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这本是她自己的事儿,她不太希望牵扯到别人。屈慈自己身上的糟心事儿可够多了。
屈慈并不买账:“我去过曲城,离这儿十万八千里。”
曲城在中原地带,水路无法直达,自下洛出发,便是骑快马一路急行,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半月有余。
这还没算中途在曲城停留的时间。
怎么看都与“不会去多久”搭不上干系。
“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跑了,煤球被饿死在家里。”屈慈幽幽道。
崔迎之睨他一眼:“你要么带着煤球一块儿跑,要么你就等我从曲城回来追杀你吧。”
把孩子丢给她算什么事儿,她像是有能力照顾孩子的人吗?
此路不通,屈慈只得换了个路子,叹息一声道:“万一你出事儿了回不来怎么办,让我在小楼等你下半辈子吗?”
这也是有概率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在曲城等着崔迎之的是什么。
崔迎之思量片刻,正色道:“最迟两月。若是两个月后我还没回来。”她停下步子,直视屈慈,“你随时可以走。”
随时可以走。
屈慈脚步一顿。
“那三百两?”
“一笔勾销。”
没了三百两负债压身无疑是件喜事。但眼下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那我是不是还得盼着你别回来了。”
屈慈攥紧缰绳,面上仍挂着浅笑,笑意并不及眼底,话语中也充斥着意味不明的嘲弄。
崔迎之吃不准他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好端端的,给她摆什么脸色?她都大度地把整整三百两债务一笔勾销了啊!
她果断采取怀柔政策:“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伤还得再养养,不然我会担心的。”
“这样,不管我回不回得来,两个月之后你随时都可以走,这总行了吧?”
谁知这话一出,屈慈本就不善的脸色愈发难看。
崔迎之深吸一口气,腹诽:
这么难哄的吗?
到底要怎么样啊!
这曲城是非要跟去不可吗!
崔迎之放弃了,她朝着屈慈看似和气地笑了笑,转瞬冷下脸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甩脸色谁不会啊!
一路无言。
待买完出行所需,天色渐晚,两人仍是谁也没有再开口。
气氛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走至主街,人声不息,灯火照亮了半边天,似是比往日还要热闹些。
路边贩声细碎,沿街卖花的女童拎着竹篮小跑到屈慈跟前,“郎君郎君,给姐姐买支花吧!”她有意压低了声量,偷觑了崔迎之一眼,对屈慈悄声道:“送了花女郎就不会生气啦。”
第三人的到来将两人间的僵持打破,凝重的氛围也被冲散。
屈慈蹲下身,用着正常的崔迎之能够听见的音量,做派却似在跟卖花女童说悄悄话:“郎君身无分文,钱袋子在女郎那儿,要不你问问她愿不愿意买支花给我?”
崔迎之猛地回头。
就见卖花女童犹豫片刻,踟蹰着走到她面前,甜甜道:“女郎,你要不要买只花呀?两文一只,很便宜的。”
屈慈已然退让一步。
如今到了她表态的时候。
买花,代表她决定将此事翻篇。
不买,代表她不肯妥协要继续僵持。
崔迎之对上女童那双清凌凌的略带乞求的眼。
可是屈慈分明知道不论如何,她都会买。
真该死。
她从荷包中取出铜钱递给女童,又从花篮中随意抽了支花出来。女童接过铜钱,脆生生道了谢,便蹦跳着赶去拦下一对男女了。
屈慈站起身,从她身后贴近,扬起一个笑:“谢谢崔女郎?”
“谁说要送给你了。”崔迎之握紧,态度瞧上去依然没能和缓几分,“是给我自己买的。”
话虽是这么说,屈慈伸手取花,崔迎之却也轻易松了手,没为难他半分。
他接过花,没在手上多留,摘去绿叶,转而又将花插进了崔迎之后发的发髻。
夜风拂过,青丝飞扬,娇花点缀,眼前人如玉的面孔也被映得更为鲜活,似天上宫阙降世的仙娥。
崔迎之眼睫垂落,抬手摸了摸发间的花,抬眼望他,闷闷道:“是不是很俗气。”
屈慈笑着摇头否认:“特别漂亮。”
“比花漂亮。”
他得寸进尺地拉住崔迎之的手腕,牵她往另一处走,“今日好像是本地的什么节日,城中有庙会。明日就要走了,不妨玩一日再走?”
崔迎之跟着他,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师傅以前给我赢过一盏花灯,整个灯笼铺最漂亮的那盏。”
屈慈了然:“好。最漂亮的那盏。等着。”
-
小楼。
小琳琅神色惶惶地从矮墙翻进后院,下梯子时一时不慎从低矮处摔下。只是她此刻压根顾不得被磨破出血的小臂,大步跑到后院门前,正欲大力拍响,不料门却并未完全阖上。
她并未细想。
“三娘姐姐——屈哥哥——”
带着哭腔的尖细声线回荡在静寂无人处。
无人回应。
小琳琅心急如焚地走入这昏昏内里。
他们家平日素来与人为善,未曾得罪过什么人。可方才突然来了伙蒙面贼人,那伙贼人抓了她爹娘,指名道姓地要寻三娘姐姐和屈哥哥的去处。
只是寻常邻里,哪里会知晓隔壁门户的主人行踪。
若非她正巧躲在后院,趁着无人注意翻了过来,只怕也得被那些贼人抓了去。
小琳琅抹了把泪,咬牙。
她得找到三娘姐姐和屈哥哥,告诉他们这里有贼人很危险。
她要找人去救她阿爹和阿娘。
“什么人?”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
这里也有贼人!
小琳琅惊得汗毛竖立,捂着住自己的口鼻,就近蹲到了柜下。
尽管身前有个矮凳遮掩,却显然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她的身影。只需弯下腰,便能轻易与她四目相对。
脚步声宛如死亡的倒计时。
小琳琅如筛板般控制不住地发抖,压抑即将破喉的尖叫。
不知何时,脚步声消失。
漆黑的长靴与衣角与她正对,相距不过几寸。
第19章 点绛唇(六) 她讨厌屈慈。
昏暗与寂静之中,小琳琅背抵着墙角,蜷缩在角落里,无处再后退。
眼前这双长靴的主人仿佛下一瞬就要弯下腰来检查柜下的空隙。
“屈哥哥。”
就在这危急关头,寂静黑暗中突兀地传来一道奇怪的声线。
长靴被那道声音吸引,走至别处。
黑暗处传来翅膀翻飞和一连几声撞击声,煤球凄厉地嚎了几嗓子,没了动静。
“大人,是只鸟。”
“楼上翻过了,没找到东西。”
“等他们回来。上头吩咐了抓活口。”
“是。”
很快,贼人们再度四散开来寻找暗处准备埋伏。
侥幸逃过一劫的小琳琅瘫软地坐在冰凉地面上,仍是不敢大声喘息。
残阳落幕,圆月西升,小楼外人声沸沸,小楼内却静谧如死地。
缓了半刻,小琳琅双手撑住地面,蹲起身,给自己鼓劲。
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要出去找三娘姐姐和屈哥哥。
后门连通后院,现在家中也有贼人回去一定会被抓。
若要从前门走,依她如今的位置,就必须横穿整个大堂。
黑暗之中,视野受阻,谁也看不清楚。
小琳琅凭借身量的优势,借助各式掩体,半蹲着朝大门挪去。
一步。两步。三步。
大门近在眼前。
幸运如影随形,却又转瞬即逝。
“原来是个小鬼。”
失重感突如其来,领口被勒住,小琳琅双脚悬空被人拎起后衣领。
她下意识地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闭嘴!”
约莫是生怕引起楼外人的注意,那人伸手欲捂住小琳琅的口鼻。谁料小琳琅挣扎得厉害,那人一时不慎,被小琳琅一口咬住那手。她面目狰狞着,几乎要硬生生咬下一整块血肉来。
那人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松开拎着后领的手,将小琳琅掼到地上。
这一下右肩触地,把小琳琅摔得眼冒金星。此刻摆脱钳制,她趁此时机,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右臂的剧痛,慌乱中撞开大门,两步并作一步,挤入大街上蜂拥的人群。
小楼本就地处繁华地带,今日又是节庆,街头巷陌更是人如潮涌,摩肩接踵。
贼人们浑身黑衣,头上裹着黑巾,于街面穿行实在过于惹眼,理所当然地只于楼门止步,眼睁睁看着小琳琅的身影消失于人潮中。
……
小琳琅于人流中穿梭着,裙摆勾勒出风的影子。
贼人追击的阴影将她笼罩,她睁着通红的眼不管不顾地向前跑。
大滴大滴的泪珠在风中流散。
通身蔓延的寒意在撞进一个温软怀抱的刹那戛然而止。
“小琳琅?出什么事儿了?”
是三娘姐姐。
冰凉的四肢开始回温。
小琳琅再也压抑不住心底奔涌的苦涩与恐惧,痛哭出声:“三娘姐姐!别回去!有坏人!”
“坏人还把我阿爹阿娘都抓走了!”
崔迎之听罢,思绪都空白一瞬,手中花灯的提杆“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她仔细打量身前的小琳琅,满头满面皆是尘土,膝盖手臂处的衣物磨损,脑袋上也被磕得红肿,狼狈不堪。
已经是三批人了。
她惨白着一张脸,看向屈慈,木然道:“人绝对不能出事。”
小琳琅的爹娘若是出事。
她不会放过屈慈。
屈慈将缰绳递给崔迎之,接过那盏花灯:“我会处理好,你们先去医馆。”
不论人是否出事,眼前小琳琅的伤势都急需处理。
崔迎之抱起小琳琅,翻身上马,面上带着骇人的平静,看不出掩在平静表面下的真实情绪。她一句话也不再多说,直奔医馆而去。
……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医馆内坐馆的大夫缺了两位,忙不太过来。
好在小琳琅的伤并不危及性命。额上肿的包,摔倒磨破的膝盖和手肘,脱臼的右臂,这些都是养一阵子就能好的。只是落在心中的伤口,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痊愈。
待伤口包扎完,大夫将药递给崔迎之,又交代了几句用药时的注意事项,便离开去接待下一个病患。
崔迎之自方才开始,全程便冷着一张脸,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仿佛失了声,丢了魂。只在大夫交代时,才肯出声多问几句。
小琳琅坐在小矮凳上,抬起头,看向崔迎之,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受伤要喝苦汤药的人是她,但是三娘姐姐却看上去比她还难过。
她想了想,开口安慰崔迎之:“大夫刚刚说了小琳琅的伤很快就会好的,三娘姐姐你别不高兴啦。”
崔迎之愣愣地低下头,积蓄的泪水终于冲破残破的藩篱倾泻而出,泪珠如雨涌落。她捂住脸,埋着头,蹲在小琳琅身前,几乎要抑制不住哭腔。
“对不起。”
她早该想到会将其他人牵扯进来的。
如果小琳琅的爹娘真的遭遇不测,小琳琅以后该怎么办?
她有能力照顾小琳琅吗?
小琳琅以后……会变成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吗?
排山倒海的愧意与悔恨几乎要将她压垮。
“坏人才应该道歉。”小琳琅从矮凳上站起,抬手摸了摸崔迎之发间的花,“三娘姐姐别哭啦,花都要蔫了。”
是。
此事绝非她一人而起。
崔迎之抽噎着,闭了闭眼,抹去多余的泪。
半晌,她勉强平复好杂乱的心绪,作势要抱起小琳琅。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小琳琅往旁边迈了一小步,牵起崔迎之的手,温热的掌心将温度传递。
“三娘姐姐已经很累了,小琳琅能自己走的。”
-
崔迎之估算的时间很准,回到小楼时,屈慈的确已将人处理干净。
堂中看得出来已经被好好打扫过一番。只是桌案上的刀痕,墙角缺少的瓷瓶,以及被一刀劈成两截的高几无一不在提醒崔迎之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的目光最终落于墙角矮凳上。那是前段时日她跟屈慈去木匠铺新打的,此刻已然断了两条腿,就这么一高一低地斜斜倚在墙边,像丧了半条命。
眼眸偏转,她转而又望向安然躺在软垫上安静的煤球。
“只是撞晕了,一会儿会醒。”
屈慈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煤球,轻声解释:“人没有事,我同他们解释了,也道了歉,林婶他们没打算计较也不要赔偿,只让我们自己小心。待过两日再上门赔礼吧。”
崔迎之收回目光,低头对小琳琅说:“我先送你回去。”
她没有同屈慈说什么,只抬手拦住屈慈,不让他跟上,自己则牵着小琳琅离开。
一盏茶时间都不需要路程,崔迎之过了两刻钟才回来。
屈慈无法肯定崔迎之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但在她平静地推门入内的那一刹,他陡然升起了前所未有的不妙感。
他没见过崔迎之真正动怒是什么样子。
此时此刻,他却想——
他宁愿崔迎之如同上次一般直截了当地问他:“屈慈,你是要跟我吵架吗?”
若是如此,最起码他就会知道,他还能够挽回。
“屈慈。”她一如往常一般喊他的名字。
“我想了一下,”崔迎之用着不容置喙的平静口吻,将他的命运宣判,“你明天就走吧。”
果不其然。
尽管内心或多或少知道答案,他仍问:“为什么?”
崔迎之手扶着桌面,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肃:“因为连累到其他无辜的人了,屈慈。”
“不管你到底为什么会跟屈家反目成仇,叫他们几次三番不肯罢休,我都无所谓。就算他们因此而盯上了我也没关系,我有能力保全性命,无非是多些麻烦。可是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并不是自愿被牵扯进来的。”
“我回来的时候想了一路,想万一小琳琅的爹娘真的出事儿了该怎么办?是因为我把你留下来才会把他们害死的,我以后怎么面对小琳琅?小琳琅问起来,我又该怎么说?以后谁来照顾她?我能担得起这份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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