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娘娘觉得,会否有可能是二公子的令牌呢?”刑部尚书不肯轻易揭过,又顺手给阮如安设了个坑。
阮如安若答了是,岂不相当于在说,指使这场刺杀的人是她那幼弟么。
往深了论,她的‘亲笔书信’和阿弟的玉牌都在这刺客手里。
岂不就是在说她和阿弟还有来往吗?
可皇帝圣旨已下,阮氏男丁流放已成定局,若她这个后宫人还同‘罪犯’有什么牵扯,又是揣着什么心思呢?
“大人这话问得奇怪,”阮如安才不落坑,她勾唇道:“本宫久在后宫,不与外界来往,岂会晓得罪人身在何处呢?”
她这话说得不疾不徐,既没有过分解释,也没有显露出丝毫心虚。
倒叫刑部尚书一时间不晓得该接什么话了。
见同僚落了下风,一侧的程太尉沉不住气了,他上前接过话茬,开口道:“玉牌难定,可这亲笔书信便也难做假,若是提交刑部,将其与娘娘素日笔迹做个比对……”
话未说完,在一侧隐忍不发的兰太傅骤然开口道:“程太尉可是在说笑吗?”
他像是囤积了许久的怒气,虽语调仍然沉静,眼底的愠色却难压抑。
是了,兰太傅这样一个小心谨慎的性子,方才刺客那样说话,镇北王妃又煽风点火一阵,多半是把他给吓着了,更……也气着了。
被贸然插了话,程太尉面色也不大好,他蹙眉回道: “兰太傅,你这是什么意思?”
兰太傅连眼神都懒得施舍半点,他三两步上前,拱手对着穆靖南道:“陛下,程太尉出身武将,于文书一类的,难免有些不足局限,臣自然也能理解。”
“可这所谓的亲笔书信,委实是没法子当作主证来看的。”不待程太尉发作,兰太傅又俯首道:“皇后娘娘统御六宫,亲笔所批文书不在少数,若要取得娘娘字迹,可不是什么难事。”
“取得字迹容易,可若要一分不差的模仿,怕也没几个人能做到罢?”程太尉怒目怼道。
这也不怨他,举凡长安世家大族,教习子女习字,总也是用昔日谢家那位大儒的字印了帖子练的。
虽说长成以后,因着各人的经历略有不同,字迹也会随着心性变化,但若真要研读模仿起来,可又不是什么难事了。
再言,兰太傅是状元出身,怎么说也要比程太尉更明白书法笔墨之道。
“微臣斗胆,陛下可否容微臣说句真心话?”兰太傅没直接理会程太尉,他仍旧恭敬的征求着皇帝的意见。
听罢,穆靖南微微颔首,便是应下了。
兰太傅得了指令,说话也愈发犀利起来,他转过身去,对着程太尉道:“程太尉若有闲暇,还请来回太傅府罢。”
这话说得无厘头,弄的在场众人都有些迷茫。
继而,便听见兰太傅道:“在下府上伺候笔墨的书童,都能仿个大差无二的字迹,若再去寻个略多读几年书的人,怕能仿得更好。”
“这点道理,程太尉若不明白,便来在下府上,在下一定挑个最好的书童,细细为太尉你演示一番。”
“……”
众人:原来平时看起来默默无闻少言寡语的兰太尉怼起人来也能这般阴阳怪气哇。
第28章 端倪 怎么这时候倒懂起规矩来了?
“你……!”
这一番话, 着实叫程太尉哑口无言。他面色涨红,张了张口,却最终未能反驳,只得硬生生将满腔怒火压在心头。
阮如安坐于高位, 将他的这幅神情尽收眼底, 她垂眸沉思, 长睫微颤, 手指轻拢袖口, 眉心微蹙。
程太尉显然不是个棘手难对付的人物。
这一点, 穆靖南肯定也是心知肚明。
虽说他现在失忆了, 可阮如安不觉得镇北王不会告诉他
这些旧事。
退一万步说, 便不论当下,只说先前。
这程太尉程德妃三番两次挑事, 对此,穆靖南显然每每总也露出不耐之色, 可也从未阻止, 更是由着他们闹腾。
可如今来看,他既非想趁此机会借力打力弄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废掉她, 又不是真的信重清流一系……
那么他此举到底是为何?
阮如安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着, 手居然被一侧人握住。
阮如安身子一怔,下意识便想把手抽回去。
穆靖南自然不会放开, 他反手攥实,又略略侧身凑了过来, 开口解释道:“手这般凉, 我替你暖暖。”
随后,他又板正坐直身子,嘴角虽有些压不住, 但面色仍旧肃然,仿佛方才凑近了咬耳朵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
众目睽睽,下头气氛嚣然,上头却是你侬我侬。
几个眼尖的臣子看在眼里,又很快撇过头去,当作视而不见。
下头的吏部尚书见了此景,他转动眼眸,思忖几息,随后迈步上前道:
“陛下,微臣以为,此竖子实乃居心叵测,如今北境战事在即,焉知不知不是突厥人想暗中生事?”
后头有几个出身世家的官员见吏部尚书出了头,也纷纷上前去。
礼部侍郎先一步上前来,恭敬道:“陛下,娘娘乃太子生母,若此等流言得以传播,恐有损皇家颜面,动摇国本。”
又一位臣子上前道:“陛下,北境战事方殷,突厥贼心不死,暗中兴风作浪,未必无此可能。微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断不可轻信谗言,误陷皇娘娘后于不义。”
“……”
一时间,几个世家的官员都踏至殿中,他们低眉顺目,手持手持笏板,齐齐俯身跪拜。
见此,阮如安心头触动,手心微汗,她抬眸扫视着这一众臣子,环视一周,最后将视线落在仍旧站于一侧、未置一言的霍若宁身上。
世家之间虽素有往来,但阮氏倒台后,诸家各自谨慎行事,未敢轻举妄动。眼下,见几个世家官员联袂而出,纷纷为她请命……
看来,霍若宁还是实实在在的帮她做了不少事。
有了上回宫宴的经验,阮如安没再多瞧一眼,她敛回目光,等着皇帝发话。
可也不晓得怎的,皇帝倒像能读心似的,她才刚收回心思,便听见穆靖南缓缓开口道:“霍爱卿,朕记得你曾言,‘国本之重,维系于德,德不轻毁,毁则倾国。’今日此事,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处置?”
闻言,下头的霍若宁神色一滞。
这篇策论原是他昔年蟾宫折桂时所作,细细算来,都已有五六年光景了。
便是他自己都不大记得这句话了,怎的皇帝还记得这般清楚。
难道……是因着他在幽州追踪郭子寒一事,漏了风声,皇帝因此暗中派人调查他?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穆靖南没了六年记忆。
而记着这篇策论的原因嘛……
昔日丞相女和公府子的婚事可是传遍了大渊,即使是被幽禁在寒山寺的穆靖南,也对此略有耳闻。
后来他与阮如安偶遇了几回,生出情意,青年初心萌动,最是容不得一点子流言蜚语。
这自然就是吃飞醋,想要好好了解一番‘情敌’,私下里便做了许多功课,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霍若宁微微抿唇,他顿了片刻,随即上前一步,躬身拱手道:“陛下,微臣以为……皇后娘娘自潜邸时便侍奉陛下左右,与陛下风雨同舟,屡经艰难而矢志不移。
“多年间,娘娘以贤德垂范,母仪天下,常怀社稷之忧,辅佐陛下定鼎安邦,抚育储君,教化有道。”
“如今储君尚幼,国本初定,若因谗言轻误皇后,恐致纲常失序,动摇国祚。臣恳请陛下慎思明断,勿使谗言蒙蔽,误伤贞良之人,扰乱社稷根基。”
他这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话,程太尉在一旁听的耳朵嗡嗡,他又想上前,却被一人拉住了衣袖。
回头一看,正是国子祭酒白暨,白昭仪的本家表兄。
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程太尉暂且按捺,随后,他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霍大人所言极为周全,然臣以为,此事关系重大,皇后娘娘固然贤德,但正因如此,才更当慎重处置。”
他语调温和,却意有所指,“微臣斗胆,请陛下秉持公正,细察此事。娘娘德行昭昭,自当无愧于天下,然亦不可因此轻忽旁证,误以为无风不起浪。”
此话一出,阮如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持着淡然,细细打量起这位平日低调得没影儿的白祭酒起来。
他方才摁住程太尉,意在制止,依着程太尉方才那怒气冲冲的架势,竟真能听了他的话,压住了怒意。
这白暨不愧是昔日清流之首白太傅的长子,的确如白昭仪一般,都不是个简单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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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侧的穆靖南听罢,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他微微眯眼,悠悠开口道:“白卿所言不无道理,然朕心中自有分寸。”
此话一出,殿中气氛骤然紧张了几分,几位世家官员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没再轻易开口。
穆靖南端坐在龙椅上,目光沉静,淡淡道:“朕会亲自查证,但若其中确有隐情,无论是谁,朕亦绝不姑息。”
这一番话听似公允,可却既未明言袒护阮如安,也未对程太尉一派彻底表态。
虽说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制衡话术了。
但恍然之间,阮如安竟生出穆靖南全然不似失忆了的念头。
白暨微微垂首,应声道:“陛下英明,微臣不敢有异议。”
闻言,穆靖南轻叩龙椅扶手,沉声道:“今日之事,至此为止。待朕查明一切,自会给各位一个交代。众卿便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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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折腾,已过了午时,阮如安在太极殿用过午膳后,便兀自回了坤宁宫。
那凤辇一路行至宫门,雪气弥漫,又见得定国公夫人立于一侧,她神色恭谨,怡然置身于风雪中。
她身后跟着坤宁宫的几个女侍,都被冻得瑟瑟发抖,显然是花了心思请人进去,却又没请动,只能跟着在外头吹冷风的。
阮如安听了冬儿禀报,又见此景,她微微挑眉,心下生出几分不耐。
这定国公夫人到底是想做甚?
心头这样想着,面上自然也不能显现出来,阮如安缓步下了轿,微勾嘴角,上前道:“这大雪天的,夫人缘何在外头等着?”
定国公夫人闻言,微微福身,温声道:“今日叨扰已久,娘娘垂念,臣妇感激不尽,本欲离去,却想实有一事,特遣此物,欲献给娘娘,还望娘娘笑纳。”
她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恭敬奉上。
怎么这时候倒懂起规矩来了?
阮如安心头揶揄,却还是侧目看了眼冬儿,后者会意,上前抬手接过。
定国公夫人神色肃然,缓缓道:“此物乃臣妇昔年于寒山寺求得,得高僧相授,言其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说至此,她眸中流露出几分柔和,微微一笑,又道:“今日有幸,得见娘娘神韵安泰,气韵清和,特以此物奉赠,愿娘娘万事顺遂,安康无虞。”
见阮如安神色淡淡,她也不大在意,又福身行礼,云里雾里道:“天道轮转,云开自有日,娘娘毋需太过忧心,雪后天晴,必能重见晴明。”
“臣妇告退。”
语罢,也不给阮如安反应的机会,她转身离去。
见人步伐渐快,没多会便走了三丈远,阮如安回过神来,高声唤道:“夫人留步。”
定国公夫人顿住脚步,转身和蔼笑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雪天路滑,夫人若不嫌弃,便坐着本宫的轿辇出宫吧。”
定国公夫人刚才那一番话说得至情至性,阮如安心头触动万分,见人说话时神色纯然,全是发自肺腑,她又平白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罢了罢了,想必只是一位略八卦些又一时没把住门的长者,至少心是好的。
这坤宁宫到承天门还要好一阵路,这大雪皑皑,定国公夫人瞧着虽身体康
健,却到底也在外头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还是坐着轿子出去罢。
闻言,定国公夫人眸子里闪过几分不明情绪。
也不知是不是隔得太远,雪日里又白花花晃眼的缘故,阮如安竟从里头读出了几分欣慰之意。
“玉苏,你亲自送夫人出宫罢。”
让身边的一品女侍相送,已是给足了脸面。
语罢,阮如安便对着定国公夫人微微颔首,随后迈进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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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了宫,阮如安才松了口气。
褪去厚重衣袍,拆去发簪后,阮如安终于得闲,软了身子似的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没歇多久,便听见“哐当”一声。
阮如安缓缓睁开眼,便见冬儿连身下跪,她手里握着方才定国公夫人送的香囊,身侧还有块掉落的铁令。
“主子赎罪,奴婢一时没拿稳,竟惊动了主子。”
“无妨。”阮如安挥挥手,她目光凝凝落于那铁令之上,“将那牌子拿来给我瞧瞧。”
她是许久没去寺院了,难道现在时兴的祈福锦囊里头都是装着铁牌子么?
这是祈哪门子的福?
冬儿应下,她揣着巾帕,正想包起那令牌,可她定睛一看,又大惊失色,像是见到了什么格外可怕的东西。
这一吓,那牌子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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