补, 却听见妻子先一步说了话。
“陛下, 臣妾方才说话惹了您,可您也不该迁怒昭仪妹妹。”
若是因着拌了嘴才如此愠怒, 倒也能说得过去些,虽说白昭仪今日这举动, 肯定是察觉到端倪了, 但左右是能拖一时是一时。
阮如安迈身绕过檀木桌,在白昭仪身前半蹲下,她面色凝重, 仿佛真的忧心皇帝迁怒别人一般,连忙开口道:“陛下,这都是臣妾的罪过,还请您责罚臣妾一人罢。”
见此,穆靖南垂在袖袍的手动了动,立时想将人扶起,但顾念着还有外人在,又想着原都是因着自己一时冲动惹了麻烦,手心不得已握成拳,随后负在身后。
后头的白昭仪显然是没想到阮如安有这个说法,她身形一顿,又垂眸细细思索起来。
“皇后,”穆靖南瞥了眼白昭仪,继续道,“朕知你一心为江山社稷,可却不该满口规劝朕去旁人宫里。”
“你可知错啊?”
穆靖南这个说法显然是现编的,可他偏生能把阮如安塑造的仿若何等端庄大度的后宫之主,倒也的确是他的本事。
阮如安略略挑眉,连忙接话道:“臣妾知错了,还请陛下恕罪。”
话音刚落,穆靖南就将人扶起,他像是演起劲儿了,面上心疼,声线也放柔了不少,“你有孕在身,便莫要站着了。”
瞧瞧,这不过就是夫妻间吵嘴又互相说和罢了,谁叫白昭仪来的不是时候,偏赶上了人怒火中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白昭仪自知今日是再套不出什么来了,她不动声色轻叹口气。
也罢也罢,便当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平白落了一顿板子,的确是不值当。
“陛下,白昭仪……”
阮如安欲言又止,她抬眸给人递了个眼色,是在等着穆靖南把这个话接下去。
白昭仪虽说是不讨喜了些,可后头到底不是没人,如今程德妃倒了,清流一系在后宫里可也就指着她了,若真出了事,不晓得又要怎么闹的。
光是想想就恼人的。
再言,说到底了,这毕竟是皇帝亲自开口说的惩戒,她也不好直接驳回去,免得落了穆靖南的脸面。
倒也巧了,也不知是否是多年‘心意相通’的缘故,虽没了记忆,穆靖南却能读得懂阮如安的意思。
他清了清嗓子,正声道:“也罢,板子便免了,改作罚抄宫规罢。”
“白昭仪,你退下罢。”
闻言,白昭仪眸光复杂的瞧了阮如安一眼,随后开口谢恩,又很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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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白昭仪走后,穆靖南这才终于得了闲,他搂着阮如安,将人轻轻摁在软座上,他面色沉沉,仍旧纠结于方才心里的念头。
“阿南。”
这一番折腾,阮如安就是再傻,也看出穆靖南在想什么了。
瞧着他眉头紧锁满脸愁容的模样,阮如安心头跟着一道揪起。
在她看来,十九岁的穆靖南,还是个未沾染朝局污秽、一心想着为母报仇的纯粹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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