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没有因此推迟中午下班的时间,一到点,他就关上电脑,蔡叔把打包好的饭菜递给他,打趣说:“程教授每天都要回家吃饭,是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程澍礼笑着说:“回家吃饭,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28章 第二十八场雨
吃饭的时候, 棠又又显得兴味索然,不仅没动筷子,连放在手边的可乐都没打开。
程澍礼问:“怎么了?”
棠又又口中发出一声苦涩的叹息, 怅惘道:“我的坟垮了。”
“......”一句话让程澍礼还在斟酌说辞的引擎直接熄火。
“你怎么知道的?”
棠又又略微探身, 声音平平:“我跟在你们气象站那个小姑娘后面, 把荒山绕了个遍,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个地方是塌方过的, 难怪每次我经过那一片都觉得很眼熟呢。”
“眼熟?”程澍礼喝着茶水,问了句。
棠又又坐直起来, 极其严肃地说:“我感觉,我的记忆在慢慢恢复了。”
“最近我脑子里总闪过一些画面, 而且每次都和那个地方有关。”棠又又小脸白白净净, 边说边回忆, “画面里我躺在一片野棠花旁边, 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虽然我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能看见他手里举着好大一把铲子, 用力地往我身上拍。”
说到这,她像是把自己吓到了, 后怕的一激灵:“该不会是弄死我的那人吧。”
程澍礼听着她的话,思忖一瞬:“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棠又又说:“没有了。”
不仅是没有了新的画面,甚至还开始慢慢丢失一些旧的记忆。
“那如果你的坟没有了。”程澍礼也在思考, 换了个方向问,“是不是就意味着你自由了?”
棠又又摇一摇头:“不是。”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坟茔被塌方冲毁之后,心里有过和程澍礼同样的想法, 于是她到最西边的岩口峰,试着想走出去。
结果和以前一样, 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束缚着她,乃至于比中元节撕扯之痛更要残酷。
那种感受就像是,有人刻意在暗中降下诅咒,警告她只要再敢靠近边界一步,便会立刻灰飞烟灭。
也难怪,毕竟毕摩只告诉她说要找坟,却没说坟没了要怎么办。
执着寻找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发现是白费力气,棠又又有点沮丧:“我要永远待在这里了。”
“坟没了就想别的办法。”程澍礼如是说道。
棠又又抬眸看去,程教授身上那股锲而不舍的科研精神再次得以展现。
他的眼神仍然是清淡的,平和的,不露过多情绪的,但话语中蕴含着无比安心的力量:“一种研究方法行不通,不代表我们在探索未知的道路上毫无进展,我们可以换另外一种研究方法,只要沿着一个研究方向坚持下去,科学不会放弃你的。”
棠又又歪头拖着脑袋,娇俏揶揄:“我还是研究对像?”
程澍礼替她拉开可乐的拉环,不答反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这条路走到头的时候,就继续跟我一起吃饭。”
窗外阳光泛起它碧色的光晕,吊脚楼里空气暖绵绵。
棠又又再一次眉开眼笑,她没去拿倒了可乐的马克杯,而是双手捧起属于她的青瓷茶盏,轻轻碰下程澍礼的:“我还可以陪你喝点茶。”
吃过饭,棠又又又开始犯懒,躺在小床上沉沉睡去,一二三四五六守在床边的地上,头顶头睡了一圈。
程澍礼走出吊脚楼,门一开,山风穿堂而过,桌上书页被吹得哗哗作响,迎面的细碎雨点落在衣服下摆,棠又又和梁晶晶的话突然同时从记忆中浮现。
“我跟在你们气象站那个小姑娘后面,把荒山绕了个遍......”
“那边最近都不下雨了。”
程澍礼不禁狐疑回头,往屋子深处看了一眼,心里忽地升起一丝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古怪。
没等他细想,卓客拨过来一个电话,话态很急,程澍礼关好门,打伞转身离开。
......
五子顶气象站会议室,气氛肃穆。
市气象局领导皱眉听完下属的汇报,郑重开口道:“因为这次秋旱,林业局那边已接收到好几起森林火情报告,形势相当紧迫,各级部门十分重视。”
顿了顿,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我们当前首要的任务,就是要立即启动全面的监测机制,对烂木等山区的各项气象指标进行全方位监测,并且要根据评估结果,为各部门提供专业的抗旱救灾的气象服务,为他们提供强有力的决策支持,要尽最大努力把种植户的损失降到最小最低。”
“烂木等七十年那次旱灾,我们应对能力差,最终是一场暴雨救了我们。”说到这,领导的语气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沉痛,“但那次旱情,也让山区人民付出了深刻惨痛的代价,而在今天,科技迅猛发展,我们的预警应对能力都大幅度提升,这是自然对我们的一次考验,我们绝不能让过去的事情重蹈覆辙!”
散会后,大家陆续朝外走,其中一个年轻人问与他结伴的同事:“吴哥,七十年前那次多严重啊?”
“你还小没听说过。”被叫吴哥的人鬓发花白,看上去有些年纪,他低声说:“七十年前那是个大旱年,从一开春就没下过什么雨,地干得跟裂开了一样,别说种地了,这边山里的人连口水都喝不上,饿死了不少老人小孩,最可怕的是还爆发了麻风病疫。”
哪怕没有亲历,但光是看到那些书上记载的画面和文字,就让人心生不忍。
末了,吴哥怆然感叹:“那段日子,太苦了啊。”
在他们身后,程澍礼缓步走出会议室大门,他面无表情,在想刚才会上领导说的那句话,
七十年前。
为什么七十年前的那次大旱,刚好是一场大暴雨拯救了灾情。
而为什么又偏偏是那场雨,冲垮了棠又又的坟茔。
众多思绪纷乱交织,如丝线般彼此缠脚在一起,它们似乎在有意地指引程澍礼走向某处,可又仿佛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导致事实真相隔着一层面纱,不肯露出真实的面目。
平生第一次,程澍礼因为想不明白一个问题,而影响了食欲,棠又又不喜欢一个人吃饭,也跟着放下筷子。
程澍礼收拾餐桌到厨房洗碗。
一二三四五六在外面玩水跑酷,大顺在吃草,棠又又坐在小床上看向正在洗碗的程澍礼。
流水潺潺,他站在狭小的厨房里,衣袖随意挽到手肘,认真而有序地清洗手上的碗盘,清水反着白灯,给他的背影勾勒一层薄薄的柔光。
棠又又问:“程澍礼。”
程澍礼没回头:“怎么了?”
“吃不完的东西为什么要放进冰箱?”也没怎么,她就是觉得吊脚楼安静得有些空旷,想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
程澍礼习惯了她的心血来潮:“不放冰箱东西就会坏掉。”
棠又又说:“辣的不放冰箱不会坏的。”
“甜的和咸的才不会坏。”程澍礼纠正她,把洗干净的碗放到水龙头下又冲一遍。
“辣的也不会。”棠又又不服气地坚持。
程澍礼低头擦碗上的水珠,他是讲道理的人:“甜咸食物的保鲜原理,是让细菌脱水脱得快然后死掉,它们就无法在食物上繁衍生存。”
而棠又又最会举一反三:“辣的会让它们渴死。”
“什么?”这句程澍礼没听到。
棠又又拔高音量:“辣的会把细菌渴死!”
程澍礼手上动作没停,一咬牙狠心道:“把它们呛死吧要不。”
棠又又躺倒在小床上哈哈大笑。
但程澍礼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而是在走访过农田果园,看到越来越严重的旱情后,心情愈发沉重。
在水文部门的协调下,已经调度河水资源进行农业灌溉,山下农田情况有所缓解,而部分中药果园则没有这么幸运,它们大部分建在山上,应急调水难度大,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同时气象数据显示,这种可怕的干旱形势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棠又又的雨似乎下得越来越小了。
他问:“你是不是去过中药田?”因为那边的负责人说新一批的石斛发芽了。
棠又又否认:“没有。”接着她眼睛一亮,很激动的语气:“是不是你也发现我的雨变小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就不会下雨了。”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雨小的真不是时候,嘟囔道:“可惜的是,如果我能一直下雨,就能解决烂木等的旱灾了。”说完她抿一口可乐,酸甜爆爽,激得她皱起鼻子眼睛。
程澍礼坐在她对面,目光直视她片刻,想要问什么又止住了,最后只说了句:“不可惜。”
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下来,程澍礼心里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隐隐觉得很不安,但每当他静下心来想要厘清时,那丝怪异带来的不安就迅速游走,剩下一片空白头绪。
终于在不慎写下第三个错误时,程澍礼坐不住了,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他走到帘子边上,问棠又又:“想吃冰棍吗?”
“啊?”棠又又猛地坐起来,看着他一愣一愣眨眼睛,“现在吗?”
程澍礼点下头,说:“对,现在。”
一眨眼的功夫,棠又又“嗖”地站到他面前,快到程澍礼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消失不见了。
棠又又提起裙子边跑边朝外头喊:“孩子们!朝廷放粮啦!”
因为秋旱高温,政.府联合各寨发动村民守山防火,诺苏今天不在小卖部。
程澍礼点好线香,甩了几下火柴确认彻底熄灭后,又搁玻璃柜上晾了会,最后才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拆了支冰棍递给棠又又,棠又又接过来,但是没吃,放手里拿着。
其实程澍礼也就吃了一口,然后那股不安感就席卷重来,摁在他的心跳上,一下重过一下。
小卖部屋檐下,棠又又坐在柜台边的小椅子上,听见他深深吸气的声音。
她仰头看他,树影落在他们中间,被风吹得飘摇晃动,程澍礼眼神定定看着远处什么地方,但是没有聚焦,停了好一会儿,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拿冰棍的手垂在身侧,冰棍融化滴落在地面。
棠又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程澍礼可能有点难过。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难过。
她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冰冷的雪糕。渐渐的,外面雨势变大,辟里啪啦地砸在集装箱顶上,雨雾升腾,很快弥漫连绵的万里群山。
程澍礼缓缓抬头,看向漫天大雨。
雨幕如帘,每一滴都带着极大的重量。
忽然,从远处飞来两只萤火虫,银亮轨迹割开雨水,也将时间定格,雨声消歇,涟漪凝固,天地万物猝然静止,程澍礼眼底只剩两道清晰交缠的弧线。
......
三天后,林钰文去世,程澍礼回到北京奔丧。
第29章 第二十九场雨
林钰文的丧事一切从简, 来吊唁的除了程家的朋友亲信,还有林钰文生前教过的学生,灵堂哀乐环绕, 大家默声不语, 整个告别厅里笼罩着哀伤而悲恸的气息。
家属区, 程澍礼一身黑色西装,面色沉重地站在程开济身边, 向每一位过来悼念的人鞠躬回礼。
钟音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凄怆,眼泪涟涟, 用尽全身力气维系最后的体面。
中途,程澍礼出来送几位长辈, 几位吊唁完还未离开的宾客站在门口抽烟短叙。
一位知道程阮两家交好的宾客问:“阮家那边没人来送送?”
“阮家早没人了。”另一位知晓情况的宾客接话, 话里不免惆怅, “阮家老爷子几个月前就走了, 后事儿还是程家帮着去办的。”
那人啊了声:“别的旁系也没了?”
“这阮老爷子也是命苦,还小的时候遇上战争爆发,他大哥参军当飞行员, 没多久就死在了战场上,算是为国捐躯吧, 有个姐姐呢,说是出去上大学,结果一走就再没回来, 可怜阮老爷子他爹为了找自己女儿,在外奔波好几年,回来没多久就病重去世了, 最后阮家就剩阮老爷子跟他老母亲,再等老母亲一走, 就只剩他自己,话说回来,这阮老爷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辈子不娶妻不生子,也没离开过山东半步。”说话的人重重叹了一口气,“估计是给两哥哥姐姐守着回家的门呢吧。”
听完这番话,在场的几人都为这位阮老爷子的一生感到同情,闷声不响地低头抽烟。
几步以外的台阶上,程澍礼背脊僵直,视线定在地上,大脑一片混乱,直到钟音又叫了好几声,他才堪堪回过神。
不满他的失态,钟音眉心紧皱:“侯院长来了。”
“侯叔叔。”程澍礼向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恭敬地向来人伸出右手。
工作中叫侯院长,但在私下里,程澍礼还像小时候住京大教工楼那样,称呼侯明为侯叔叔。
侯明回握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
钟音双手交叠轻放在身前,淡笑着说:“你侯叔叔听说你回来,专门过来看看你。”
侯明也笑:“最近学院里工作太忙了,还没来得及问你最近的情况,我听说那边发生秋旱了?”
“劳您费心。”程澍礼回答,像汇报工作一样严谨,“目前平均降水量比往年同期减少七成,连续三十天降雨总量小于40毫米,受旱面积接近一万亩,因为山区地形复杂,直升机作业难度大。所以已经申请了人工降雨。”
“确实九月份之后,副热带高压迅速东撤,导致中东部以偏北风为主,印缅槽又持续偏弱,水汽条件差,自然会导致降水变少。”侯明了然地说道,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不过还好是派你去的,你经验丰富底子扎实,派别人去真不一定有你管用。”
25/36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