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慈推开门,没有回头,淡淡道:“没关系。最起码我知道这个人不会是你。”
砰的一声。
门被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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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慈走到约定好的街口时,崔迎之已然牵着马等了一阵子。
如他所料,崔迎之并没有问他来晚的原因,也没有问他方才是否也在茶楼,只是一如既往地自愿当个糊涂人,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踩着橙红的落日云霞一道回到小楼,带上行囊,将前后院门锁好。
临行前,崔迎之最后望了小楼一眼。
树上残叶簌簌作响,檐下风铃声阵阵,似乎在与她作别。
屈慈将行囊捆在马上,拎着关着煤球的鸟笼走来,说:“还会回来的。”
他们早晚得再回来。
第21章 行路难(一) 真有本事。
出城的时辰太晚, 转眼便暮色重重。夜间行路不便,周边又无客栈落脚,崔迎之和屈慈只好在临时寻了处地势较高的地界落脚。
所幸出门前准备充足。
篝火引燃, 屡屡灰烟升起, 迷蒙的夜也被照亮小小一隅。崔迎之神色郁郁,用木棍扒拉了一下柴火堆, 火星子劈里啪啦地跳跃飞溅。
才刚出门半日不到, 她已然有些想念小楼了。
不等她继续愁眉不展地唉声叹气,屈慈将水壶递给她,与她闲话:“出门前不去与你师傅说一声吗?”
说来也奇怪,崔迎之每月给自己烧纸烧的勤,却从未出门探视过她师傅一回。下洛既然是她师傅的故乡,除非尸首未曾下葬在此地, 不然就算尸骨无存,衣冠冢也总该有一个。
“已经说过了。而且我师傅没有坟,没有碑。”
“她在江河湖海,在洛水所有流经之地。”
崔迎之喝了口水,塞上盖子。
“她从前同我谈及过万一她遭遇不测, 该如何处理身后事。所以我找回她尸首后就烧了, 只留下一捧灰, 全洒进了洛水里头,在小楼的时候每天开窗就能见她。”
跳跃的火光将崔迎之的面目晕得愈发柔和, 屈慈望着她,想:怪不得她这样不喜欢热闹的人会挑那样一个喧闹之处隐居。
洛水沿岸也着实是没什么僻静地方。
天色愈发暗沉,奔走一路,人疲马乏鸟也倦,被关在笼中半日的煤球此时被放出来透气, 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安静地站在崔迎之肩头,闭着眼,靠着她。
屈慈起身,提议:“你先休息会儿?”
崔迎之摇头:“白日睡够了,我守前半夜吧,一会儿叫醒你。”
没等屈慈推拒,一点银光滴落在崔迎之额间,随之而至的是第二滴,第三滴……
万道银丝轰然坠落。
连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也没留充足。
崔迎之一边披上蓑衣,一边眼疾手快地把煤球塞进笼中,又抱住鸟笼,将其掩在蓑衣下。
煤球毫无疑问被惊醒了,在鸟笼里来回扑腾叽叽喳喳个没完,好似在斥骂天公莫测。
已是初冬时节,本不该那么多雨的。
然而暴雨如瀑。
崔迎之抬头望天,冰凉雨丝钻过蓑衣的罅隙吹了满面:“要不要再往前走一段找找客栈落脚。”
夜雨中前行,路面湿滑,更是险峻。只是此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就算有蓑衣遮盖,可若是就这么淋上一整夜,谁也受不住。
屈慈只好叮嘱:“骑得慢一些。”
两人翻身上马,沿着山道继续赶路。
但不幸总会接二连三。
疾驰间,清晰的马鸣声穿透重重雨幕,紧接着,重物落地。
屈慈急急勒马,眼看着前方的马匹前肢诡异弯曲,本在马背上的人摔倒在一旁费力爬起,怀里抱着的鸟笼倒是始终没放手。
或许是雨势实在太大,叫人难以看清前路,崔迎之总觉得自己已然骑得够稳当,却还是马失前蹄。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蓑笠,对慌忙下马赶来的屈慈道:“我没事,只是这匹马已经不能跑了。”
少了一匹马,崔迎之只好同屈慈共乘一骑。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本就谨慎为上的屈慈更不敢骑快,两人只好骑着马在泼天雨幕里慢悠悠地缓行。
悠悠天地内,穿林打叶声萦绕耳侧,疾风骤雨不歇。
崔迎之坐在屈慈身前,怀中抱着鸟笼,人靠着屈慈的胸膛,明明身处倒霉至极的落魄境地,却反倒蓦地笑出声来。她用头蹭了蹭屈慈,语气中全无怨怼:“我们不会要这么走一夜吧。”
屈慈听着她笑,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不好说,要不你先闭眼休息会儿。”
“不要。平常这个点儿我还清醒着呢,该休息的是你。”话音刚落,崔迎之猛地直起背,遥指前方,惊喜道:“屈慈,你看前边是不是有灯火。”
目之所及的尽头,莹莹微光在落雨成幕的黑夜中如蓦然出现的一盏灯,汇聚成一个散发着柔和光辉的点。
有灯火,就意味着有人。
柳暗花明。
屈慈挥舞马鞭,稍稍加快了速度。
离得越近,那点灯火便愈发明晰。
是一间客栈。
……
推开客栈大门,便见堂中人声喧嚣,大半桌椅都被坐满。
许是今日大雨,叫周遭在外行走的各路人等全部汇集此地。
店小二略带歉意地迎上来,道:“这位客官,今日客满,没空房了。不过堂中的位置可以随意坐,您看您需要点儿什么?”
人那么多,倒也正常。
崔迎之摘下蓑笠,拎着鸟笼:“那便上两壶热酒吧。”
“好嘞!”
崔迎之随意寻了个角落处的空桌坐下。
隔壁桌似乎是一伙运镖的镖师,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各个人高马大,长刀短剑佩腰,气势汹汹。初一打眼,颇有几分骇人。
崔迎之一连偷瞄了好几眼,谁料竟将人给看了过来。
隔壁桌几人凑做一堆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便互相推搡着走了几步来到崔迎之桌前,被推在最前方的少年郎目光澄澈,眉目清俊,带着一股未出世的凛然正气。
他低声骂了几句躲在他身后怂恿的几人,旋即又转过头,红着耳根,搭话:“最后一间房被方才来的一对夫妇定下了。我们这儿刚好多出一间,女郎若是不嫌,今夜可以暂住。”
崔迎之虽然的确很想住上客房,但少年人们的此番意图太过明显,真心总不好辜负。
她方要开口婉拒,就见在外栓马迟迟才至的屈慈进门朝着她走来。
“怎么了。”
少年郎身后簇拥着他的朋友们回过头,不约而同地往两边散开,让那少年郎和屈慈毫无阻隔地正面对上。几人的神情比少年郎本人还精彩,或抱胸看戏,或窃窃私语,间或夹杂几个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们的好友。
崔迎之看了看屈慈,又看了眼少年郎,有些头大地斟酌一番用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嗯……这位郎君许是想来同我交个朋友?”
“交朋友?”
屈慈笑眯眯地打量着那少年人,笑意不及眼底,莫名看得人胆寒。
少年人心气高,不肯输了阵势,强行维持住镇定,直晃晃地对上屈慈打量的目光,不躲也不避。
敞亮,赤忱。
他开口道:“今夜客满,我见女郎没能订上房,我们这儿又刚好多出一间,便来问问是否需要。”
屈慈仍是笑,没有如崔迎之预想中推拒:“那就多谢这位好心的郎君了。”
少年人顿了顿,硬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过头继续对着崔迎之道:“我是风来镖局的易翎,日后女郎若是要雇镖师,可以来寻我。”
崔迎之被这场面震得头皮发麻,只好坐立难安地起身,报上对外的假名姓,抱拳道谢。
易翎的友人们将一间客房的手牌放在桌上,一如来时那般又簇拥着他离开。来时还是欢声笑言,去时只剩下各种拍肩安抚同情,还有不带恶意的嘲笑。
不管如何,虽然只有一间,但也总算是有了房住。
房间不算大,但胜在干净整洁。
合上门,崔迎之紧绷的思绪才终于缓了几分,松了口气,“我差点儿以为他们是来找事的。”
她常年不出远门,被人搭话更是少有,上一回被乌泱泱一群人围上来的时候,还是在被追杀。
屈慈轻笑,捏着手牌。
“真有本事,我去栓个马的功夫,你就白挣了一间房。”
这语气可全然不是在夸她的意思。
崔迎之睨他,“你有本事的话,也可以自己再弄一间房。别跟我挤一间屋。”
笼中的煤球很合时宜地叫了两声,似在应和。
屈慈不说话。
室外夜雨声烦,就算有蓑衣遮挡,衣摆仍是不可避免地浸透了水,室内唯余下淅淅沥沥的嘀嗒声,仿佛时间都被暂缓。
崔迎之觉得奇怪。
屈慈对易翎的态度有点儿太过了,常允可都没这个待遇。
她短暂思考了片刻,歪着头问:“屈慈,你是不是看不惯人家比你年轻啊。”
朝气蓬勃满腔赤诚的少年人,又是这样丰神俊朗的长相,的确很容易招姑娘家喜欢。
屈慈少时孤苦,没有亲朋好友,与人家这种知交环绕的一看就是两个极端。崔迎之突然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屈慈为什么看不惯易翎了。
她拍了拍屈慈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没关系,年纪大点儿也没什么。你看,再过几年我就该喊你‘老东西’了,但是他不行,是吧?”
屈慈被气笑了,幽幽道: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年岁,你这就给我安排上了?说不准我还比你年轻呢。”
不等崔迎之辩驳,屈慈叹息一声,又道:“算了,我去叫热水,淋了雨容易着凉。至于房钱,我一会儿去去找人结了,不能欠着。”
“还有那酒。”
屈慈接过崔迎之从楼下拎上来的两壶热酒,放到案上:“你不会没看出来这是家黑店吧?”
崔迎之没有直言,只弯眼笑道:“反正寻常的药应当对你没用?能暖暖身子就行。”
第22章 行路难(二) 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
今日实在倒霉, 先是落雨,后是坠马,好不容易寻到落脚处又似乎是家黑店, 仿佛上天都不想让崔迎之顺利抵达曲城。
热水入桶, 崔迎之褪去衣物,赤身迈入浴桶中, 喟叹一声, 被寒凉夜雨侵袭的四肢逐渐回暖。
行囊中的衣物这一遭可谓全军覆没,全被淋了个透彻,唯余身上这身勉强还算干燥。崔迎之只好将换下的衣物挂在屏风上,打算晾晾明日再穿。
脚步声走近,一道人影投落到屏风上,与另一侧躺在浴桶的崔迎之的身影交叠。
崔迎之趴在浴桶边缘, 一只纤细的手臂放松地悬挂在桶外,安然看着那投影,没出声。
挂在屏风上的脏衣物从另一面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陌生衣物。
屈慈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问那群镖师借的,身量不知道合不合适, 暂且穿一日, 看明日能不能天晴把衣服晾干。”
崔迎之应了一声。
屏风后的人来了又走, 一刻也没多留。
她想着屈慈也淋了雨,泡了没多久便起身擦干。待取下衣物正要换上时, 崔迎之手一顿,怔在原地。
她的贴身衣物夹在原先那堆换下来的衣物里,估计屈慈没多注意,一道给收走了。
这下好了,没得穿了。
崔迎之思考片刻, 到底没拉下脸出声喊屈慈过来。她披上干净衣物,做贼似的鬼鬼祟祟从屏风后探出头去。
很好,没看见屈慈。
但是衣物不见了。
崔迎之兜兜转转,在室内蹑手蹑脚地寻寻觅觅了一整圈,把床铺都掀开,愣是没能瞧见半片衣角,心底这才迟迟涌升起不妙感。
正要回身继续往角落找,恰逢屈慈神色凝重地抱着一盆浸满水的衣物推门而入。他一见到她,眉头微蹙,满脸为难:“有个坏消息。”
崔迎之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抱着的面盆里那露出一角的眼熟布料花色,悬着的心终于骤然坠落崖底。她闭了闭眼,抬起头,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听。”
然而衣物并不会因为崔迎之不想听而从浸满水的盆中消失,回归一刻钟前的干燥。
炭火燃起,底下火星不时噼啪作响,室内温度持续升高,烧得崔迎之淌出几滴薄汗。煤球也似乎被热得不行,在笼内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活像是遭受不白之冤的索命怨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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