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你若身子不适,便去歇着。”阮如安微微蹙眉,语气里带着关切之意,“这几日你也累着了,去叫玉荇来跟前儿侍奉罢。”
谁知冬儿听了这话,并未立即反应,她颤颤巍巍包起那铁牌,缓步递上前来。
她面色凝重,声线都有几分颤抖。
“主子,这……这是块免死金牌。”
闻言,阮如安神色微滞,她抬目瞧去。
大渊开国以来,历经十数位帝王,历朝历代,发出去的免死金牌不计其数。
往上数几代,便譬如定国公年轻时,世家几乎可以说是一手遮天,几个百年大族手里握着免死金牌或者其他御赐之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偏生……每一块御赐金牌后都有皇帝赏恩的年月,以及赐者家族名姓。
而这一块……
阮如安缓缓拿起这块金牌,仔细读着后头的篆文。
‘元德十九年,赐长安阮氏’
半晌,她倒吸口凉气,缓缓道:
“这是阿耶的那块。”
第29章 委屈 “我到底纳了多少个妃嫔?”……
通敌叛国, 乃千载难赦之大罪,此罪一犯,纵有千般护身之符,万般保命之策, 亦无济于事。
阿耶既被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这块免死金牌也早该在‘抄家’的时候被收缴了去。
又是如何辗转落在了定国公夫人手里?
这定国公夫人……又是如何通过内侍查验, 好端端将这东西带到坤宁宫里头来的?
“你亲自去趟内侍省, 打听打听今日入宫的贵人, 有没有谁丢了物件。”阮如安顿了顿, 复又吩咐道, “不需一定有个结果, 却要让人知道,你走了这一趟。”
“主子, 这是为何?”冬儿不解道。
“这物件儿来的蹊跷,若叫旁人晓得, 我是有口说不清的。”
话是这么说, 阮如安又接过冬儿递来的丝帕将那铁牌子裹好,她站起身, 向着书案迈去。
冬儿自然是跟着阮如安一道, 她上前接过那铁牌,趁着阮如安转动着木轴打开书柜一侧暗格的闲余, 她又疑道: “主子是说,定国公夫人妄加害于您?”
“那是不能够的。”
阮如安将铁牌置于暗格最深处, 扭头来娓娓道:“她们家若真有野心, 早个十年八年便也发作了,哪里会等到眼下……”
定国公府的那位小公爷怕是比她还要大上几岁,眼下是既无功名, 也无美名在外,此时再筹谋,着实也太晚了些。
“只怕是别的人暗中将这东西偷换去了也未可知,左右叫人知道点风声,将来若来日坤宁宫里头多了什么物件儿,或是外头什么人说少了什么物件儿,咱们都能有个说法。”
也多亏了前头玉莲闹了那么一出,对于宫里头的物件儿人事来往管理之类的,阮如安都多放了点心思,更加谨慎了些。
幸而近来宫里宫外进来出去的人物不算少,此番去问一遭,谁也不知是谁,总也不会显得太突兀了去。
“奴婢明白了,”冬儿垂眸应下,又虚扶着阮如安往软榻边走,“您且歇着,奴婢这就去内侍省。”
阮如安轻轻“嗯”了一声,待冬儿出了门,玉苏又恰巧回了。
她冒雪而入,瞧着是有些急色,又因着满身的冷气,她只停在阮如安四步开外,微微福身行礼。
“主子,奴婢才刚送了定国公夫人,便见几位大人的马车在宫门外头等着。”
玉苏继续道,“奴婢上前一问,主事的内侍说,是陛下恩准诸位大人回府了。”
穆靖南醒来也有几日了,群臣总住在宫里也不成样,将他们放出去也好,不然宫里头的开支这般成倍涨下去,明年她可又要难做了。
“知道了。”阮如安颔首,见玉苏一副还有话说的模样,她复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太极殿传了话,陛下晚间要来宫里用膳。”玉苏垂眸答道。
“无妨,按着从前的备下便是。”阮如安委实是有些困了,她摆了摆手,往着床榻走去,“你且先下去吧,一会子到了时辰来叫我便是。”
“是。”语罢,玉苏很快退了下去。
-
傍晚,坤宁宫外,雪落无声,素白的雪花在夜幕下如织如帛,轻轻覆上殿宇飞檐。
宫墙之外,寂静无声,唯有风声在檐角悄然低吟。
殿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琉璃宫灯映照得四周暖意融融,烛光摇曳间,金缕玉帛之饰闪烁着微微光芒,映得帷帐如梦如幻。
紫檀雕花桌上,陈设着几道精致的菜肴,皆是色香俱全。
阮如安着一身素雅的宫装,眉目清淡,神色安然,唯有偶尔垂眸时,显出几分疲惫。
虽说午后的确是睡了会,可夜里皇帝要来,坤宁宫里头又是早便开始准备,外头丫鬟内侍洒扫积雪的声响扰的她心烦,只得又起身来读几本账目。
这一算账,更添疲乏。
故而才有了眼下:阮如安强打着精神陪着笑,坐在一旁跟穆靖南一道用膳。
穆靖南倒是神清气爽,他抬手夹起一块莴苣炒虾仁,轻轻放入她的碗中,柔声道:“记得你总爱吃这些清淡的,今儿厨下特地多备了一些。”
的确,未出阁时,阮如安总喝药膳调养身子,以便来日嫁人后不至于因为生养落下病根。
虽说是为了不冲药性才吃的清淡,但这些年早也习惯了,况且,这道菜也的确是她爱吃的。
阮如安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轻声谢道:“谢过阿南了。”
闻言,穆靖南神色微亮,他像是有些激动,又抬手夹了一块杏仁豆腐递过去:“这道原也是你最喜欢的,快些尝尝味道如何。”
其实这位杏仁豆腐,原本是五六年前长安城里各色酒楼最时兴的菜色。
那时候阮如安好容易同穆靖南“偶遇”几次,逐渐熟络起来,暧昧情意滋生时,她总也带着人去樊楼里吃酒用膳。
毕竟那处隐秘,又都是贵胄人家来往,楼里的小二口风严谨,的确是阮如安这个闺阁小姐能想到的、与郎君私下见面畅谈交心的最佳场地。
往事浮现,阮如安眸光微沉,她捏起玉箸夹过,细细嚼了一口,半晌,她点头道:“还是阿南记得我口味,这道杏仁豆腐果然还是宫中做得最合心意。”
穆靖南微微一笑,却不多言。他从一旁的碟子里夹了几片清蒸鱼腹的鱼肉,细心剥了刺,放入她碗
中,轻声道:“这鱼也好,今儿刚从太液池打上来的,十分鲜嫩。”
阮如安觉得穆靖南今日有些怪怪的,却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
难道是前朝有什么棘手的事?还是,他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尴尬事儿?
她略抬起眸子打量人片刻,见人还是细心剥着鱼刺,也未抬头,她微微挑眉,继而婉婉试探道:“阿南,今日一切可都还好吧?”
“……怎的这般问?”穆靖南动作微顿,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阮如安面前的小碟子里,那鱼肉已快堆成一座小山了,他思忖片刻,猜道:“是这鱼不合胃口吗?”
“自然不是。”阮如安轻笑着摇了摇头,她斟酌几息,开口半调侃道:“不过是觉得你今日格外殷勤,竟连鱼刺都剥得如此细致。”
谁知听了这话,穆靖南倒皱起眉来了,他手中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面色都变得凝重了几分。
“我原先……竟没给你剥过鱼刺吗?”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犹疑,仿佛在向自己发问,也更像是在检视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阮如安觉得她从穆靖南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见穆靖南面上越来越垮,阮如安也不知是哪里说错了,她连忙找补道:“倒也……”
她想否认来着。
毕竟穆靖南确实经常给她剥刺,甚至还剥虾剥蟹……总之是用膳时他能剥的会剥的都能解决。
但穆靖南显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他放下筷子,拿着那丝帕擦拭手心后,扭头来握住阮如安的手,自责道:“安安,是我的错。”
?
阮如安听的云里雾里,她有些不知所措。
“想来定然是因着我做了皇帝,整日里养尊处优的,性子也养刁了,竟连这小小鱼刺都不肯给你剥。”
穆靖南面色认真,像是在说什么格外要紧的朝廷大事:“你放心,以后我定纠正这个恶习,不叫你失望!”
要不是穆靖南就在面前,阮如安是真想扶额。
是她的错,六年过去,倒忘记十九岁的穆靖南是个才从寒山寺回到长安没多久,又被她有心制造的多次“偶遇”弄的搅乱心神,中招被下套还不自知的“单纯”郎君了。
其实才刚开始的时候,阮如安也在疑心着穆靖南怎么说也是个皇子,虽然没生在皇宫里头,但至少也淌着穆氏皇族的血,怎么就这般好骗呢,难不成是看她年轻不经事,想忽悠她不成?
后来有一回,阮如安去城郊马场赴约的路上,运气不大好,遇上了十几个劫匪。
因着是偷偷出府的,身边就是带了一个马夫和冬儿,那荒郊野外的,也没什么官兵,阮如安当时心头拔凉拔凉的,拔簪自刎的念头都有了,便听见外头一阵厮杀。
她掀开轿帘想看个动静,便见穆靖南长身玉立,手握铁剑,杀了个荡气回肠。
以一敌十,又是那样的英姿飒爽、玉树临风,的确曾一度让十五岁的阮如安心头微颤。
不过更为要紧的是,他那日是着的她亲自制的月白金卷袍,这样一番乱砍,当然也就不能看再不能穿、全染了血了。
阮如安当时以为,那件衣服成了那模样,便也该丢了扔了。
后来嫁给穆靖南以后,搬到三皇子府上,阮如安才在穆靖南的卧房里看到了那件袍子。
那衣袍被他保存的很好,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虽说不比最初时,但那上头的印记基本是没有了,显然是用了心了。
阮如安是个多疑的人,却也是在晓得这事之后,开始渐渐意识到穆靖南的心已经被她擒住了大半。
“阿南你忘了,我可没忘。”阮如安回过神来,她抬手给穆靖南夹了块豆腐,细声细语道:“阿南从来都对我很好,也没有让我受过委屈,可千万莫要自责了。”
其实如果阮氏没有出事,阮如安觉得她是能和穆靖南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的。
-
至于委屈嘛……
凭良心说,除了阮氏的事,穆靖南也的确是没给过她委屈受。
所以这句话半真半假,权当安慰人也就罢了。
听了这话,穆靖南面上都要轻快不少,他又盛了一碗清汤推至阮如安面前,暖声道:“天寒地冻的,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这话说得温柔体贴,阮如安正要再补上几句,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内侍的通禀声:“启禀陛下,白昭仪求见。”
听到这话,穆靖南的神情骤然僵住,手中的筷子不由自主地一松,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眉头紧锁,神色较方才还要更凝重了些。
“我到底纳了多少个妃嫔?”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有多嫌恶这个事实、又觉得自己有多罪大恶极一般。
第30章 嫌恶 不过是成婚六年,他就耐不住寂寞……
其实大渊郎君多有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奇事, 但因着穆靖南幼年时的经历,他本人是膈应极了这个行为。
当年先帝独宠云贵妃,为她空置六宫,情到浓时, 诞下一子, 也曾是一段佳话。
可云氏一族势大, 在安南一带威望甚高, 因此惹得皇帝猜忌, 皇帝权衡之下, 胡乱寻了个由头赐死云贵妃, 又将年仅九岁的穆靖南赶到宫外幽禁。
后来在与一场南夷的交锋中, 云氏郎君中了敌方陷阱,又有早先那位秦太尉暗中克扣粮草——当然, 这里头也有先帝的参与。
至此,云氏举族男丁命丧沙场, 唯留下女眷强撑着偌大的家族。
可大渊未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 纵然云氏冢妇再如何运筹帷幄、才智超群,也无处施展……云氏也就此落寞, 不复当年盛况了。
九岁以前, 穆靖南也是个千娇万宠、父母千疼百爱长大来的小郎君,皇帝看重他, 更在他五岁时敕封他为敬亲王。
要知道,皇子受封多是在及冠以后, 昔日穆靖南的那两位皇兄, 都是二十以后才受封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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