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屈慈将鸟笼放到了窗口阴凉处,煤球才终于肯闭嘴。满室重归清净。
崔迎之身披薄被,难得没能盘腿坐着,只屈膝并腿跪坐在榻上,看着炭盆边挂在简易架子上晾晒的贴身衣物,怒从心起,抄起手边的软枕就朝坐在一旁简单洗漱完开始兢兢业业洗衣服的屈慈扔去。
这是屈慈第三回接过软枕。他照旧把它送回榻上,很识趣地再一次诚恳道歉:“对不起。但是我是真的没看清楚直接扔盆里了,下回我一定检查完了再丢去洗成吗?”
崔迎之冷笑:“道歉有什么用。现在没得穿的人又不是你。要么你也把衣服脱了?”
屈慈反问:“我脱干净了你也脱吗?”作势要解衣带。
崔迎之忍无可忍,拖着被子下床,大步走到屈慈面前,拿被子给他从头蒙上,一派要捂死他的势头。
明明视野受阻,屈慈仍是精准地搂住崔迎之的腰,稍稍用力,崔迎之顺势跌坐在屈慈怀中。
屈慈一边笑,一边掀开被子:“别闹了,我还得洗衣服呢。”
谁闹了!你个罪魁祸首还敢笑!
崔迎之恨恨咬牙。
砰砰砰——
大力拍门声乍响,两人具是一惊,不约而同朝着被拍得晃动的木门望去。
这个点儿了,谁会来敲门?
这敲门声还一副要寻仇的架势。
崔迎之起身。两人整理好方才闹腾的时候弄乱的衣物,快步来到门前。
屈慈方打开一道门缝。
“大半夜鬼哭狼嚎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尖利的,隐隐之中又略有几分耳熟的女声劈头盖脸。
“夫人,夫人少说两句。”另一道男声紧随而至。
房门被完全打开。
掩在门后的崔迎之与那女子正面对上,女子举着烛台,面目在幽暗走廊中不甚清晰。
两人对视,具是怔神。
崔迎之觉得自己应当还没有到记不住人或是老眼昏花的年岁,眼前这女子分明是前不久将她放走的陈夫人。她不再是原先那副老气横秋的装扮,浅衣宽袖,多了几分温婉之态,虽与原先有所差异,但也不至于叫人认错。
可是。
目光偏转。
崔迎之震惊地瞄了方才喊这名女子夫人的郎君好几眼。
这压根不是陈小郎君啊?
她距上一回见陈夫人不过三四日。就算陈夫人当日和离,隔天找新欢,后天就私奔,就官府那办事效率,手续也完全来不及办啊!
更何况陈夫人当日完全就是一副不把陈家库房搬空不肯罢休的模样,怎么会舍得放弃陈府家财与人私奔。
简直匪夷所思。
崔迎之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被陈夫人赶忙打断,她一摆袖,拉着身边人头也不回地转身,临走前还干干巴巴地僵硬道:“下次注意点儿。”
只余下四目相对满脸茫然的崔迎之和屈慈二人。
……
陈夫人拉着人回到隔壁房内,合上门,这才缓了口气。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冷茶入喉,凉意一路略过心头,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我们不是下雨的时候把他们跟丢了吗?而且隔壁原本住的分明不是他们。来的时候店小二也说这是最后一间房了,怎么这还能碰上?”
满身书卷气的儒雅郎君轻笑:“许是雨天路滑耽搁了,只是巧合。阿融,你慌什么?”
江融沉下脸:“我在下洛这么久一件差事都没办成,好不容易眼看着陈府的钱就要到手,结果莫名其妙就要把我召回去,前功尽弃。他是不是有毛病。”
“崔迎之离了下洛,我们继续留在那儿也无用,自然要回去。而且你离开前不是卷了许多金银出来?”
江融垂下头,小声嘟囔:“可是还有好大一笔钱没带出来呢。”
“别想钱的事儿了,早点休息吧。”荣冠玉将书册合起收好,起身朝榻走。
身后江融敛了情绪,叫住他:“你要睡榻上?”
这房内可只有一张榻。他们俩又不是真夫妻。
荣冠玉回头,就见江融指了指空旷的地面,说:“想都别想。你有该去的地方,别来占我的床榻。”
……
另一边,崔迎之与屈慈合上门也回到房内。
崔迎之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向屈慈确认:“刚刚那个是陈夫人吧?我应当没有认错?”
屈慈与陈夫人也不过那日在亭前的一面之缘,能记得有这么个人就不错了,实在记不清对方的模样,不确定地回道:“可能是?”
“但是那个男的绝对不是陈小郎君。”
后半句倒是说得笃定。
崔迎之一拍手:“那就奇了怪了。听脚步,他的武功可不低。”
陈夫人若只是个寻常深宅妇人,那无论如何都不该跟这么个江湖人扯上关系才对。更何况二人疑似私奔,对外以夫妇相称。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应声,待把盆中差不多洗完的衣物拧干,晾晒到架上,才沉声说:“今日碰上他们,最好只是巧合。”
若有牵扯,追根溯源,事情怕是会更为复杂。
他敛眉,转而又和缓了语气,岔开话题:“天色很晚了,睡吧。明日等雨停,我们再继续赶路。”
崔迎之闻言,拾起被子,指了指勉强能容下两人的床榻:“只有一张榻。”
没等屈慈开口说点儿什么,崔迎之斜眼望他,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速极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闭嘴。”摆明了不想在这样的处境下再听屈慈说点儿什么惹人误会的话来。
她叹了口气,自顾自接着道:“算了,挤一挤吧。”
屈慈一言不发,只管冲着她无辜地笑。
崔迎之不想看他,爬上榻,平躺到里侧,将被子铺开,拉起被子一路盖过头顶,整个人躺尸一样,把被子当裹尸的草席。
声音从被中穿出,被捂得有些沉闷:“先说好,我睡着了会抢被子。”
崔迎之等了一会儿,感受到被外烛火皆被吹熄,被角被掀起一处,冷风顺着空隙钻入,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本就狭窄的榻,两人中间愣是还隔了窄窄的一段,谁也没挨着谁。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逐渐稀疏。窗内满室宁谧,唯余两道平稳呼吸声交错。
除了幼时同龄姊妹,崔迎之从没跟人睡过一张榻。从当下往前追究数年,这也是头一回。
同床共枕,还是个长得像狐狸精化形的男人。
不知情的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色令智昏。
崔迎之强迫自己闭上眼,忽略身边躺着的人,遏制飘散的思绪,不再去想。
夜仿佛更静了,时间也仿佛停滞。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柱香,一刻钟,又或是一个时辰。
崔迎之猛然坐起身,被子也被顺势掀开:“屈慈。我睡不着。”
整整两日没能睡好,差一点就要睡过去又被惊醒的屈慈心如止水地在黑暗中睁开眼。半晌,支起身,把被子掀开给崔迎之裹成了个茧,只留了个脑袋在被外。然后将崔迎之摁回榻,一只手臂压在被上,将头埋在被子边角。
语气比崔迎之还绝望:“我求你了。睡吧。”
第23章 行路难(三)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被裹在被中的崔迎之动弹不得, 唯有一双眼不安分地四处乱飘。窗口溢出的溶溶月光飘飘扬扬地洒落一地,映出窗外婆娑树影。
崔迎之不知道屈慈是怎么在明知道这是家黑店的情况下还能睡得着的。
方才一进堂中,暗中在她身上投落的视线就不知几何, 其中又以饱含恶意的审视居多。
整个大堂除开隔壁桌镖局的一行人, 扫视四周,愣是没能找出几个清白身。
这些审视的目光隐藏得实在拙劣, 崔迎之被盯得蓑笠下的背脊僵直, 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心头拔刀的冲动,怀疑这黑店压根就没几个货真价实的住客。
好在屈慈进门后,崔迎之身上的视线明显减少,许是皆转移了目标。
崔迎之不知晓如今客栈是否有形单影只的倒霉蛋。可若是没有,除开隔壁两人,二人结伴的她和屈慈无疑是方便下手的对象。
“别想了。今夜我们不会被下手。”
屈慈脸依旧埋在被中, 沉闷的声音打断了崔迎之愈发深远的思绪,掩在思绪之下的忧虑也被尽数截断。
“嗯?”
“他们今夜下手的对象就算是那伙镖师,也不会是我们。”
崔迎之惊疑。
镖局一行人足有一掌之数。不论是谁出了问题,其余人都定然会有所警觉。
稍有不慎,便是打草惊蛇。
他们显然并不是适合下黑手的首要目标。
他声音低哑, 携着倦意, 娓娓道来:
“你点的那两壶酒在楼下时没开封, 隔壁那对夫妇也没用过酒楼内的饭食。但是他们不一样,今夜一到酒楼就急着裹腹, 完全没察觉异样。相较于充满不确定性的你我二人,他们这群已然半只脚踏进陷阱的羔羊显然排在宰杀名单的前列。”
慢慢悠悠地说罢,屈膝促狭短笑两声,意味不明地盖棺定论:“没经验的年轻人。”
崔迎之当时只想着如何脱离那个令人坐立难安的局面,没能注意到这些。
至于其他……
“你先前借衣服的时候打听的?提醒他们了?”
“嗯。”
毕竟这又是让房又是借衣, 只当是还了人情。
崔迎之徐徐叹息一声,莫名转移了话题:“屈慈。”
“你不是要睡了吗?”
……
满室重归寂静。
崔迎之终于肯阖上眼,闭上嘴。
半梦半醒间,门外似有细碎动静。
是打斗声。
距离不远,响动声也不算大,却经久不断,扰得人不得清净。
崔迎之没睁眼,只是蜷成一团彻底缩进被中。
薄被阻隔,收效甚微。
正当崔迎之内心挣扎着是否睁眼,去终止这迟迟未歇的争斗,寻回安眠时,屈慈那只搭在薄被,也同样搭在她身上的手轻拍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躁动的心也似乎随之安稳下来。
门外打斗声戛然而止。
崔迎之重又沉沉陷入梦中。
……
翌日醒来时,窗外雨声将歇,潮湿的风裹挟着未消的雨意穿堂而过,卷起几分刺骨的寒。
崔迎之换上勉强算是被晾晒干燥的衣物,同屈慈下楼,就见堂中已然热闹得不行。
风来镖局的一行人个个手持刀剑,或坐或立,与二三散客一道围成一圈。
圈中数人皆被绳索缚住,五花大绑,毫无挣脱的余地。其中有店小二,也有昨日坐在堂中装作住客的托。
清晰的下楼声掠来几人的目光又放归,易翎的好友用肘轻靠了一下他,将他的视线也一道引来。
他客气地同二人打了声招呼。
崔迎之颔首回应,故作茫然:“这是怎么了?”
易翎指着站在角落的青年人,解释:“昨夜这些人意图对这位郎君行凶。得亏……”他的目光挪到了屈慈身上,约莫是因为不知晓屈慈名讳,这才顿了几息继续道,“得亏郎君好意提醒,才叫我们有了防范,守了一夜,总算是在他们动手时将人擒住。”
原来昨夜遭难的并非镖局这一行人,客栈内还真有个形单影只更容易下手的倒霉鬼。
崔迎之暗叹,到底是少年侠气。若换作是她,顶多提醒过后便作罢,命数由人,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
——除非她被扰得不得安眠。
“这间客栈从前不知害过多少人,昨夜已然有位好心的郎君冒雨赶去附近城镇报官。可山路险峻难走,待官府来不知还要多久。此番运镖,雇主催得有些紧,若是再耽搁,怕是不能如约将货送到。”易翎满是为难,“我们正在商量谁能留下等官府接应。”
说罢,他略带希冀地望向崔迎之。
澄澈的、纯粹的目光落到身上,叫人不忍推拒。
崔迎之不说话,似在考虑。
屈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
本就完全没有被打动的崔迎之被扯得有点儿心烦,反手握住屈慈的手腕,不让他再动。
谁也没发现他们两人的小动作。
处理完烦人精的崔迎之直直迎上那目光,没有回避,只是摇头:“抱歉。我们得赶着去曲城,山高路远,恐会误了时日。”
“曲城?”
易翎听及前半句时原还有些黯然,转瞬又笑道:“那真是巧了,我们此番也是要去曲城。既然同路,不妨同行。”
还未等易翎再多说几句,脚步声响起,又有人下楼。
是江融和荣冠玉。
崔迎之抬头望去,与江融的目光相交又错开。
光线明亮,远胜昨夜幽微烛火,清晰得能看清每一寸肌理。
崔迎之再一次肯定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陈夫人无甚差别。
江融避开崔迎之那赤裸裸打量的目光,对着易翎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留下吧。”
荣冠玉闻言移目,眉头微蹙。
他们这一行,应当得跟紧崔迎之二人才好。若就此分开,还不知是否会有什么变故。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易翎欣喜地躬身抱拳对他们二人道一声辛苦。
“那便有劳二位了。”
事情已成定局。
荣冠玉没有再出声。
既然已然商议出负责接应的人选,自然没有继续留在堂内的必要。闲人四散,不少住客接二连三收拾行囊离开,易翎与两人约定完一道上路,便同其余人赶去准备。
18/43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