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这个时代女子的悲哀。
而她,想为她们谋得一片安身之所。
忽有一日,醉花荫不再接客了。往日里日上三竿才睡醒的老鸨早早起了床在门外候着,头上的簪子首饰一样不少。画扇心中有所猜测,一打听才知,果真是那“主上”要来了。
几日来,她借着在醉花荫打杂的功夫,虽说是探听到了些事情,却也只听说那人是扶桑贵族人士,来此地做生意时出资建了这楼宇。醉花荫中,大多数人都叫他“旦那”,除此以外,便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不知道了。
画扇觉着那日顾衍之说的事与这人有关,便借着擦柱子的理由在廊上候着。
不多时,老鸨谄媚谄媚的笑声自不远处传来:“哎呦,主上今日来得可巧了,奴亲手熬了芝麻饵,一会儿给您送房里去……近日新来了些姑娘,编了支新舞,现下已经在里边候着了……里边请――”
奈何老鸨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稚嫩而傲慢的女声接了过去:
“哼,鹰司哥哥都来了这么多次了,还用得着你带路?我看是打着什么歪主意吧?我劝你认清自己的身份,鹰司哥哥可是……”
“谨儿!莫要多言。”男人出言将女孩的话打断,只道:“先在此处歇息一晚吧,过些时日便是卿儿生辰,得早些回扶桑了,免得他又生气。”
卿儿?这又是谁?
画扇微微侧过身子,余光往前头看去,便见一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身边还跟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果真如她们所说,与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画扇视线逐渐上移,目光落在男人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握住抹布的手瞬间僵在了柱子上。
一股凉意顺着脚尖涌上心头,她低着头站着,小手紧紧攥着手中抹布,努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
原来顾衍之所担心的是这件事。
几人从自己身侧经过,又离开,没有发现异样。
待他们走远,画扇才长舒一口气。
颜正卿?
不,不是他。
颜正卿比自己还有小一些,显然不可能是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男人。这张极为相似的脸,再加上男人刚刚口中所说的“卿儿”,初步推测,二人应当是兄弟关系。
这么说来,颜正卿本就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又何来通敌叛国一说?
原来,上一世顾衍之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
二十岁那年,她初任女官,抗洪回京之际,林家被扣上密谋造反的罪名,满门处死,由顾衍之亲自执行。
在那之后,义父曾单独找过画扇。
彼时书房内只有他们两人,白发苍苍的老太傅独自坐在雕花的椅子上,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林老将军的灵位。
“衍之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莫要怪他……如今世家衰微,林家又遭人陷害,若不弃车保帅,只怕是整个世家都要遭受牵连……”
“也不知遭了什么孽,偌大的家族,上得了台面的,竟只剩了两人。易初这孩子倒是个能成事的,只可惜心不在朝堂,恐怕在这位子也待不了多久……到那时,朝堂之上,就只剩下衍之一人撑着局面了。”
“我怕就怕,日后衍之权力过大,会遭皇上忌惮……惹来杀身之祸……”
画扇缓缓抬头,看着座上风烛残年的老人,眼眸微动:“义父的意思是,朝堂之上,必须有一方势力与他制衡?”
“你倒是个聪明的,”烛光打在老太傅脸上,老人深陷的眼眶中,双眸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光彩:“如果必须有一方势力与他制衡,那为什么不能是你?”
“那个人,也只能是你。”他身形佝偻着,声音苍老而坚定:
“只有你,才能在朝堂上牵制住他。”
“从今往后,你将不再是世家的人。”
“你们二人,只能为敌。”
“画扇,你可明白?”
画扇双唇紧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烛光将她的眼眸照得透亮,良久,少女紧握的双拳终于松开,眼中的迟疑已然消散不见。
她微微躬身,恭恭敬敬地朝座上的老人行了个礼,声音坚定:
“画扇,明白了。”
“从今往后,我将代表布衣之臣,在朝堂上牵制他。”
“我与他,今生,只能为敌。”
在那之后,画扇便借着顾衍之将林家处死一事,初步与顾衍之划清界限。再后来,果然如老太傅所说的一般,封易初辞官离去,顾衍之在朝堂一家独大,势力几乎到了只手遮天、藐视皇权的地步。
她便借着宫门那事与他彻底决裂,不断地在朝廷揪着顾衍之的错处,联合朝堂所有布衣之臣与其对抗,以此削弱他的势力。
其间不管顾衍之试图解释多少次,她都不曾听他诉说。她想听,却不能听。
她怕自己听了,心里就动摇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到头来,两个人,一个都活不了。
画扇总觉得,只要自己牵制着顾衍之,不管最后哪一方赢了,最起码两个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却不曾想,原来真正的有心之人,一直都潜伏在自己身边,企图将整个大国搅得天翻地覆。
第二十九章
百年前,曾有渔夫出海遇难,于海上发现扶桑,自此华夏与扶桑开始建交。
然扶桑终为岛国,地域狭小、物资匮乏,在得知原来海外还有另一个大国之后,便动了歪心思,企图将这一方土地资源收入囊中。
残害世家子弟只是他们向朝廷发动侵蚀计划的第一步,在此之前,他们早已借着商贸的理由入侵,在国内培养了一大批自己的势力,并借着“醉花荫”从商旅来客口中打探重要情报。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在不知情的情况被铲除,世家大族后继无人,走向衰微。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便必然会从民间选拔合适的人才入朝为官,如此,他们便能将埋藏了多年的细作全部送往官场,以此从朝堂内部瓦解整个华夏。
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顾老爷因为小顾衍之身体每况愈下而起了疑心,将他平日能接触到的人和物都更换了一遍,这才保住了这唯一一根独苗。
自那之后,顾老爷开始暗中调查这事。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才在顾衍之十五岁那年,招来杀身之祸,被颜正卿派人杀害。
顾老爷离世后,不明真相的世家大族将顾衍之作为世家正统唯一继承人,推上高位。而画扇也在那年脱离宁玉山,凭一身武艺护他身侧。
扶桑再难对顾衍之下手,遂采取另一种方法:任顾衍之势力独大,引皇上忌惮,而后自取灭亡。
可他们千算万算,算漏了两个人:画扇和封易初。
四年后,因自幼被送往老宅自生自灭而侥幸存活下来的相府庶子封易初步入朝堂,分散了一部分世家势力,开始推行女官制度。
世家大族里原先有才干却得不到重用的女子有了入朝为官的机会,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世家衰败的局面。
同年,扶桑设计陷害将军府谋反,画扇受老太傅所托,借机与顾衍之划清界限,代表布衣立场与世家抗衡。
两年后,封易初辞官离去,潜伏在画扇身边的颜正卿借着民间选官之事,将扶桑细作混入其中,却被顾衍之识破,当场全部射杀。
在那之后,画扇与顾衍之“彻底决裂”,借这机会削弱了他很大一部分权利,减轻了皇上对他的忌惮。此后四年间,两方势力在朝堂相互牵制抗衡,相安无事。
一直到后来,颜正卿得皇上赏识攀上高位,其通敌叛国对罪名被老太傅和画扇发现,便开始卸磨杀驴。而后顾衍之为救人只身赴险,三人在地牢里同归于尽。
这,便是整个前世的真相。
那些顾衍之离开前,来不及向她解释的真相。
顾衍之穷尽一生都在调查扶桑一事,定是知道醉花荫与扶桑之间的关系的,也知道画扇定在醉花荫能发现什么端倪。
所以他那时千叮咛万嘱咐,让画扇等他回来解释,不过是怕她知道真相后一时冲动做些什么,惹来危险。
但她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画扇欠了欠身,眼见着三人连着随从都进了牡丹阁,便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继续擦柱子,微眯的杏仁眼中透着些许危险的意味。
不多时,谨儿推开房门,径直往外边去了。
画扇跟在后头,一路听她骂骂咧咧的,说的都是些诟病老鸨的话,大抵意思无非是那老鸨对她的鹰司哥哥图谋不轨之、又借机将她支开。
正走着,迎面突然来了个与画扇同时被卖进来的小姑娘。那姑娘是见过画扇的,那日老鸨与婉儿说话时她也在场,如今真见了谨儿,心中好奇得很,忍不住便多瞧了几眼,却将本就在气头上的谨儿惹恼了。
刚刚在鹰司面前还一副乖巧模样的谨儿,如今像换了个人似的,抽出别在腰间的鞭子便往女孩身上甩去,眼中全然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天真烂漫。
“什么贱婢?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你也配看我?”
鞭子落在身上,将衣裳破开,硬生生在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女孩吃痛叫了一声,想跑,却只换来更厉害的毒打。
一鞭又一鞭,直将她抽得皮开肉绽。
惨叫声在整个醉花荫回想,却没有哪个姑娘敢出来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后还是婉儿赶来,好说歹说地哄着,还说要将那姑娘关到地牢好生伺候着,这才从谨儿手里救了她一条命,揪着那姑娘离开了。
这么一翻折腾过后,谨儿心情倒是比方才好了不少,哼着小调便进了厨房,将锅里温着的黑芝麻饵盛到碗中。
她似乎还想寻个汤匙,刚蹲下身在橱柜中翻找,却只觉得后颈一阵疼,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便两眼一黑,直直倒在了地上。
片刻过后,画扇换上谨儿的装束,端着黑芝麻饵自厨房走出,借着这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畅通无阻地混进了她原本进不去的地儿。
“……新来的几位姑娘姿色倒是不错,定能讨得老爷们喜欢……”老鸨弓身正向鹰司汇报着近来的情况,听见开门的动静,抬头看了画扇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任她背地里骂得多脏,如今到了正主面前,也只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将话锋一转,奉承道:“那些个不听话的姑娘,在地牢关着用不了几天,便被治得服服帖帖的……倒多亏了谨儿姑娘出的好主意……”
“哼!你倒用不着讨好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心思!”画扇从鼻尖哼出一口气,瞪了老鸨一眼,又换上一副乖巧的模样,将手中的芝麻饵放到了桌上。
她还未来得及解释什么,便听见老鸨献媚似地道:
“主上,知道您好这口,这芝麻饵是奴家亲手熬的,您尝尝合不合您的口味?”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好像要拉丝。
男人点头,端起碗轻轻抿了一口,又继续问道:“太傅府呢?月儿那边怎么样了?”
“回主上,我们的人已经将那批墨送进去了,假以时日,那批世家子弟,定是一个都活不成的。月儿小姐那边倒是出了个岔子,听说……她回来了,还依附上了尚书府……不过,小姐已经自行派人解决了,如今怕是早在河里喂了鱼了。”
今日这芝麻饵格外香,男人靠着贵妃椅坐着,微微仰头又抿了几口:“解决了便好,我倒怕她性子冲动,惹出什么祸端来。”
本该被“喂了鱼”的画扇站在一旁饶有趣味地听着二人对话,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
突然间,男人身体猛然一震,手不受控制地一抖,琉璃碗自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得粉碎。他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迅速冒出细密的汗珠,竟是连坐都坐不稳了,只哆哆嗦嗦道:
“有……毒……”
“鹰司哥哥……好你个毒妇!竟然敢给鹰司哥哥下毒!来人啊,给我拿下!”未等老鸨反应,画扇先发制人,率先将下毒这事扣在了她头上。
屋内的护卫都是鹰司自扶桑带来的亲信,如今主子中毒,想也没想便将老鸨制服在地。
老鸨挣扎着想逃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只忘地上一跪,眼泪簌簌往下流:“奴……奴没有啊……就算给奴家一万个胆子……奴家也不敢啊!”
“方才你亲口承认,这芝麻饵是你亲手熬的,不是你?难不成是我?”画扇两眼蓄满了泪,上前关切地拍了拍男人的背:“呜呜,鹰司哥哥,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拍,却彻底将鹰司的穴位封住了。他想动,想说话,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他忍痛抬眸,正对上画扇狡黠的眸子,这才猛然意识到不对,一着急,一口鲜血便自口中喷涌而出。
“你……不是……谨儿……”
底下的人惊觉不对,却已经太晚了。
因为画扇的簪子已经对准了他的喉管。
“再前进一步,我可不保证你们的主子能不能活着哦。”画扇眯着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你们也不想他出事吧?嗯?都把武器放下!”
刀剑哐当落地,清脆的声响在整个房间回荡。
就在这时,铁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而后是打斗声,兵器相交声,其间夹杂着女子的欢呼声:
“官兵来了!我们有救了!”
片刻过后,打斗声终于停歇,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伴着婉儿一句“就在里面”,房门便被瞬间破开。
屋内护卫想上前厮杀,奈何自家主子被画扇控制着,只能束手就擒,最后被五花大绑地拖出去。
“你可知你中的是什么毒?”画扇将抵在鹰司喉管处的簪子拿开,在他想杀人的目光中,从袖子里缓缓掏出一块墨。
这毒若只是日常触摸,便是慢性毒药,若是服用,便成了烈药。那本是他用来杀害世家子弟的手段,如今,却被用在了他自己身上,倒真是讽刺。
一抹红色的身影恰在这时出现在门口,画扇浅浅笑着,将剩下半方墨块收入袖中,缓缓道:“这救兵来得倒挺及时。”
下一刻,画扇身躯微微一颤,熟悉的温暖瞬间将她包围。
顾衍之紧紧拥着她,几日奔波下来,他的头发已经有些凌乱,原本鲜艳的红衣因沾满了尘土而变得黯淡无光,唯有少年的体温,一如离开前那般炽热。
画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缓缓将他推开,小手触上他的额头,脸色骤变:
“怎的烧到现在?你不要命了吗?”
“无妨……”顾衍之一张脸烧得通红,脑袋也有些迷迷糊糊的,却只是冲画扇挤出一个微笑:
“我来了……你无碍……便好……”
语毕,少年睫毛微颤,两眼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下滑落,顷刻便没了意识。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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