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摩挲着我的手,叹了口气:“危难中显真情,这么个恶疾,谁敢来呢。”
见齐沐今日话多了,伺候他用药洗漱后,我便问起当日在审刑院如何就染上天花。
齐沐说审刑院本就是个不干净的地方,关押的都是各地发配来的重囚,感染上天花并不稀奇。自己身体素来康健,若是放在平时倒也不足为虑,只是这几个月在南澹州赈灾剿匪,车马劳顿,不曾休息一日,回越州又被东越王喊去春审,熬了几个昼夜,邪祟侵袭,身体也就一击则溃。
我听后,心内更难过了。问他为什么不能多顾惜自己的身体。齐沐却笑说代政以来,虽是身体累,但心情难得豁朗不少。
“代政之前,两旁世人不知我是怎样的人,只是宫中屡次传出我被罚的消息,便觉我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如今既是走出宫门,面对官员黎庶,我定要施展平生所学,无论好坏,天下人自有评定。”
我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水盏,半依偎在他怀里道:“殿下这般辛苦,我想为殿下分担一二。那则天皇后帮着夫君高祖皇帝打理政事,想来我也可以学。”
他笑了起来,胸膛微微起伏:“若是父王听你如此说,怕是不光提防我,更要针对你了。东越国可没有女人主政的先例。”
“你做什么,我就想跟着你一起,你开心我才能开心,你安好我才能无恙。”我昂着下巴颏,用手抚着他青青的胡渣。得亏他素日驰马试剑,身体底子极好,因此天花疹子退得也快。
他握住我的手,凝神于我的脸。
“怎么?”我问。
“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上了?”
第14章 14 夏月
我被传染上了天花。
后知后觉的我悟到,我小时候是得过天花,那是现代的事。如今我占用原主的身体,记忆中原主不曾得过天花。
齐沐一天天好起来,我却见天变得萎靡,后来换作他终日照顾我。
与齐沐症状有异,我虽不发烧,但周身疼痛,乏力疲惫,出的疹子瘙痒难忍。
好几次我都想不顾一切去挠,亏得齐沐一把抓住我的手,阻止了我。
我坐卧如针扎,怎样都觉难受。最后我整个人靠在齐沐身上,将他当做“人形抱枕”。
除去吃药、擦拭、用膳,十二个时辰里他有十个时辰是这样抱着我,耳鬓厮磨,形影相吊。
他有时候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持书而读。
更多的时候,他就两只手将我环抱着,给我讲这次去南澹州几个月的见闻。
他说当薛贵义带兵冲到断藤峡,因剿匪进入扫尾阶段,土匪影子都没碰到,气急的他见到齐沐的第一句话是,玩呢。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薛贵义被东越王耍得团团转,朝廷给他的赏赐也不及领了,直接回了西北。
齐沐说薛贵义直率了些,但确实是个豁达赤诚、爱兵知战的好将军。
我问齐沐为什么难得来一封信,惜字如金,就那么忙。
其实这个问题,齐沐刚回来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了。
齐沐也不恼,很是郑重地说道:“写得太长太密倒会引起父王注意,只言片语话平安足矣。再说,出门在外,我身边又没个嘘寒问暖的女子,你难道还不放心。”
我想起传言,齐沐刚到南澹州,当地官员奉上两名绝色女子,齐沐直接就削了那官员的职。
“知道的说殿下不近女色,不知道的倒以为我善妒。”
“若此时行高唐之事,不近女色这个好名声怕是要丢了。”他说着,猛地掐住了我的腰,那张痘痕消退、好看的脸寸寸向我靠近,呼吸灼热,带着压抑已久的浓情。
我被他抱着,无处可逃,手抵他压过来的胸膛,脸扭向一边,气喘吁吁道:“殿下休得如此,我痘疹还未好呢。”
他坏笑着直起身子,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放心,等了那么久,不会急于一时。”
我呆呆坐在榻上,见他忙着帮我端药,又一口一口吹来喂我,心想怎就有这么好性儿的男人。
“殿下若是在父王面前也是这般,父王怕不会如此为难你。”我脱口而出,话出口立马后悔。
他并不恼,反而像是开玩笑地回道:“一腔温情都给了你,你不匀出些,反倒来怪我了。”
我没说话,心中却得意,但同时又会有莫名的担忧。
齐沐毕竟不是平民黎庶,他是王世子,将来人事纷扰,这份独宠能延续多久,怕是个未知数。
活在当下!
我重新朝里躺下,他轻轻为我掖好被角。待他脚步走远,我不由弯起了嘴角。
我甚至希望缠绵病榻的日子可以长久一些,这大概是我与他难得的“蜜月”。只有我与他,相依相靠,朝夕以对。
数场杏花雨过,草木枝叶葳蕤繁茂,天气热了不少。
所幸夏月之初,齐沐与我都恢复健康。一番梳洗整理,阁楼门开处,夏日的阳光明亮刺眼。
走在前面的齐沐回头向我伸出了手,我赶紧加快脚步,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恭贺殿下、娘娘否极泰来,此后必定遇难成祥,寿比天齐。”众臣子仆从跪了一地。
“此后你我便是一条船上的人。”齐沐对我说。
我轻声回道:“与君同舟渡,不负相知意。”
※
回宫之后,东越王对齐沐的态度并未好转,反而更糟了些。
大概是我与齐沐心照不宣,笃定于内心的选择,日子即便过得像是过关,但各人心上却有了一番雨过天晴的明朗气象。
齐沐打理朝政,而我除了伺候太后、王后,暗中学些朝堂世故、眉眼高低,更多的时候守着齐羽,对于其衣食住行学,一律亲力亲为,悉心照料。
一直以来,齐沐从不在我面前抱怨东越王。如今,亦不例外。
他来见我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恬淡的笑容,似乎一天的经历都是些风轻云淡、不足挂齿之事。
但我何尝不知,齐沐在朝堂上甚是艰难。
如今基本已经养好伤的东越王会随他一起上朝。齐沐坐北朝南,东越王却偏偏坐在东北方向。
见风而动的臣子们也纷纷面朝东北站着,留给齐沐的是侧身甚至是屁股。
这也就罢了,每议一事,东越王都不免借题发挥,苛责齐沐一番,甚至众目睽睽下考他一段圣人语录,让他原封不动背下。
齐沐本就不喜背这类似“名人名言”的东西,自然是磕磕绊绊,难以卒章背诵。如此便更遂了东越王的意,大骂他是个狗屁不通,不学无术的混子。
与王后出宫前往玉津园看望太后时,许久不见面的静嫔一直陪侍左右。讲起朝堂的事,以及不少官员对世子戏谑的态度,静嫔不免当众人面默默垂泪。
太后倒是安慰她,说总会有个结果,熬过去便好。
我心中并不赞成吃斋念佛的太后这般看法。话说起来,死也是一种结果,难道坐吃等死也是一种好的态度。
“静嫔,你要跟我一样,看开些。古人讲孝亲,首先是先意承颜、怡声下气。这些个日子,各地又是旱灾、水灾、蝗灾,多地是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国库又吃紧,王上好些晚上都不曾合眼,他这脾气对着旁人倒还忍着,撒到世子身上,也是天经地义之事。”王后道。
静嫔低头不语,太后颔首叹气:“世子性子跟他爹如出一辙,执拗得不行。要我说,天下事哪有个是非分明,特别是在这朝堂之上,和得一手好泥才是正理。”
怎么也就隔离一两个月的功夫,大家的态度都变了,只是有点南辕北辙。太后、王后更加倾向于东越王,而我选择了世子。
许是见到我略皱的眉头,王后问:“怎么,世子妃有不同意见?”
“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小声说道。
“你呀,一向是犹犹豫豫,患得患失。你的母族可是琅琊王氏,怎么就没继承到一丁点琅琊王的爽直利落。”王后道。
我窘得满面绯红,谁承想太后竟然笑了:“王后,那不是了。她母族虽是我琅琊王,但他父族是太原温,一向温温吞吞。当年她太爷爷便被人称为‘三不开’相公,历经三朝,是岿然不动啊。”
“国公爷致仕的时候,臣妾怕是没生呢,不知何谓‘三不开’。”王后问。
“入朝不开印,见
客不开口,归家不开门。”太后笑道。
这下子,连同静嫔在内的宫妃们都忍不住笑了,王后还忍不住打趣我:“以后我也不嫌你温吞水了,毕竟这是祖传的。”
好半天太后才止住笑,对王后道:“怪你,净打岔了。”
随即,对我温言道:“好孩子,你刚刚想说什么?”
太后问我话的时候,我还沉浸在“三不开”中,原主的记忆果然是有选择地遗忘,对于我这个太爷爷的外号,我竟然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好半天反应过来,我磕磕绊绊说道:“我想说的是,或许放在别事上都有折中的余地。只是若关涉天下百姓,世子不让步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后举目凝视我片刻:“这话我不同意。跟老子关系搞不好,去扯天下,岂不是舍近求远。”
“母后,儿臣以为,父慈子孝是相互的。父子关系若是处不好,不能一味责怪做儿子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泄长期郁积于心的块垒,整个人终于是畅快多了。
王后竟是无从反驳,瞪眼看着我。太后摇摇首:“罢了罢了,这都不说了,各人心中有数。只是世子妃,你要多劝劝世子,忍一时风平浪静,毕竟他是做儿子的。”
“此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你以为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王后明显不悦。
我立马跪下:“臣妾知错了,只是——”
太后让人拉我起来:“这里也没外人,对我们抱怨一下也就罢了。年轻人就要沉住气,世子性子直,你可不许跟他学,那是害了他。”
……
从玉津园回椒房宫,出了一身汗,薄纱贴着皮肤,黏糊糊地难受。
不承想好几日不见的齐沐也在,看样子等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殿下怎么了?”我唯恐有什么事发生,忙问他。
“没怎么就不能来看你?”他顺势拉我坐在他腿上,搂着我,“是不是我老黏着你,你开始烦我了。”
我低头看他,他仰头望我,从我的视角来看,他好像只温顺委屈的大狗子,全无人前难以亲近的淡漠之态。
我大着胆子捏了捏他高挺的鼻梁骨,齐沐眼眸中闪过一瞬的抵触,但并没有制止我,由我捏着。
“怎么就烦你了,我巴不得天天陪着殿下,我特别怀念审刑院的日子。真想再得一次天花——”我捂着嘴,无辜地看着齐沐,为自己说错话难为情。
齐沐刚想取笑我,低眉顺眼的凝霜端来一盏南海燕窝羹。
王后这些日子见天儿给我送各类补品,她不止一次跟我说,齐羽大了,这么些年,我这个肚子怎么就没个动静,得多补补。
这燕窝羹于他人是珍馐,对我来说,总觉有一股子味道,难以下咽。
齐沐了解了始末,从凝霜手中接过瓷盏,叮嘱凝霜下次记得放木瓜,还说木瓜会溶解燕窝的腥味,更容易入口。
我想起齐沐在我受伤的日子也给我送木瓜汤,“殿下难道对木瓜有什么执念?”
他一无所知地望着我:“木瓜的执念?”
“你难道真不知道木瓜的功效?”
“补中益气、养血安神、健脾和胃,难道还有其他功效不成?”
见他真的不懂,想来是我多心了。
齐沐哄着我,又一勺勺喂我吃燕窝,说有得吃赶紧吃,马上就要过节衣缩食的日子了。
我问缘故,齐沐说各地遭灾,收成减了,国库空虚,东越王把这摊子事全部扔给了他。齐沐想着刚好借机裁撤一批冗兵冗员,精简机构,另外停止采买、纳贡等不必要的花费。既是夺利,要取得成效,就必须敢往自己头上动刀子,因此节流的首举便是紧缩各类不必要的宫廷用度。
当听齐沐谈及要暂停兽岳、万寿山等工役时,我不免担忧,这两处园林虽是耗费巨大,但却是东越王点名建的,此举怕是又会加深父子俩的矛盾。
当齐沐列举完会砍掉的宫廷用度时,我小心劝道:“其他都还好说,只是兽岳、万寿山这两项,都是王上钦定的,怕是最好斟酌一二。”
谁知齐沐扬眉决然说道:“还别说斟酌,首当其冲便是这两项。兽岳是用来豢养各地进贡的猛兽,而万寿山也就是个消暑遛弯的园子,一则都不是紧急工役,二则耗费繁多,三则正因为是父王钦定的游冶嬉闹之所,天下都看着呢,才必须停掉。没有此举,节用之措恐怕是难以为继。”
我心中叹服,将头轻轻靠在齐沐微凹的肩窝上,喃喃低语:“如此,父王免不得又要责罚殿下了。”
他轻抚我的背安慰道:“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记住你说的,保护好自己的身心,灿烂地过好每一天。”
“难道真的没有折中的办法吗?”我问。
“以前都是宫中琐事,我事事皆可让着,即便是我母嫔日日遭淑妃磋磨,我都忍了。可如今放眼天下,我若是还跟当日一般,那将是万劫不复。”
齐沐说这话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身体逐渐紧绷。他内在一直郁积的愤懑总要找个发泄的端口,他不是诡诈阴损之人,所以才用此最诚笃最光明的方法对抗父权的禁锢。
“殿下大胆去做,臣妾永远站在殿下身边。”我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他明亮瞳孔里的女子,眼若弯月。
那女子笑声清澈柔亮,融化于初夏缠绵的暖风里。
第15章 15 秋月(一)
停建兽岳、万寿园两项工役,毫无意外地触怒了东越王。
齐沐非但不认错,反而在朝堂上力陈大义,气得东越王拂袖离去。
还没等官员走出宫门,东越王便传旨夺了齐沐代政之职,责令他闭门思过。
消息传来,我正在王后寝宫接受她每日的教诲。
新换的宫女不懂事,递到王后手跟前的茶盏烫了她的手。王后怒意顿起,直接让人把那可怜的丫头拖到门外打板子。
窗外是压抑的呜咽求饶声以及沉闷的击打声,令人本就紧绷的神经有随时断裂的势头。
这个时候,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求情亦不是,尴尬地立在一旁。
毫无意外,王后又开始斥责我。
说我瞧着不言不语,实则一身反骨,上次在玉津园说的那些话便是明证。甚至说我是德不配位,纵容世子由着性子胡来,还不免感叹娶一房媳妇的重要性。
劈头盖脸一通骂,我哪敢回嘴半个字。跪在王后跟前,头垂得低低的。
许是见我认错态度好,王后将凤牌递给了我,让我赶紧去东宫劝劝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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