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今日只是虚惊一场。”
崔迎之垂着头,低声继续道:“可是只要你还留在这儿,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我受够了。”
屈慈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终于有些反应。
反驳的话说不忍多说,伤人的话也说不出口,挑挑拣拣到最后,只好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明白了。”
“我今天把这儿收拾了,明天一早就走。你先上楼休息,成吗?”
事已至此。
一切尘埃落定。
崔迎之无声点头,踩着楼梯上楼。
从头至尾没看屈慈一眼。
说不清到底是不愿,还是不敢。
待合上房门,崔迎之紧绷的思绪才彻底松懈下来,疲惫呼啸着席卷而来,随之而至的是后知后觉的悔意。
她刚刚的话说得好像有点儿太重了。
说出口的话没法收回。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余光却无意间瞥见了桌案上的花灯。
那是屈慈今天过五关斩六将给她赢回来的。
长杆已然被修补好,断裂之处缠上了一圈红色系带。系带余出了很长的一段,被屈慈编了个花哨的结,挂在平平无奇的木杆上,添了几分精巧。
崔迎之走到案前,轻轻摸了摸那个编织的结。
旋即转身,脱下鞋袜,毫不犹豫地扑到床榻上,蜷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软被中。
她讨厌屈慈。
真的。
第20章 点绛唇(七) 我爱你。别走好不好。……
崔迎之平素本就得三更天才睡, 这一夜更是彻夜未眠。
转眼便近破晓。
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崔迎之背对着摆着花灯的桌案,直挺挺地盘腿坐在床榻上。
她已经这么坐了好一会儿了。
熬了一个彻夜,头有些晕, 闭眼又睡不着, 昨夜那凝滞的场面在她眼前循环重现,细微到她当时未曾留心的微末之处, 不论是屈慈曲起又松开的指节, 又或是面对每一句话时对应的神态,皆衍生出无数引人猜度的未尽之意。她不知道这一举一动是确有其事,还是潜意识在自作多情地画蛇添足。
但无论如何,她都深刻意识到——她后悔了。
人一旦生出悔意,就会替自己找补。
她开始反反复复地想:屈慈其实也不是一定要走。
就算他走了,若是屈家没能第一时间得知消息, 说不准日后还是会回来找麻烦。她其实可以搬去僻静无人的城外,这样就没有邻里会遭难。又或者,左右近日她要去曲城,她也可以把屈慈一块儿带去,追杀他的人肯定也会一道跟来。
方法有很多, 但唯一能够标本兼治的方法只有铲除屈家。这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崔迎之又直挺挺地倒下了, 与软被相拥。
且不提这犹如蚍蜉撼树不知多久能达成的将来, 只看眼前,最关键的问题在于——
昨日说了那样的话, 不留情面地直白将人赶走,今日就反悔。就算她放弃脸面,崔迎之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开这个口留人。
时至初冬,黑夜总是漫长,可再漫长的黑夜终会与白昼交替。金乌自天地交界处踽踽上升, 残阳破晓,天光大亮。
已然没有再多的时间供崔迎之犹豫踟蹰。
屈慈既说今日一早就走,就绝不会拖到午间。
崔迎之强迫自己从床榻上起身,连外衣都忘了披。她在房门前来回踱步,心中的挣扎与抗拒从未停歇,见到屈慈的念头却不知何时悄然占据上风。在不知第多少回路过桌案后,她终于止步于案前,轻轻摸过那盏花灯上的绳结,随后落定决心似的转身,推门而出。
小楼的上午总是清净,没有人声,也并不开业。偶尔碰上煤球高兴,才会叽喳个不停,间或夹杂几句人语,扬起几分热闹。
今日不巧,或许是煤球也知道自己这个家马上就要散伙,没露面一展歌喉,不知躲去了哪个角落。
崔迎之下楼走了一圈,既没能寻到煤球,也没能遇见屈慈。
往日里这个点,屈慈应该还在楼下盘账,此刻却不见人影。
她心中陡然生出不测:不会已经走了吧?
这么早?
这么着急走?
把孩子也带走了?
啊?
崔迎之不信邪地连后厨都去转了一圈,仍旧没能见到半个人影。
真的走了。
心门的堤口溃决,积蓄的力量如洪涛倾泻。
崔迎之倚着墙发怔片刻,又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屈慈离了这儿会去哪里,但是城门每日寅时三刻才开,现在赶过去堵人还来得及。若是没堵到人也无妨,只要屈慈还在城内,她总能找到。
思及此,她转身就要门外走去。
谁料一转身,恰是与要堵的人撞了个满怀。
崔迎之捂住额头,本就熬了彻夜而隐隐作痛的头更晕了。
眼角因这一撞沁出一抹红来,抬眼,更生几分楚楚可怜。
屈慈没料到这个时候会在后厨撞见崔迎之,下意识想扶住她,对上她的眼,却又强行收回伸出的手,终归是没碰到一片衣角。
克制与躁意并生。
屈慈心想他又不是圣人。
只是到底没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来。
往日这个点崔迎之从不会醒着,他压下心头的异样,根据过往事件推测:“饿醒了?给你下个面垫一下肚子?”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态度是一如既往的体贴,仿佛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的人根本不是他。
彻夜不睡也未进食,说不饿是假的。
崔迎之却摇头,抿了抿唇,直切主题,硬邦邦道:“你要走了吗?”
这话说得直白,任凭谁来了都觉得这是在赶人,屈慈却诡异地觉得自己好像听出了点儿言外之意。他不确定地打量崔迎之,反问道:“现在就走吗?”
崔迎之偏过头去回避他的目光,闷闷道:“我没这么说。”
屈慈听罢,松了口气,心中落定了七八分。
以往闹别扭,总是他先退一步,先低头。崔迎之今日能开这个口已然不易。
掌心握紧又松开。
冷静点儿屈慈,人家一给你递台阶就巴巴地凑上去,骨头也太轻了。
他想。
屈慈也偏过头去,只是顺着她的话说:
“檐上那片瓦又碎了,下雨天会漏雨。我刚刚重新修缮了一下,这回应当能撑得久一点。”
“能收拾的地方大多处理了,剩下的一时没办法。左右也没什么要带走的,既然我没了别的用处,那便现下就走吧。”
说罢,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要朝门口走。
一步两步……
走到第三步的时候,崔迎之跟了上来,伸手,同往日无数次一般,扯住他的袖口。
屈慈浅浅扬了扬嘴角,转眼即逝,回身时已然不见。
崔迎之仍是那副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的作态。
屈慈见状,只好再度开口,用平静的口吻叮嘱崔迎之:
“我走之后,家里的事情你就得自己照顾了。”
“你记得室内每两天清扫一次,角落容易生虫蚁,不要落下。秋天落叶多,院子里每天都要扫。你最喜欢吃的邹记烧饼只在早上开一个时辰的摊,得卯时去排队。至于煤球,幼鸟不容易成活,每两个时辰都要喂一次奶。还有,店里这个月的账我还没来得及对完,剩下两本记得看。”
“其余需要注意的事项我已经整理好列了单子放在案上。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崔迎之闻言,沉默半晌。
最后一根阻拦她的心弦也被扯断。
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真诚道:“我爱你。”
“别走好不好。”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寂静得崔迎之心底开始发虚,她没能撑住这令人窒息的静谧,默默地将目光挪开。
不等她挪开多远,屈慈终于出声,用着昨日她叫他名字时的平静口吻喊她,“崔迎之。”
崔迎之的目光被勾了回来。
“你的药效是不是还没退。”
是指那日在秦楼楚馆中的药。
虽然崔迎之说这话的初衷大半是为了留下屈慈,难辨究竟有几分真意。但屈慈这番明显不信的态度还是刺到她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猛地蹦起,腿夹住屈慈精瘦的腰,双手搂住屈慈的颈,头也埋在屈慈颈间,整个人攀在他身上。
屈慈被这块突如其来落到怀中的软玉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崔迎之会有这大的反应。他一手拖着崔迎之,一手虚搂着她的腰,想要松手,又怕她会掉下去。
“总之,”崔迎之的声音闷闷沉沉,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对不起。”
“你别走了嘛。”
“你先下来。”
“不要。”
屈慈拿她没办法,作势要往门外走,“行。我们出门转一圈,看看丢人的到底是谁。”
“不准出去。”崔迎之搂得更紧了,语气中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屈慈好笑道:“你刚刚可不是这个态度。”
变脸比变天还快。
崔迎之恶狠狠地回:“因为我现在恼羞成怒了。你最好不要不识好歹。”
昨夜一晚没睡的人并不只崔迎之一个,屈慈连着两日没睡好,此刻也有些头疼。他走到躺椅边,弯腰将崔迎之放下,抬手拾起躺椅上的薄毯给只穿了件单衣的崔迎之裹上,以免她受风着凉。待完事,双臂又顺势撑在两侧扶手上,将崔迎之圈住。
“我不走,若是屈家再派人来误伤到其他人怎么办,你也不让我跟去曲城。”
崔迎之抱着膝,坐在躺椅上,将薄毯裹紧。抬首,正与屈慈目光相接,鼻尖相距不过半寸,近可呼吸相闻。
屈慈知道崔迎之还在犹豫,她不想让他跟去,去触及那片未知的过往。
到底还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紧。
他终于放低姿态,软化态度:“三娘,我真的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你就收留一下我吧。求你。”
脑海中似有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轰然炸裂开来。
崔迎之偏过头,闭了闭眼,倏地钻出被圈住这方寸之地,背对屈慈。
“我知道了。”
“那就一起去吧。”
“我先上去睡会儿,其余的等我睡醒再说。”
不等屈慈应答,崔迎之头也不回地疾步上楼,仿佛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在追赶。
屈慈起身,回头只来得及见到一个转瞬即逝的背影。
-
计划突然有变,原先准备的干粮和马匹并不足以支撑二人出发,待崔迎之午间睡醒,两人只好重新去了趟市集。
崔迎之一路心事重重,待走至街头,扯了个借口与屈慈兵分两路,分开采买所需物资,转头就去了茶楼。
那日三更半夜偶遇常允过后,因着屈慈的话,崔迎之后知后觉意识到了点儿什么。只是她以往本就少与常允接触,所以平日到也不怎么受影响。
但顾忌不可避免。
偏偏她在下洛人脉稀疏,实在无人可托。
崔迎之站在茶楼外,抬头看着茶楼那镀金匾额,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进门。茶楼小二与她相熟,一见到她,便娴熟地将她引至二楼厢房。
常允正在此静坐,案上摆了两碗清茶,仿佛早有所料。
崔迎之打了声招呼,在常允对面落座。
她故作从容,可心境到底大不相同,行止自然也难如往昔。
“我还以为你此番走得匆忙,不会来与我辞别了。”常允伸手将崔迎之面前的茶水倒去,重又拿了只杯,清茶入盏。
崔迎之心虚地捏起杯盏喝了口茶水,道:“其实我是有事所托。”
若非如此,她今日压根不会来。
她又不是永远不回下洛了,好端端的背着屈慈来找常允告别做什么。
做人要懂得避嫌。
“屈家的人消息不一定灵通,之后可能还会回来来找麻烦,万一牵扯到邻里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请你帮忙照看一二。作为交换,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若是我说,不要带那人一道去呢?”
他连屈慈的名字都不想提及。
崔迎之摇头:“事先已然答应,不好再变卦。”
实际上崔迎之以往变卦的事情可多了去了,这不过是个拒绝常允的由头。
常允轻笑,没有强求:“好吧。那便算了。”
“你的邻里我会照看,只是我不会出手。若有什么差错传信与你就是。至于交换条件,已然有人付清。”
崔迎之将茶水一饮而尽,没有多问什么。
“多谢。”
该说的话已然说尽,崔迎之没有继续留下闲谈的意思,与常允告别,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待厢房的门重又合上,隐在暗处的屈慈才重新现身。
“你们二人前后脚来这儿与我说同一件事,莫不是商量好了来寻我不痛快。”
屈慈道:“她不知道我会来这儿。”
“现在她知道了。”
常允意味不明地瞥了眼桌上那两只并排放着的空杯,觉得碍眼,遂抬手将其中一只收起,“她不会察觉不到房内有其余人。”
屈慈冷笑一声,笃定崔迎之不会深究。
只是他无意与常允争辩,也没有再多的话同常允说,转身欲走。
走至门前时,身后常允蓦然出声,他侧着身,举着茶盏,望着街道众生百态,“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留下你吗?”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人。这个人不一定非要是你,换成谁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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