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她原本就是笑着的,喝到酒酣耳热时分,没人还能细分出笑容含义的不同。
她自知今晚不可能轻易脱身,悄悄给虞景伦去了条消息。
二十分钟后,电话打来。
“我接个电话。”虞宝意没看来电显示,抓着手机起身。
去到外面,才发现来电显示不是虞景伦。
她按接通,“景程?”
“Bowie,你饭局散了吗?”
虞宝意叹了一长声疲倦的气,“没有,还在喝酒。”
沈景程那边很静,声音分外清晰:“你还能过来一趟吗?”
“……”虞宝意捏了捏鼻梁,“景程,我喝了不少酒,还陪李总那群人逛一天了,很累。”
“我今晚原本不想烦你的,但卓少让我叫你过来,里头那群人也说想和你打牌,Bowie……”
沈景程的语气几近哀求。
虞宝意大概能猜到什么情况。
“景程,你一定要我去吗?”
她不问别人,只问他。
沈景程也听出她身心俱疲,每个字夹杂着大量虚弱的气音。
包厢外的长廊冷清,昏昧的黄光营造出一种界线模糊的暧昧氛围。
可她感受不到,不管在里面还是外面,和李总说话还是和男友说话,都只觉逼仄、窒息。
她又叹了口气。
不过这次,刻意克制着,不让电话那边听到。
“定位发我。”
第14章 离间
半小时后,虞宝意才在沈景程半明不白地指引下来到九龙山脚。
“东南方向不是有条上山的路吗?”
虞宝意一字不漏转达:“师傅,东南方向不是有条上山的路吗?”
“靓女,哩度几多人晨运噶,四通八达,甘鬼多条路,鬼知边条啊?(美女,这里好多人早晨出来散步,四通八达那么多条路,哪知道哪条啊?)”
司机师傅让她问清楚点。
沈景程也是坐别人的车上山的,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
虞宝意在这焦头烂额地想办法,几秒后,电话突然挂了。
还没等她气性上来让司机掉头,一条消息进来。
沈景程:「有人来接你了」
虞宝意付完费用,下车站原地等,顺便让清爽的夜风给吹一吹,醒醒酒。
不到五分钟,一台黑车缓缓驶近。
她先看到了银色镀铬网上标志性的欢庆女神像,接着是挡风玻璃后Florence宛如印记的标准微笑。
Florence没有落窗,而是直接下来,打开车门。
“谢谢。”虞宝意说。
“虞小姐客气了。”连声音也是标准的动听。
上两次无暇留意,今夜,当劳斯莱斯没入幽静的九龙山时,她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来自中控台的钟表。
像这台车的主人。
她不知是否是刻板印象,有些时候,霍邵澎让她联想到那些束之高阁的昂贵钟表,每一步平稳而恒定。他的内核仿佛不再是随性的灵魂,而是一个强大的程控机器。
当这样的人,出现随机性。
时间好似也不再可信。
上山只需要几分钟,抵达下车后,虞宝意眺视远方。
视野中山势重叠,与灯火璀璨的港岛遥遥相望,恍惚入世与出世仅在一念之间。
真是,富贵迷人眼。
她左右晃了晃脑袋,白酒后劲上来,有点醉了。
Florence领她进门,沈景程等在花园里,快步来牵她的手。
“谢谢你Florence。”
“沈生也客气了。”
虞宝意默不作声跟他进门、换鞋、拿酒、见人。
身体的社交按钮再度激活,透支与酣醉状态下的交际,依然得心应手,甚至比上次更快融入。
沈景程跟在她身边,像个无足轻重的陪衬。
Florence能来接她,按理说霍邵澎也在。可虞宝意酒敬了大半圈,迟迟没看到人。
小半块石头挂在心脏正上方,不知是见了会掉下来,还是不见会掉,砸出痛感。
不止霍邵澎不在,组局的主人卓明峯也不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想起第一回 来时认识的萧正霖,倒不像个正经人,但除那次之外没再见过,那位萧夫人貌似提到出国玩去了。
虞宝意带沈景程掺了个牌局,恰好整桌人除了他俩以外都单身,哪怕搂着个女的,也不是正经情侣。
打趣来早不来晚。
“Jim,有这么个漂亮女朋友,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啊?”
“峯哥话(说)Bowie是旬星虞总的千金,想娶到没那么容易吧。”
“对啊对啊,看你们在一起挺久了,什么进度了?见家长没?讲讲呗。”
虞宝意脑袋靠着沈景程肩膀,半睁着眼帮他看牌,对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已经准备开口转移话题了。
“你们——”
两个字卡在喉头。
“快了。”沈景程打出一双对2,压住剩下所有手牌,“放心吧,等霍生那个工程顺利开工,到时候你们都来喝我和Bowie的喜酒。”
“原来等个双喜临门,那提前恭喜哦。”
“有福气啦你娶到Bowie,岳父罩着,下半辈子不用愁咯。”
沈景程出完最后一张牌,揽上女友肩膀,“什么不用愁啊?我得努力工作才配得上她好不好?”
满堂哄笑和酸气的嘘声,半真半假。
虞宝意头昏眼晕,又想笑他太老实,别人问什么答什么。
他们的婚礼,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来。
短短几句话,被沙发后面下楼的两人尽数听完。
卓明峯趿拖鞋背着手,像个看棋的老大爷下完最后几阶,“距地都几衬啊。(他们还挺配啊。)”
“如果小意不是有男朋友了,我肯定追她,可惜我道德底线高啊,干不出棒打鸳鸯的事情。”他边走边说,浑然不知霍邵澎落后了几步。
“对了,我爸——”卓明峯想起刚刚在楼上谈的正事,一回头,男人的影子被楼梯分割成几段,人还站在原地。
“快下来阿邵,刚想起来我爸让我问你,卓家萧家想合资投大陆一个古镇改造工程,霍叔拒绝了,问你要不要掺一股?”
霍邵澎眼神从不远处那对形影相依的眷侣上收回,迈下一步,“什么古镇?”
“具体的忘记了,说开发难度有点大,一直没人敢啃。”
“难度大,还是钱不够?”
霍邵澎面无表情走过。
虞宝意浑然不知。
沈景程又赢了一盘,气氛烘托得足够热烈,酒醉下兴致所起,她一吻落在他脸上,后又羞怯地埋入男友肩膀。
那一刻,他正从她身后走过。
挡住笼在她身上的光,瞬息黯淡。
“都有吧。”卓明峯说,“听人讲那里住了个懂古法制作什么东西的家族,集体投反对票,不同意拆迁改造,好大一笔钱,都没撬动他们的嘴。”
霍邵澎极轻地笑了声,“那就多给点。”
他微不可察地偏一下头,余光纳入方才走过的某片地带。
“我不信,这世界上,还有撬不动的东西。”
-
等结束时,墙上时针已经指向一点,虞宝意早早伏在水台前,好像睡过去了。
可她头沉得睡不着,跟后脑勺被人敲了棒一样。
听到几人结伴往外走的声音,她艰难抬起头来,却见Florence已经站到跟前,挡住部分视线。
“虞小姐,我送你回家。”
她是喝醉了,不是喝得失去意识了。
虞宝意摆摆手,说话时呼出浓烈酒气,“景程呢?”
“沈生和卓生还有事要商量。”
“……”虞宝意急躁地掏出手机。
她原想问Florence人在哪直接过去,可意识到自己下地可能会摔跤,才决定打电话。
电话拨过去,沈景程自知理亏,接得极快。
“对不起对不起Bowie,我这边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虞宝意冒起无名火,“沈景程,我喝多了过来找你,你现在又要丢下我,让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Bowie——”
“Jim啊,还要聊多久啊?赵总在美国呢,那边下午啊,马上要开会了。”
她恍恍惚惚听到卓明峯的声音。
接着,电话挂了。
Florence上去搀扶住虞宝意,“虞小姐,我扶你出去。”
可能喝了酒,情绪管理做得不好。
虞宝意咬青了下唇,半个身子不由自主靠着方瑞丝,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知哪一次会摔倒。
快到花园外,Florence意有所指地说:“虞小姐脾气真好,要是我男朋友,早让他滚了。”
虞宝意有点惊讶,离散的眸光勉为其难聚焦。
方瑞丝作为比天还难搞的Boss的助理,行为举止理应更有套标准的,不会犯错的模板,竟然也会用“滚”这种略显粗鄙的字。
Florence让虞宝意靠好车身,一手扶着,另只手打开车门,再小心翼翼地把她“塞”进去。
虞宝意几乎是爬进来的。
刚坐下,甚至无暇调整自己,难受地躬起身体。
Florence往车内点了个头,才坐进主驾位。
虞宝意已经发现了。
或者说,对方根本没想要藏,是她视而不见,且早该在来时察觉。
但她喝醉了。
她余光从那对光洁如新的男士皮鞋上收回,艰难地聚拢,对上在车内久候那人沉暗晦冷的视线。
像守株待兔的猎手,终于等到兔子入笼。
“霍生。”
很轻,带一点鼻音。
车厢空间宽阔,说话的气息根本拂不到对方脸上。可单单两个字,配以清越音色和柔软的咬字,莫名叫人嗅到醇浓醉人的酒香。
霍邵澎侧目,高高在上睨着矮一身的她。
“坐好吧。”
下一秒,车子启动的惯性推着她往前倒。
虞宝意身体明显地晃了两秒,旋即自我保护意识极强地缩到角落,胳膊环着抱住自己,肩膀内扣,头耷拉得像朵即将萎落的花。
有比较长一段时间,霍邵澎都没讲话,静默令她恍惚,又会在过某个减速带时被震醒,产生一瞬身心抽离的感觉。
直到后来,沈景程给她打来电话。
她喝多后情绪控制能力直线下滑,经常一点就炸。有次直接掀了某个一直想揩天行女同事油投资商的桌,谁的面子都不给。
可不知怎地,蠢蠢欲动的无名火被虞宝意老老实实关在角落,只敢偶尔燎几个火星子出来。
“我知道了。”
“嗯。”
“……你既然选择留下,那就没必要。”
“我不想和你吵架,明天再说吧。”
她忍无可忍,直接挂断,又因自己在安静环境下明显的声音而更恼火。
下一秒,耳边落下一道轻得很的笑。
虞宝意扭头,眉心蹙紧。
“沈生的确有正事,虞小姐不必拿这种眼神看我。”霍邵澎回敬了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什么正事?”虞宝意说不清什么情绪驱动着她,“重要到撇下喝醉的女朋友,让她自己一个人回家?”
“你不是早知道他做得出这种事吗?”
“……”
虞宝意面部表情僵硬,还得转开头才能呼吸。
酒精好像都往脑袋上涌,搅得她久久不能平静。
不服,又无法反驳。
很气。
她反唇相讥:“霍生,你用的是离间计不太高明。”
“是吗?”
他不在乎的口吻:“我为什么要离间你们?”
这话问得虞宝意呼吸又一窒。
为什么?
她总不能说,看出他似有若无示好下的“歹意”。
可人家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帮了她和沈景程许多,还事了拂衣去,连联系方式都没留,也没有趁机要她的。
而且……
她光是这样想想,屏息时,两只耳朵立马跟被热水泡过一样,不知蔓延到脸上没有。
凭什么啊?
鼎鼎有名的霍家大公子,哪怕她不关注豪门轶事,也知道这位是港岛多少名门千金、窈窕淑女梦寐以求的郎君。
虞宝意暗暗掐自己指尖一道,“霍生……可能看不得别人和谐融洽的情侣关系。”
说完,她差些把指甲掰出裂口。
她在说什么啊?!
连方瑞丝也有点忍不住,红灯前忘记踩刹车,车身几乎超过停止线一半。
霍邵澎敲出半根烟,夹在匀称修长的指骨间,却没点。
他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两个词语:“和谐,融洽。”
虞宝意的脸瞬间烧起来,座椅四周长了刺似的,哪哪都硌人,不舒服。
奈何,她性格该硬气的时候分外硬气,强撑着也要把“和谐”、“融洽”给圆了。
“别看我和Jim偶尔吵一次架,霍生,你谈过几回恋爱?这是情侣间调和关系,保持新鲜感非常重要的一个手段。”
她说上了头,也可能是酒劲上了头,煞有其事地“传授”起经验:“吵架完和好之后,会因为歉疚当时的冲动而想加倍补偿对方。再有,我和他之间的问题又解决掉一个,都是成年人,大概率不会再因为同一件事吵起来。你,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语气过分可爱了。
说着说着,她已经从角落缩着的位置,扭过头,明目张胆,直勾勾地注视着霍邵澎。
幽黄的街灯似播放中的电影胶片,在她脸上一帧一帧显现、消失。
光亮时,那双标致到挑不出错处的桃花目如悬珠,已经让人不忍心错开。
熄暗时,除眼睛外的五官融入晦暗,那双眼仍是明亮的。
——晃人的。
如果人生是一条轨道,他原是想为自己不明缘由的错轨找到一个理由。
为什么,那天晚上会让明明还在结那场德/扑尾账的Florence,匆忙开车去接她,
她会截到车的,不是吗?
他不得已解释为鬼迷心窍。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虞宝意没有任何被动的地方区别或胜于那些前仆后继想得他青眼的女人,除了容貌。
还有一点。
她有男朋友。
且不止一次主动提醒他,她和男朋友恩爱和睦,即将谈婚论嫁。
问题出在这里吗?
可他确实没有横刀夺爱,看不得别人“和睦”、“融洽”情侣关系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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