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花期已过。京都尚书府内桃花零落成泥,徒留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摇曳。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青石板上雨迹未干,仍泛着点点水光。几缕柔和的阳光自雕花窗棂洒下,照拂着床上孩童烧得泛红的面庞。
顾衍之微微动了动身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的双眸中还带着一丝迷茫。
“小姐,小少爷醒了!”
“嗯,我知道了。”
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或许是他睡得太久,再听到这声音时,竟有些失了神。
“顾伯伯还在宫内议事,你且将药端来吧。”画扇将侍女支开,缓缓坐在顾衍之床前:“衍之,你好些没?”
冰凉的小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她明显松了口气,“还好,这会儿体温倒是正常了。”
画扇将手挪开,对上顾衍之有些呆滞的眸子,眉毛微蹙,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衍之?”
“嗯……”小小的脑袋在枕头上抬起了几分,几缕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衬得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有些憔悴。他眼神懵懂地望向画扇,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补充道:“没烧傻。”
“是没烧傻,差点烧死。”画扇撅着嘴,没好气道:
“那日你晕倒,真要将我吓死了,整个锦澜镇的大夫瞧了个遍都没谁有把握将你救好。后来实在没辙了,几名大夫陪同,一路用各种汤药给你吊着口气,又换了好几匹马,将你送回京都由宫中御医诊治,这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画扇眼底闪过疼惜之色:“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点数,非得这么折腾?”
“我怕来不及……”顾衍之话说到一半,对上画扇几乎要吃人的眼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澄澈如水的眸子因生病而少了几分往日的灵动。他轻轻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有些口渴……”
撑着画扇转身倒水的功夫,他才敢将几日的经历说出口:“那日,我们一行人被卖到牛家村,买我的是个农户,几乎拿我当亲儿子养的,似乎是笃定了我逃不出这大山,便也没限制我的行动。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将村里情况都探查了一遭,晚上趁着他们不注意逃了。”
“你也知道,那些地图我都记着,迷不了路。”他接过画扇递过来的水抿了一口,继续道:
“我怕他们发现我将我抓回去,来不及搬救兵去找你,便寻了条小路,一路翻了几座山,了几条河,才赶到最近的官府搬了救兵来。”
“本来那日分开后,烧是退了的,谁知逃跑的路上一折腾,竟又烧起来啦。好在你给我吃的药长什么模样我是记得的,便在山上照着找了些,果真治病又管饱……”
“你那几天净吃些野草?”画扇双眸瞬间睁大,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人儿,只觉得有些心疼。“饿不饿?”
“饿,要喝你亲手熬的银耳莲子羹才能饱,”顾衍之垂着头,眼巴巴的模样有些委屈:
“书上也没教人怎么认野菜,夫子也没教过,除了你那日摘的那些野草,其他的东西我又怕有毒……再说了,你都能吃的苦,我为何就吃不得了……”
画扇闻声一颤,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双手不自觉地收紧,又放开,她强忍着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抬眸,不动声色道:“我去给你熬粥。”
“先让人随便送些吃的来吧,这粥先欠着,来日方长,倒也不急。”顾衍之伸手拽住画扇道衣角:“头有些疼,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好。”
如今他这病怏怏的模样,画扇也不想驳了他的意,只出门嘱咐府中下人去准备些吃食,很快便会了屋。
她搬了张板凳在床边坐着,也不说话,只撑着个下巴一直盯着顾衍之看,将他盯得有些害羞,一张脸直红到了耳根。
“你一直看着我做甚?”
“不是你叫我陪你一会儿的吗?”
“那也不是这种陪啊……”顾衍之低头小声嘀咕着,眼珠子一转,突然抬头,道:“以前我生病的时候,阿娘都会把我的头发与她的绑在一块儿,绑成个结,然后再解开,说是好的快些,你要不要试试?”
画扇站起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顾衍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
虽这么说着,对上顾衍之有些失落的眼神,她到底还是没有拒绝,只轻轻拈起顾衍之一小缕长发,手指微动,将两人的发丝轻轻绑在一起。
“你这个结打得太丑了……”顾衍之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伸手又在下头打了一个结:“你瞧瞧,这般才好看。”
“明明是我打的更好看好不好?没眼光的家伙!”画扇不服气,继续在下头打了个结。
“我还会另一种打法,哪个不比你刚刚打的好看?”顾衍之说着,趁机将两人的头发换了种结法。
“你以为就你会吗?我也会好多种的,指定比你打的好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
过了一会儿,画扇看着被绑成麻花的两缕头发,陷入了沉思:“这结……还解得开吗?”
顾衍之内心狂喜,面上却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估摸着是解不开了。”
“那?”
“不解了?”顾衍之嘴角勾起一抹坏事得逞的笑。
“那便不解了。”
画扇从袖中掏出匕首,刹那的功夫,被斩断的发结悠悠落在顾衍之枕边,沾染了些许松墨香。
她将匕首收回袖里,回眸,却发现刚刚的发丝早已没了踪影。
“嗯?”
顾衍之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颇有些心虚:“我也不知道它去哪了。”
“幼稚!”画扇懒得拆穿他的小把戏,又回到正事:“下次有什么事,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体,就算晚几天也没什么的……”
“这次晚不了。”顾衍之眼中还带着些倦意:“你知道,上辈子他们下毒这事,为什么这么难查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画扇狐疑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因为他们把这件事所有可能的知情人,全杀了。”
“所以那天鹰司……”
并非只是简单的在醉花荫留宿,而是来灭口的。
“对。上辈子父亲……我曾在他的书房中看到与醉花荫相关的记载,醉花荫夜间失火,上上下下百人无一人幸存,但仵作却在尸体上发现了剑痕。失火的日子……正是那天。若是那日我们都迟了一些,只怕……”
若是画扇选择在那日出手,若是画扇那日失败了,若是自己没能带着救兵及时赶来……
顾衍之看着眼前险些又要离开自己的人,心中一阵后怕,却又故作轻松地笑笑:
“画扇,你的临时起意,竟又救了百人。”
“那你呢?一己之力,破扶桑百年阴谋,冥冥之中救了多少人,到头来却落得个奸臣的骂名,连死都没个全尸。”画扇看着眼前的人,眼眶有些湿润:“衍之,你可曾后悔?”
“是非功过,但求问心无愧便可。我做的这些,又岂是为了让他人称誉的?”顾衍之轻轻一笑,心中倒是多了几分淡然,只道:“再说了,我的名声,不早臭了吗?”
他缓缓抬眸,对上画扇躲闪的眼神,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表情不对劲!那些谣言都是你传出去的?”
画扇干笑了两声,有些心虚:“你说哪些?”
“比如说,我与赵睿泽为争一青楼女子大打出手,嗯?你传的?”
画扇干咳了两声:“确有此事……”
“那这个呢?”顾衍之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找了那么多年的造谣者居然就在自己身边:“‘顾衍之早年纵欲过度,以至中年不举’,这条也是你传出去的?嗯?解释解释?”
画扇哑口无言,试图解释:“是我传的,但是……”
“你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就不能传个对自己有点好处的吗?知道我当初花了多少精力才摆平这事的吗?”顾衍之扶着额头,咬牙切齿。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他身边就只有画扇一个人,他能和谁纵欲过度去?若是真的放任这谣言传出去,坏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名声。
“传出去之前没想到这一层……”画扇尴尬笑笑,双手抓住顾衍之的衣袖,眼巴巴地盯着他:“你信我……真的……”
“哦――所以一开始只想坏我一个人的名声呗,”顾衍之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却没有半分责怪,“那这个呢?顾衍之对女官画扇念念不忘、求而不得……”
“我对天发誓!这个绝对不是我传的!”画扇捏起两指,一双杏仁般的眼睛瞪得溜圆,语气坚定:“我还是要脸的!”
“嗯,我知道。”顾衍之浅笑着,眸中倒映着两个清清楚楚的她,方才还苍白的脸庞此刻已然有了些血色:“这条是我传的。”
画扇:???
顾衍之长睫微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第三十一章
“许!怎么能不许?”画扇悻悻点头,小声嘀咕着:“真不要脸……”
二人离得很近,顾衍之将这话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却依旧明知故问道:“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仪表堂堂、英俊非凡。”
“这还差不多。”顾衍之发出一声轻笑,眼眸微眯,纤长的睫毛轻轻扇动,在脸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缓缓将眸子转向画扇,如水的眸中荡漾着丝丝波澜:“你传的是谣言,我传的可不是。”
“啊?”
“没什么,谈正事吧。”顾衍之知道此刻与她说不明白,只好跳过这个话题:“在我晕倒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这话刚说出口,外面传来的敲门声便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画扇将方才落在身上的几根碎发拍开,端端正正地坐回板凳上。
“进。”
一语刚落,朱漆雕花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一位着淡青色衣衫的丫鬟脚步轻盈地走进房内,将托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小姐,药煎好了。”
“知道了,衍之哥哥需要休息,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好。”画扇顿了顿,补充道:“对了,顾伯伯回来的话,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侍女福了福身,悄然退下。
房门再次合上,只余淡淡药香在房中萦绕。
画扇也不急着回答顾衍之的问题,只站起身来,小手将药碗端起,轻轻坐在了顾衍之床边。
“先喝药。”
袅袅热气自碗中升腾而起,草药味直冲鼻尖,仅仅是闻着便让人舌尖发苦。
顾衍之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画扇:“……能不喝吗?”
“不能!”若不是手里还端着药,画扇真恨不得直接冲进被窝里将他揪出来。
画扇心底清楚,其实顾衍之比自己还怕苦。
她上辈子曾听顾老爷说起,自己没来顾府前,每次小顾衍之生病都不肯吃药,以至于每次都需要好几个家丁将他摁着,再由顾老爷捏着他鼻子,才能勉强将药灌进去。
后来她来了顾府,情况才变得不一样了。
那时他们都还小,每次他生病,她便守在床前,肉嘟嘟的小手牵着他的手,一口一个哥哥的叫着,他不肯吃药,她便要急得掉眼泪。
或许是好面子,或许是不想让她担心,每次画扇一说“衍之哥哥,吃药”,他便皱着眉将碗里的药一口气全吞下去,然后吐着舌头找水喝,再没像顾老爷说的那般抗拒过。
想到这儿,画扇放弃了要将顾衍之摁在床上强行给他喂药的想法。她一手捧着药碗,一手轻轻舀起一勺药,放在耳边轻轻吹了吹,再送到顾衍之面前:
“哥哥,吃药――”
她眨着眼睛,乖巧的模样让顾衍之有片刻怔神。那感觉恰似一滴水落在平静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只轻轻抿了一口,小脸便被苦得皱成一团。
“哥哥,啊――”
他下意识地想将药吐出来,抬眸对上那双期待的眸子,终于还是没忍心拒绝。
曾经在官场上只手遮天的少年,终是在她一声声“哥哥”中逐渐迷失了自我。
画扇将药一勺勺喂到他嘴里,一边回忆着这几日来发生的事:
“那日坏人被抓住,醉花荫里的姐姐都被救出来,我气不过,将他们都关进了地牢里,也不给他们饭吃。你不知道,他们自己想的折腾人的法子,回头自己在里面被关了几天,真是自作孽。”
“地牢?”顾衍之微微侧头。
“就是醉花荫用来关那些姐姐的地方,可脏可臭了,真就不是人能待待地儿。若不是后来你实在病重,陪你回了京都,我还真想多看一看他们在里边啃猪食的模样。”画扇恨恨地撅着嘴,小手紧紧攥成拳头。
“嗯。”顾衍之静静地听着她说的话,眼眸含笑。
画扇将药吹凉了喂给他,继续道:
“一开始这事也只被当作拐卖案来审的。后来顾伯伯问我哪来的毒,我便告诉他,我见他们欺负漂亮姐姐,一时气不过,将学堂里的墨块加进去捉弄他们。顾伯伯便不说话了,只拿着剩下的半块墨走了。”
“后面的事情便不是小孩子能知道的了,他们也没打算告诉我。我只知道学堂里的所有用具都换了一遭,好像是一路追查到了太傅府,最后线索又回到了醉花荫。”
“一大早顾伯伯便被叫去宫里了,也不知在商讨什么。这事牵扯到了扶桑,稍有差池,便容易引起两国战事……”画扇说着,突然又换了个语气,“哥哥,喝了药就会好起来了。”
顾衍之两眼微眯,也不问她怎么回事,只乖乖将药饮下。
果然,片刻过后,房门再度被敲响:
“小姐,外边有个年轻的姑娘找。”
“姑娘?”
“回小姐,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自称‘婉儿’。”
“婉儿姐姐?快请进来。”画扇眼底露出笑意,冲顾衍之解释道:“是醉花荫里一个很好的姐姐,明面上是老鸨那边的,暗地里却在护着其他姑娘……那日带官兵来房里的也是她。”
听着她这般描述,顾衍之忍不住在脑海里回忆那时发生的事,奈何他那日头实在昏昏沉沉的很,眼底只有画扇,其他人其他事便再不记得了。
但他又不想驳了画扇的意,便只能点头,道:
“嗯,有点印象。”
画扇也不管他是真有印象还是假有印象,只将药碗放在床边矮几上,伸手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你瞧瞧,我头发没乱吧?”
第一回 见面时,她模样那般狼狈,今日可不能再这样了。
顾衍之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柔声道:“嗯,没乱,好看……诶?就走了?不在这……还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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