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顾清嘉暗自称许。
此玉璧若真与他见过的那些是一套,必是极为重要的传家之宝,论理,许菱玉再想逼迫他,也不至于对传家宝下手。
随意找块玉,或是旧帕子撕成两半,也能达到效果。
顾清嘉不得不承认,许菱玉的话虽没一句是真,却很让人信服。
若非被逼婚的对象是他自己,他几乎要忍不住赞赏她的急智。
偏偏对象是他,是原本打算拒绝到底的他。
顾清嘉目光自她巧言善辩的唇,移至她手中摔成两半的玉璧,齿根微痒,头一回体会到哭笑不得的滋味。
他竟真被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算计着了。
马县令和许淳已被许菱玉彻底说服。
“许县丞,看来本县该向你贺喜了。”马县令冲许淳拱拱手,随即朗声唤,“来人,呈文书!”
许淳对看起来一表人才,实则不能给许家带来任何好处的落魄书生,是在难以接受。
可当着马县令和无数百姓的面,难道他要反悔,解除亡妻定下的婚约么?
他不能。
许淳狠狠剜了顾清嘉一眼,恨得直咬牙。
许菱玉有意无意打量着许淳的反应,正好捕捉到他隐忍的怒气,心情越发愉悦。
衙门当场为他们拟定婚书,莫名其妙的婚约,就此敲定。
许菱玉以为,她把贾秀才欺负到这份儿上,贾秀才再好的脾气,也该着恼了。
没想到,对方捏着婚书,俊颜并无丝毫愠色,风仪不减。
“秀才,你脾气可真好,我喜欢。”许菱玉立在青帷油壁软轿侧,拿婚书轻轻拍了拍顾清嘉衣襟,“放心,成婚以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亏待你的。”
县衙门口,柳条低垂,自由随风。
顾清嘉立在柳荫畔,望着少女乘坐的青帷油壁软轿走远,脑中回响着她的话。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亏待你的。”
明明弱质纤纤,口气却不小。
嚣张的一句话,让顾清嘉不由重新思量起自己的假身份。
须臾,他眉心舒展,薄唇弯起一丝清浅弧度。
未时刚过,长缨办完事,回到小院。
见自家公子正立在书案侧练字,长缨便默默在门外候着。
直到顾清嘉搁笔,长缨才捧着茶水,躬身进去。
“公子,属下已见过上官霈,他和宁王一样,暂未查到蛛丝马迹,仍在责令马县令加派人手追查。”长缨将茶水放到桌上,躬身禀报。
上官霈乃玄冥卫指挥使,特意为查药材失窃案而来。
当初药材失窃,宁王叔进京请罪,父皇命他彻查此案,找回药材,戴罪立功。
太子皇兄信不过宁王叔,专程请旨,以不敢让宁王叔太过伤神为由,指派上官霈协理此案。
他和长缨都悄悄去云雾山查探过,一无所获。
除非宁王和上官霈有通天的本事,或者宁王故意露出马脚,否则也很难快速查到线索。
顾清嘉早已察觉到六大王爷各有私心,表面上闲散忠心的宁王叔也是一样。
宁州是宁王叔的地盘,明知那药材里有太子皇兄的救命药,极有可能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事后销毁证据,也易如反掌。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顾清嘉不信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
“嗯,知道了。”顾清嘉轻应,暂且将心中怀疑压下。
随即,他想到什么,坐到桌旁,拿起长缨斟好的热茶,顿了顿道:“近日我会与许小姐成婚,你准备一下。”
长缨:“??”
长缨愣了一瞬,回想一遍顾清嘉说的话,反应过来,倒吸一口气,连心跳也停滞一息,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就离开半日,公子怎么突然就要成婚了?!
原本他还担心公子知晓许小姐不愿参选,会迁怒许小姐,他还想过求情来着。
这半日里,公子和许小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子是说要成婚吧?长缨有种头重脚轻的不真实感,甚至怀疑自己最近办差休息太少,出现幻觉。
还是公子知道许小姐在待选之列,突然对许小姐生出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他家公
子是会有这种情感的吗?长缨只想想,便忍不住一哆嗦。
再说,以公子的脾性,明知许县丞之为人,怎么可能娶这种小人的女儿?
“公子?”长缨悬着胆子,试探问,“您在说笑?”
他宁愿相信公子闲得会讲笑话了,也无法相信公子要成亲。
“不准备也无妨,许小姐说过,会悉数包办,不必我费心。”顾清嘉瞥一眼长缨震惊的神情,慢条斯理饮一口茶,“许小姐那边如何安排,你配合便是。”
“??”公子是真要成亲?还是许小姐包办?长缨望望外边的日头,震惊到麻木,眼神茫然,“公子有命,属下自当配合许小姐,只是,公子是否要往京城报个信?”
二皇子悄悄离开京城,还与许小姐私定终身,皇上和皇后娘娘若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长缨不敢想,也不敢瞒。
“不必。”顾清嘉放下茶盏。
细瓷茶盏落在木桌上,轻轻一声响。
长缨却是肝胆俱颤,硬着头皮应:“是。”
顾清嘉没多解释:“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
言毕,起身回到书架旁,目光沿着书脊划过去,顿住,抬手抽出其中一卷书。
此书乃是当初许菱玉替他付银子买的书册之一,顾清嘉打开封皮,目光落在书中内容上,心神却飘远,回想着书坊里初见的一幕幕。
当初他说会还她银子,没想到许菱玉会机缘巧合讹上他,要她以身相许。
小姑娘倒是,敢想敢要。
主子说他能查,长缨便没按捺好奇心,趁着不用当差的功夫,去街上转了一圈。
半个时辰后,长缨伪装成好打听闲话的市井小民,从百姓口中东拼西凑,终于明白他不在的半日,公子被许小姐叫到衙门公堂上,演了一出怎样惊世骇俗的大戏。
直到回来路上,长缨还木愣愣的,挠着脑门,百思不得其解。
他自少年时便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身上有没有婚约,他能不知道吗?
若公子有婚约,哪里还需要皇上和皇后张罗择选秀女?
还说是指腹为婚,皇后娘娘身份尊贵,甚少离开京城,更何况是身怀六甲之时,她绝不可能与所谓的平民成为手帕交,还为二皇子定下婚约!
许小姐怎样编造事实,长缨不需要去理解,为何盯上他家公子,也可以以后再查探。
长缨不能理解的是,他家公子明知对方胡编乱造,怎么会任由马县令那糊涂官订立婚书?
“阿玉!开门!”咚咚的敲门声,伴着一声暴喝,打断长缨思绪。
长缨走在一株桂树旁,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身量高大精壮的少年,穿着皂靴,站在一户人家门口,正重重拍那户的院门。
诶?那似乎是许小姐家的院门?
长缨下意识往前走两步,更靠近些。
院墙上爬满凌霄花藤,还真是许小姐家!
吱呀一声,院门从里打开,是许小姐的丫鬟开的门。
“高公子,小姐不让你在门口大呼小叫,让奴婢请你进去。”金钿的话,大半是冲着高澍跑进去的背影说的。
院门重新合上,长缨听不见里头的动静,悄无声息挪到那院门侧,耳廓紧贴院墙。
许菱玉正坐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斜倚栏杆,一条手臂撑在靠背上,手里捧着看了一小半的话本子。
她身侧卷足小几上,摆着两盘茶点,绿玉糕和杏花酥。
听到高澍冲进来,她抬眸含笑招呼:“就知道你会来,特意让金钿准备了你爱吃的茶点,自己都没舍得吃,专等你了。”
听到这话,高澍气焰顿时熄了大半。
坐到许菱玉对首时,自己也觉得自己没出息,瞥一眼小几上的茶点,哼哼唧唧道:“我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些了?阿玉,你冷血,你无情,你素来知道我心悦你,却从来不肯对我多上一分心。”
许菱玉最受不了他这样婆婆妈妈的,放下话本子,推了他一把:“胡说八道什么?你不爱吃,我怎么经常瞧见你买?”
“我那是见你爱吃,买给你的!”高澍恨得牙痒痒,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正事,休想打岔!”高澍盘起长腿,窝在小几对侧,盯着许菱玉,“阿玉,你那婚约是假的是不是?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啊。也就是我今日出城办差去了,否则定会当堂拆穿你。你不想入京择选,不愿嫁我,我都可以等,可你为何要嫁给旁人?那姓贾的穷小子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我要跟他打一架,让他知难而退!”
高澍说着说着,火气又窜上来,义愤填膺。
外头长缨听着不对劲,在高澍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便以最快的速度回家禀话去了。
“有位高公子,来者不善,正在找许小姐麻烦,公子你快去看看。”长缨长话短说,简明扼要。
顾清嘉微微拧眉。
踌躇一瞬,到底还是放下书卷,出来在许菱玉。
他站在许菱玉家院门外,抬起手,未及叩门,便听见高澍后面那两句。
叩门的动作滞了滞,指骨没往下落,眼底划过一丝玩味,耳尖不由自主竖起。
许菱玉哪知隔墙有耳?
对婚约的事不置可否,她只是笑着横了高澍一眼:“我又不是比武招亲,谁许你喊打喊杀的?婚书已立,婚事即成,如今贾秀才便是我夫君。他一介书生,自不是你一个莽夫的对手,可你若敢欺负他一下,动他分毫,便是跟我许菱玉过不去。”
“往后,我们连兄弟也没得做了。”许菱玉拿湿帕擦擦指尖,拈起一块绿玉糕,递至气鼓鼓的高澍面前。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阿玉,你训狗呢?!”高澍仍旧不服气,可他怕许菱玉真的不认他这个朋友了。
放完狠话,到底还是张开嘴。
第10章 嫁妆
许菱玉生得白,拈着剔透软弹的绿玉糕,纤细的指更是细腻如美玉。
绿玉糕入口,馨香甘甜,高澍垂着眼皮,待她收回手,才拿舌尖卷起绿玉糕。
再喜欢,未得她允许,他也从未敢唐突她半分。
绿玉糕清甜可口,高澍咬牙切齿嚼着,心里却泛起阵阵苦涩。
“阿玉,你想成亲,我是第一个排队的吧?你怎么就不愿看看我呢?”高澍知道暂时已成定局,还是忍不住想挽回,眼神黯然,近乎卑微,“阿玉,若成亲后,你发现他不够好,便给我一个机会行不行?我高澍一定全心全意只待你好。”
“怎么?只做朋友,你就不待我好了?”许菱玉稍稍歪着脑袋,情态天真烂漫,狡黠反问。
高澍急了,匆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许菱玉又拈起一块杏花酥,塞他嘴里:“吃你的点心吧!”
其实,她相信高澍会待她很好。
可这样的好,太真诚,太密集,如夏日的暴风雨,让她心里有负担。
勉强自己的日子,她是一日也过不下去。
直到此刻,许菱玉才不得不承认,她有时会想逃避高澍。
她很清楚,她永远给不了高澍想要的感情。
她看过许多话本子,里头有无数的才子佳人故事,故事里的佳人,遇上心仪的郎君,是会小鹿乱撞,思之如狂的。
许菱玉对高澍,从未有过这种情绪波动。
在她心里,高澍与金钿并无区别。
她与高澍,做朋友,才是刚刚好。
而贾秀才呢,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他们甚至不熟悉,分分合合都毫无压力,无忧亦无怖。
想到即将成亲,许菱玉没有太多新嫁娘该有的期待或是紧张。
她心境平和,轻松自在。
许菱玉含笑欣赏着小院中,芳树随风舞动的花叶,活像她即将彻底飞离许家大门的翅膀。
院门外,顾清嘉放下悬滞已久的手,没叩门,而是悄然离开。
“……你若敢欺负他一下,动他分毫,便是跟我许菱玉过不去。”少女特有的声线,仿佛仍萦绕在他耳畔。
顾清嘉衣袂翩动,唇角微弯,素来深邃难测的双眼,也泛起粼粼笑意。
他的小“娘子”,尚未过门,倒先进入角色,护着他这个做“夫君”的了。
顾清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个弱女子维护的一日,他也是第一次听女子唤他“夫君”,虽不是当着他的面,依然
令他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怪怪的,但那感觉谈不上厌烦。
他的小“娘子”,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婚约”是许菱玉编造的,新郎官是她坑蒙拐骗来的,婚事定的算得上草率,婚期也定的仓促。
芹姨翻出老黄历,还嘀咕着要去庙里拜拜,捐些香油钱,定个黄道吉日。
许菱玉摇摇头:“不必麻烦,就定十日后。金钿你留下,陪着芹姨张罗,我先回许家待嫁。许家宴请的事,让许淳和二太太操心去,若让他们光收礼金不伤脑筋,岂非便宜他们了?”
都安排好了,这才想起巷尾那待娶的新郎官,许菱玉又补上几句:“贾秀才那里,金钿你去说一声,也不必他准备什么,我会让裁缝来给他量衣做喜服,到时把婚房设在咱们院里。哦,对了,金钿你记得收拾出两间厢房,给秀才和他那随从住。”
“小姐,毕竟是终身大事,这样安排会不会太简单仓促了些?”金钿觉得小姐的婚事,不能办得这样委屈,又道,“嫁衣也来不及绣,不知道多少事要准备呢,奴婢在这里可待不踏实。”
芹姨望着许菱玉,也是一脸忧心焦急。
许菱玉杏眼含笑,捏捏金钿脸颊,目光扫过她们两个:“知道你们心疼我,但这就是我想要的婚事啊,其他有什么要操心的,自有许家仆婢去办,累不着我。再说,婚事办得风不风光,也不看准备的时间长短,得看嫁妆有多丰厚不是?”
“我是要回去找许淳要嫁妆去。”许菱玉笑眼灵慧,望着芹姨,“芹姨,把当年我娘的陪嫁单子找出来,我誊抄一份,亲自找许淳对账。”
巷尾的院子里,顾清嘉以为,婚事定下,许菱玉会时常借故往他这边跑。
以此熟悉他这个人,或是给他定各种规矩。
没想到,许菱玉一次也没来,只派了丫鬟来,转达了她关于婚仪和新郎喜服的安排。
长缨往包大娘家送谢媒礼回来,顾清嘉才知道,许菱玉昨日就已经离开桂花巷,搬回许家去住了。
顾清嘉磨墨的动作,不知不觉放缓。
许菱玉此举,可不像是相中他这个人,更像是把他当做一件,成亲必不可少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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