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的。”程澍礼说。
说着,侯明转过来看着钟音:“钟音啊,你这个儿子是大才啊!从学院角度讲,我们希望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但要是我个人,我还真舍不得他窝在学校里当个老师,屈才了呀!”
这一大番夸赞让钟音笑容满面,她目光一转,先是瞥了眼程澍礼,很快又转回侯明身上:“都是学校栽培的好。”
“咱们都是自己人,那客套话就免了吧。”侯明摆了摆手,神情正色,“本来我是真不想让他去贵州,还是老太太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说一定要让他去。”
程澍礼看了他一眼。
侯明继续说:“你们一家子都这么深明大义,那教出来的孩子定不是平庸之辈。”
钟音保持着得体的笑,笑意不达眼底,欣慰地看向一言不发的程澍礼。
葬礼结束后,程开济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钟音和程澍礼先回家。
进门之后,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而窒息,墨色浓云挤走天空最后的光线,屋里只亮一盏小灯,卧室书房的黑暗围在四周,钟音面色阴沉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保姆小林过来倒水,被还在门口的程澍礼拦下,用眼神示意她回自己房间。
小林一走,客厅里一片寂静,外面也静,平日里活泼热闹的校园此刻噤若寒蝉。
程澍礼走到茶几边,倒了杯温水,弯腰双手递给钟音,钟音别过头去没接,也没开口说话
避开桌上的牛皮纸袋和几本书,程澍礼将水杯放在她手边。
如果有人看见钟音不说话冷脸的样子,绝不会相信这是医院里那个亲切温和的钟主任。
她不说话,是要等着程澍礼先说。
程澍礼站到对面,身姿笔直挺正,像小时候被钟音教育的那样,谈吐声音要清晰,要让对方能听清,但不能过大,也不能有情绪,要不紧不慢。
他说:“对不起妈妈,我不该骗你。”
钟音沉默不语,程澍礼继续说:“当初去贵州是我自己的想法,因为刚入职京大,工作不算忙,学生目前也只需远程指导,所以就想做几个项目写篇论文。”
话音未落,钟音怒极反笑:“你还缺这一篇论文?”
不仅是钟音,任谁听到这个理由都不会相信。
美国海洋大气管理局最年轻的研究学者,野外大气实验室的负责人,由他主导的南亟亟端气候领域的突破性研究论文,一经问世就让整个气象学界为之震撼。
这样一份简历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耀眼夺目的存在,他根本不需要一篇天气异象的论文为自己的学术生涯搭桥铺路。
钟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把你从美国叫回来?”
程澍礼垂首站在灯下,诚恳地说:“没有。”
“没有。”钟音嗓音尖利地重复,“没有你让你奶奶给侯明打电话?”
程澍礼解释说:“奶奶给侯院长打电话的事情,我不知道。”
钟音心里的怒气不断上涌:“那你这次回去就交接,交接完立刻回北京来。”
程澍礼闭了下眼:“烂木等秋旱形势严峻,我暂时还不能回来。”
“还在狡辩!”钟音勃然大斥,她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个水杯,用力狠狠掷向地面:“你就这么不想待在北京!”
听见声音,小林赶忙跑出来,看见林钰文生前吃药喝水的杯子变成了一地碎片,眼眶一红,吸着鼻子转身去拿扫帚。
看着她因为哭过而红肿的眼睛,程澍礼接过扫帚,又让她回去休息。
他仔细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扫起来,自始至终都情绪稳定,稳定的像是完全没有情绪。
扫完,他躬身翻出茶几底下的医药箱,找到碘酒和面前,半蹲在地上给钟音被碎片划伤的脚踝。
钟音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心底是极其失望的:“你待在北京待在我身边,这样我们能好好照顾你,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你是我儿子,难道我会害你吗?就非要跑到那野外,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让我跟你爸爸在家担惊受怕?”
以往说起这个问题时,钟音还算心平气和,但也基本一意孤行,坚持让他回到北京入职京大,今天是她第一次这么歇斯底里,知道沟通无用,程澍礼徒生一股无力感。
外面起了大风,寒意顺着窗户钻进客厅,温度骤降。
程澍礼走到阳台关上窗户,绕回来看了钟音一眼,态度依旧恭顺:“创可贴过期了,我出去买新的。”然后他转身走向门口。
“站住!”钟音沉下来声音,“你就站那说清楚,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程澍礼站在昏暗的玄关,背影沉寂。
隔了半晌,钟音听见他哑着声音说:“我唯独不能接受您用假病历骗我的事。”
“是我想这样?我都是因为谁!”钟音眼中含泪,怒不可遏地质问他,“为了你入职京大我花了多少功夫!你却迟迟不愿意回来,对得起我的努力吗?”
她颤抖着咆哮出声:“你怎么这么自私!”
没有反驳,程澍礼克制地点点头,说道:“妈妈,我先出门了。”
药店在离教职工楼几百米的地方,步行十分钟,但程澍礼开了车。
买完创可贴他没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京大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路上两边都是高耸的大树,树影投落下来,这里的夜色浓郁,能掩盖一切不想被人知道的情绪。
停车熄火,程澍礼抬了下手,摁掉了车灯,他一动不动靠在座椅里,从窗外的视角,只能看见他微抿的唇和紧绷的脸颊线条。
北京初秋的夜晚,空气里有了肃杀冷清的味道,冷冽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洋洋洒洒地飞舞在半空。
程澍礼茫然地看着那些落叶,脑中回想钟音最后说的那句话。
回望过去钟音对他的苛刻教育,不止一次地说过程澍礼自私。
小时候因为没有把喜欢的玩具送给堂弟,被她说自私,因为偷吃一块糖果,被说自私,上学考试没有达到钟音的要求,被说自私,接着长大之后,他想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也会被骂自私。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程澍礼都特别矛盾。
想自由但是不能肆意,被规训了又不甘心,就像他被钟音用伪造的病历逼回北京,又抓住帮扶的机会逃到贵州。
当极度的理性无法压制杂念,思绪乱到超出掌控,他一度觉得自己是精神出了问题。
所以在棋山看见棠又又的第一眼,除了怀疑,还有难以言说的解脱。
想到棠又又,程澍礼胸口的积郁似乎消去一点点,内心深处活了一点点,而后在深夜中,他轻轻笑了一声。
阿尧下午发过消息,说已经在吊脚楼里点了线香。这是临走时,程澍礼拜托他的,每天抽空去喂下一二三四五六和大顺,顺便在吊脚楼里点一根线香,理由是净化空气。
他准备了很多可乐和糖果,藏在只有他和棠又又知道的地方,足够她这段时间享用。
调节完情绪,程澍礼双手捂脸用力搓了搓,随后打开手机查看雨水感应软件,上面显示从六点之后传感器一直监测到有雨水。
他一直盯着电子屏幕,看了很长时间,微光反在脸上,照出眸底的平静专注,程澍礼手指点点屏幕,没忍住淡笑了下。
像是透过那些冰冷的数据看见了一个活泼的棠又又。
坐了会儿,程开济的信息发过来:“你妈妈睡了。”
程澍礼眼色一凝,他深呼吸了下,又缓了两秒,驱车驶离深夜的街道。
第30章 第三十场雨
程澍礼回家时, 程开济坐在沙发上等他,正戴着眼镜看什么东西,听见门开的声音, 他抻头望了望:“回来了。”
程澍礼应了一声, 然后关门换好鞋, 走到茶几对面坐下,知道程开济有话要说。
程开济坐到沙发上, 将泡好的茶倒了一杯给程澍礼:“来。”
“谢谢爸。”程澍礼双手接过茶盏。
“跟你妈吵架了?”程开济一进家门,就敏锐地察觉到异常, 从来都要在晚上钻研疑难病例的钟主任,今天竟然早早地就去睡了觉。
程澍礼避而不答。
深知这个问题无法从根本上解决, 程开济也不再多问, 但比起程澍礼, 他多了几分坦然和从容:“你妈妈就是当医生久了, 掌控欲强,把养孩子当成治病,你不按照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她就觉得该给你下药了。”
幽默的比喻让程澍礼笑了下,程开济给自己添茶:“等明年你妈妈退休了, 我带她出去走走,她就没工夫管你了。”
说完他放下茶壶,把刚才看的东西拿给程澍礼:“我晚上碰见侯明, 他说气象学院马上要跟意大利极端气候实验室进行项目合作,正在招募研究员,我跟侯明推荐了你, 这是项目介绍书。”
极端气候实验室,拥有全球最顶尖技术, 能够精准模拟从酷热的撒哈拉大沙漠到严寒的珠穆朗玛峰的全球极端气候条件,温度随意切换,隔绝外界一切干扰,意在测试人类极端环境下的生理与心理极限,为人道主义救援工作提供科学依据。
这确实是一份很精彩也很适合他的工作,然而程澍礼却说:“我不能去。”
程开济扬了扬眉,眸中挑起惊讶:“还担心你妈那边?”
程澍礼点头,又摇摇头:“不是。”
他凝神望着脚边的医药箱,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有不能离开的理由,有林钰文的旧事,还有其他很多铺天盖地的碎片,最后停在今天无意听到的阮敬和的过往。
“爸,我想问你件事。”
正经的语气让程开济打起精神,他动了动身体:“怎么了?”
程澍礼心里有很多疑惑,他迟疑但又直接地问:“阮老爷子真的是奶奶的救命恩人吗?”
“当然是了。”程开济喝一口茶润下喉咙,“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今天听人说,阮老爷子一辈子没出过山东,可是奶奶之前说,她是在上学的时候被人救的,那个人真的是阮老爷子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奶奶,生病久了之后,很多东西都记混了。”谈起刚走不久的林钰文,程开济的语气不由悲戚,纵然大家都安慰他老人一百岁是喜丧,可是作为孩子,失去妈妈从来不是一件和“喜”有关的事。
程开济说:“好在你奶奶是梦里走的,没受什么罪。”
“但是有件事儿,你奶奶倒是记得特别清楚。”程开济笑着说。
“什么事?”程澍礼挺起背脊问。
“你两岁时候的事儿了。”回忆的匣子被打开,程开济语色悠长沉稳,“那会儿我们带着你去给阮老爷子的父母扫墓,你磕头的时候喊阮老太爷,你奶奶就说阮老爷子的父亲其实姓齐,后来你奶奶生病不能走动之后,还经常念叨,让我们过年祭祖要给齐老太爷和阮太奶奶多烧点纸钱。”
夜已深了,灯线落在两人身上。
程澍礼问:“阮老爷子随母姓?”
“他们家三个孩子,大的两个随父亲姓齐,最小的也就是阮老爷子,随母姓。”程开济语气不温不火,似是在回忆,“有关阮老爷子,你奶奶真是事无钜细地记得每个细节。”
大概是提到了阮敬和,程开济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明天我要去隔壁学校开会,你帮我把这个东西寄给山东阮老爷子的地址。”他拿起桌上的牛皮纸袋,里面放着一张捐赠证书,和一张小小的照片。
程开济缓声说:“东西是阮老爷子遗嘱里让捐的,都是家里留下来的古董文物,捐赠证书自然也要放回他家里,你寄过去,那边有人会收。”
程开济说的话程澍礼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照片角落中几个叠着的银元,照片照得不算清楚,但是他能分辨出来,最上面那个是之前见过的山东大扣。
他不敢妄下结论,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正因疑点太多,让他坚信这绝对不是巧合。
程澍礼甚至有了一个猜测——难道说那两枚银元,是阮敬和带到贵州去的?
不可能,他立刻就自我否定。
有山东大扣的人那么多,不会正好就是阮敬和。
想不明白,程澍礼大脑杂乱如麻,见他这幅失神模样,程开济以为他这几天累到了:“别想太多,赶紧回去睡觉。”
程澍礼抿了抿唇:“您早点休息。”
这一晚程澍礼一夜无眠。
卧室内,他将证书放到书柜上,从书柜后面抽出小时候画几何的白板,用记号笔在白板最中心写下阮敬和的名字,向右画出一道箭头指向林钰文,箭头上写着:救命恩人。
阮敬和的名字底下画出另一道箭头,写着山东大扣,山东大扣再分出一个箭头,写上荒山,接着又在阮敬和的上方写下山东两个字,然后打了个问号。
他坐在椅子上,凝神看了这张白板半分钟,站起来从荒山左边分出箭头指向棠又又。
然后程澍礼将细碎的线索填充上去,阮敬和和林钰文之间的关系已然清楚,却还是没有办法找到更多和棠又又有关的联系。
即便潜意识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强烈的直觉,但是没有有力的证据,逻辑无法成立,只能说明这是他一场荒唐而无礼的猜测。
顺理成章的,第二天早晨,程澍礼精神不济地走出房门。
程开济出门开会,钟音去医院上班,家里就只剩他和保姆小林,小林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从厨房里走出来:“您醒啦。”林钰文去世后,钟音考虑到她家里需要用钱,便将她继续留了下来。
26/36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