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于他而言,也不是一桩需要认真对待的亲事。
顾清嘉并未过多困惑,乐得清静,很快将心神放回药材失窃案上。
清江县衙,马县令将写着寥寥数人的待选名单加急发出,随即走进许淳的班房叹道:“哎,总算是了结一桩事,但药材失窃的案子,咱们还一点线索也没查到,老许,你说可怎么好?总觉得我这项上人头已经不稳当了。”
“大人不必太过心急,宁王殿下定的期限才过去不到十日,今日高县尉不又带人进山了么,兴许明日就能查到线索,把药材找回来呢?”许淳放下手头的文书,挤出勉强的笑劝慰。
家中的事,手头的事,哪一样都让他焦头烂额。
他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宽慰上峰,谁来宽慰他啊?
他的好女儿,不光不宽慰他,还专程回来给他添堵。
旁人生的闺女,攀上高枝,提携门户,光宗耀祖,是来报恩的。
他的女儿,活像是来报仇的。
养她十七载,她竟拿着孟茴的嫁妆单子,一样一样与他对峙!
许淳想着,正暗自怄气。
便听马县令激动地拍了一下桌案道:“阿玉的婚事,你好好办,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咱们衙门好久没添喜事,兴许能借阿玉的婚事冲冲喜,去去晦气,我这乌纱帽就保住了呢?!”
“是,是。”许淳连连点头附和,笑得比哭还难看。
许家,许菱玉捏着嫁妆单子,袅袅婷婷站在继母韦淑慧屋内,慢悠悠四下环顾。
“阿玉,你这是做什么?你从不肯唤我一声娘,可名份上我毕竟是你的母亲,你怎能无礼地检查我的屋子?不成体统!”韦淑慧站到她身前,摆出长辈的派头,愤怒指责。
许菱玉仿佛没听见,抬手不轻不重拨开她,款步走到她琳琅满目的妆台侧,止步回眸:“二太太,若我没认错,这点翠金凤衔珠簪、花开富贵红玉金钗,都是我娘嫁妆里的东西吧?”
韦淑慧见势不妙,快步上前,想把东西藏起来。
可许菱玉年少轻盈,反应敏捷,已先一步将东西抓在手中。
韦淑慧面色涨红,火辣辣的,但她绝不会承认,嘴硬道:“你胡说,我何曾动过孟姐姐的东西?我又不缺首饰,不需要惦记她的遗物。这些都是你爹送我的。”
“哦?二太太说是我爹偷拿的我娘遗物?”许菱玉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将东西放入广袖内的袖袋中,“东西我先收着,等爹回来,我会向他证实。”
“你!”韦淑慧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偷东西的贼,眼睛瞪着许菱玉,几乎能冒火。
罢了,许菱玉不好招惹,等许淳回来,让他自己去教训。
韦淑慧忍住怒气,别开脸,指着门口:“你出去,母亲这里不欢迎你。”
“二太太,待会儿我让丫鬟给你送两盒好牙粉吧,你口气熏着我了。”许菱玉故意拿帕子掩住口鼻,嫌弃地绕过她,避开数步远,才对脸快气绿了的韦淑慧道,“我今日来,是为知会二太太一声,婚期定在九日后。二太太筹备婚事的时候,切莫忘了把我娘的嫁妆都放回原位。那都是娘留给我的东西,样样都无可取代。”
“三日后,我会再跟爹对账,若还少什么,别怪我不信任二太太的管家能力,要来亲手翻二太太的箱笼,看看是不是哪个手长的贱婢偷拿了主子东西,藏到二太太这里了。”
“你敢!”韦淑慧说着,伸手便要去抢许菱玉手中的嫁妆单子。
许菱玉稍一侧身,灵活避开,扬起列了数页的一沓嫁妆单子,浅笑:“身正不怕影子斜,二太太抢单子,是心里有鬼吗?不过,你就算抢去也没用,这只是我誊抄的一份罢了。”
随即,她气定神闲折好单子,收入袖袋:“二太太若想看,我也可以让人多抄几份,贴在衙门口,出嫁那日,让宾客、百姓们做个见证。”
许成琢从外面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这话。
他顾不上说什么,赶紧加快脚步,扶住被气得摇摇晃晃的他娘。
“阿姐,娘拿了你什么,我让她还你就是了,你别生气。”许成琢扶着韦淑慧坐到圈椅中,却不敢指责许菱玉什么,语气带着很没血性的规劝。
“你住口!”韦淑慧很少对儿子说重话,这会子急火攻心,怎么也忍不住。
快被气死的人是她好吧?!
儿子作为许家唯一的香火,却连替她出气都不敢。
还说让她把东西还给许菱玉,说的轻巧,还了许淳可买不起那些。
可显然,许菱玉听进去了,对同父异母弟弟的话很满意:“好,我回去等着。我耐心有限,只等三日,成琢你好好劝劝二太太。”
金钿留在桂花巷,跟许菱玉一道过来正院的,都是许家的小丫鬟,需要仰韦氏鼻息过活。
是以,许菱玉特意让她们在院外候着,免得她们难做。
待许菱玉出来,她们才敢默默垂首跟着,个个噤若寒蝉。
许菱玉一路往自己的院子走,望着小径、游廊旁的景致,只有淡淡的留恋,眼中更多的是激动的神采。
阿娘,女儿终于长大成人,等到这一日。
许淳回来后,许菱玉去书房与他谈了半个时辰。
后来,不知许淳如何与韦淑慧商量的,听说韦淑慧气得砸了好几副心爱的碗碟杯盏。
但第三日,阿娘嫁妆单子里,留在许家的东西,总算凑齐了,摆在许菱玉眼前。
好些都有使用过的痕迹。
不过韦淑慧气病了,许菱玉没赶尽杀绝,而是睁只眼闭只眼,当着许淳的面,把誊抄的嫁妆单子撕了。
“还是亲爹知道疼女儿,不会克扣女儿应得的嫁妆。”许菱玉先哄了许淳一句,继而话锋一转,“不过,那些都是娘给我的,爹爹您这一份呢?”
许淳为了她嫁妆的事,与韦淑慧起了几番争执,已好几宿没睡好,头昏脑涨。
一时没听懂,他抬起布着红血丝的眼,疑惑问:“什么?”
许菱玉立在书案侧,拿剪刀利落地剪断一截
烛芯,烛花跳跃一下,更亮一分的烛光映照着她灵慧的眼,和剪刀锋利的寒刃。
她似乎忘了放下剪刀,就这么握在手里,刀锋合拢,尖端朝着许淳的方向。
“当年阿娘走了以后,爹仍坚决为玉儿改姓,如今到了爹遵照为父的本分,为女儿出一份嫁妆的时候,爹怎么就开始装听不懂了呢?”许菱玉握着剪刀,盯着面色发白的许淳,“要不爹去问问我阿娘?若她说不需要爹再额外出一份,玉儿就不要了。”
听到这里,许淳脸色几乎全然失去血色。
他略显臃肿的身形微微发抖,往后仰去,脊背紧贴椅背,挤得脊梁骨发疼。
看看许菱玉手中泛着寒光的剪刀尖,许淳甚至不确定,她说的去问孟茴,是去孟茴灵位前问,还是去天上问。
“给,爹给。”许淳胡须哆哆嗦嗦,声音有些变调。
许菱玉收起剪刀,笑靥如花,看起来娇俏无害:“爹爹怕什么呢,难道女儿还能弑父?不会的,阿娘又不是爹害死的。”
第11章 成亲
许家家底并不丰厚,许淳拿出小一半的家产,为许菱玉又添一份嫁妆,几乎是要了韦淑慧的命。
到出嫁这一日,爆竹阵阵,喜乐盈门,宾客们纷纷展颜道贺。
许淳尚且能端出慈父姿态,韦淑慧却面白如纸,眼神怨毒。
许成琢默默背起许菱玉,小心迈出门槛,朝门外花轿走去。
“阿姐,母亲一时想不通,过几日就消气了,你别放在心上,也别记恨她。”许成琢走得慢,步伐还算稳当,怕被韦氏听见,只敢小声说和。
娘想多留些财物也是为了他,他怎能去伤阿娘的心?
他说了什么,许菱玉根本没听清,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视线被喜帕遮挡,她只能看到迎亲队伍前,妆系红绸的骏马马腹侧男子曲起的长腿。
看不到他身着大红喜服的模样,也不知他此刻视线落在何处,在想什么。
贾秀才生得俊,穿上喜服定然也好看。
不过,许菱玉最好奇的,还是他那样有几分清傲的人,是怎么肯乖乖穿上喜服来迎亲的?
难道被她虚构一桩婚约,骗到手,他就这样认命了?
话本子里,纨绔恶少强娶的小姐,几乎无一例外会逃婚。
这贾秀才倒是没逃。
许菱玉悄然弯唇,听话才好呢,往后省却许多麻烦。
躬身坐进轿子里,许菱玉皙白的双手交叠在大红裙面上,竟也真切地感受到几许喜气。
沐着吉庆的喜乐声,许成琢周身血性兀然活跃起来,隔着尚未放下的轿帘叮嘱:“若那贾秀才敢欺负阿姐,阿姐就派个人来告诉我,我带人去教训他。”
许菱玉端坐喜轿,隔着喜帕,似笑非笑应:“你觉得我像是会被人欺负的样子?”
还真不像。
许成琢被问住了,窘迫地摸摸后脖颈,支支吾吾说不出合适的话。
从小到大一直是他被阿姐揍,整个许家,他最怕的不是爹爹,而是阿姐。
阿娘还说昧下的嫁妆都给他以后娶媳妇用,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跟阿姐抢东西啊!
许成琢讪讪走开,与韦淑慧擦肩而过,微微错愕。
起轿前,韦淑慧狠狠压着花轿前的红木,状似慈母依依不舍,殷殷叮嘱女儿什么。
实际上,韦淑慧压低声音道:“许菱玉,你这小贱骨头,几乎带走许家的一切,什么都不肯给成琢留,你怎么这么狠的心?今日你出嫁,做母亲的没什么可送的,就祝你和你那短命的娘一样,夫妻离心,不得好死。”
“啪。”一道响亮的耳光让现场骤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甚至,连韦淑慧都没看到,许菱玉是怎么把手伸出轿帘打的她。
韦淑慧被打蒙了,半晌没反应过来。
直到大红绣百喜图的轿帘内,传来女子柔婉的嗓音:“起轿。”
她韦淑慧在清江县也算有头有脸的人,许菱玉竟然当着宾客的面打她的脸,若就这么算了,让她以后怎么见人?!
韦淑慧肺腑都快气炸了,伸手就要去抓轿子里的人。
可她手还没碰到轿帘,便被许成琢及时抱住,一面往后拖,还一面催促轿夫:“快走,快走。”
寂静的许家门口,喜乐重新奏起来,宾客们鼓掌、欢呼、道喜,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韦淑慧本就是拖着病体坚持到现在,看着花轿走远,报仇无望,脸面丢尽,她再撑不下去。
捂着脸,跑回府去。
等许淳安置好宾客,进来看她,韦淑慧挤出眼泪,张嘴欲诉苦,却听到许淳说出和许成琢同样的话:“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大喜的日子,你说你惹她干什么?”
“你的好女儿打了我,还是我的错了?!”韦淑慧声调尖利,睁大眼睛,满脸怒容瞪着许淳,“许淳,那臭丫头的婚事,我样样依了你,你还好意思来怪我,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大喜的日子,许淳难免触景生情,想起他自己年轻的时候。
当年,他与孟茴的婚事,皆是孟家老爷子出的银钱,办得也是热闹风光。
及至娶韦淑慧,他正因孟茴的死脱了一层皮,勉强保住官职,婚事办得仓促草率。
韦淑慧容貌尚算秀丽,远不及孟茴,可那时候,她温柔解语,处处体贴,他心里舒坦,渐渐便很少再想起孟茴。
而现在呢?
许淳盯着一脸病容,下垂的嘴角狠狠压着怒气的韦淑慧,惊觉对方面目可憎。
若眼前的人是孟茴,哪怕人到中年,也应美若春花秋月。
难得,在女儿成亲这一日,他竟想念起孟茴,甚至涌起几分遗憾。
他脑海中的孟茴已有些模糊,却还是双十年华,最美好的姿容,再看眼前容颜渐老的韦淑慧,更觉粗鄙不堪。
“淑慧,你怎么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简直不可理喻!”许淳说完,拂袖转身,快步走入沉沉夜色。
再说许菱玉,乘坐喜轿来到桂花巷时,时辰尚早。
因贾秀才无父无母,亦无其他亲眷,便省去许多繁文缛节。
前来贺喜的宾客,除了舅舅一家,便是包大娘等左邻右舍,还有几位古道热肠的商贾朋友。
其中多数人,贾秀才并不认识,许菱玉便没拘泥,率性抬手,将红绸绣制的喜帕掀至发顶,准备引着他招呼宾客。
喜帕掀起的一瞬,许菱玉眼皮漫不经心抬起,目光自然地从他一丝不苟窄束的腰间,一路往上掠过,直至他墨描玉镌的眉峰下,那双漆亮的眼。
许菱玉眸光定住,蓦然想起哪本话本里描写的最上等的墨翠。
他的眼睛,比她见过最好的墨翠还好看。
大抵只有话本里那些精妙的言辞,才能准确形容。
色泽如墨翠的瞳仁,配上他的眼型,许菱玉心口似被什么轻轻抓了一下,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她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她挑中的夫君,自然不差。
只是,望着眼前穿着合身的艳色喜服的贾秀才,许菱玉仍忍不住在心内暗自得意。
她眼光,真是太太太好了!
“阿玉。”舅舅孟近墨唤她,眉心拧出深壑。
没等舅舅开口训话,许菱玉先行侧身,后退一步,与贾秀才并肩而立,温声提点:“秀才,这是舅舅。”
顾清嘉收敛心神,从善如流,微微折腰向孟舅舅施礼:“卿固拜见舅舅。”
舅妈江娴站在孟舅舅身侧,偷偷拧了一下他手臂后侧,示意他说些什么。
孟舅舅眉心拧得更紧。
大喜的日子,论理他不该说什么让许菱玉下不来台的话,可这孩子太不懂得尊敬长辈,若不教训她几句,怎么能压住她的傲气,让她安生做别人媳妇?
“阿玉,上次……”
“上次舅舅、舅妈亲自挑选的添妆礼,玉儿很喜欢,你们对玉儿真好。”许菱玉状若无意打断舅舅的话。
舅妈眼睛微肿,眼皮下的乌青,拿厚厚的脂粉也没完全遮掩住,许菱玉一见便知她不会老老实实的。
果然,捕捉到她的小动作。
是以,舅舅一开口,许菱玉便心知肚明,舅舅是要为舅妈打抱不平。
江娴几番梦到孟茴掐她脖子,好几宿没睡好,恨不得给许菱玉扎小人,哪会真心实意去挑选什么添妆礼?
那添妆礼是孟千里和他爹一起选的,江娴当甩手掌柜,眼不见为净。
听到许菱玉特意当着众宾客的面提起,陡然觉得面上生光,对许菱玉的气不由消减了些。
“舅妈眼睛怎么有些肿?是不是玉儿要嫁人,您心疼玉儿,没睡好?”许菱玉侧首交待金钿,“记得给舅妈备一碗安神茶。”
“谁说不是呢,还是阿玉会体贴人。”江娴不好再发难,连日来的不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得咬着牙,应景恭贺,“卿固好福气,可一定要待我们阿玉好,否则我和她舅舅都不能轻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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