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们这一个个的,也该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既是被卖到这来了,便莫要再想着逃出去了!识相点的,学门好手艺,讨得客人喜欢,这日子也过得滋润些不是?兴许哪位爷今儿心情好看上你了,为你赎了身,娶回去做个妾室,便是莫大的荣幸了。”
说话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老鸨。她手中握着把团扇,悠悠往椅子上一靠,丰满而娇艳的红唇缓缓勾起一抹妩媚而不失韵味的笑。
老鸨挥着扇子,眼中带着几分狡黠,将话锋一转,悠悠开口:“可若是不识相的――哼,我们这儿,只有死人能清清白白地出去。”
这话一出,立刻有个胆子小些的女孩被吓哭了。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老鸨一眼,又马上低下头去,小手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老鸨或许是见多了这种情况,倒也懒得与她计较,只微微扬了扬手,便有几名稍大些的女孩端着水盆上来,熟练地将画扇几人脸上的尘土擦干净。
突然间,一直站在老鸨身边的一名年轻女子不知发现了什么,眼睛猛地睁大。她快速上前几步,纤纤玉手捏住画扇的脸,强迫着让她抬起头来。
“阿姐,你瞧――”她将画扇的脸扭过来,“像不像主上身边那位谨儿?”
老鸨起初不甚在意,懒洋洋地抬眼往画扇那瞥了一眼,瞳孔骤然放大。她起身上前,端着画扇的脸左看右看,“你别说,天底下竟还有这般相似的人。”
画扇像只小白兔一般任由二人摆弄着,心中思虑着这“谨儿”是何人。可下一刻,她便觉着脸上一疼,身体由着惯性往一边倒去,竟是直接将水盆撞倒了。
“呵,真是与那小贱人一般,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个狐媚子似的,我呸!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扶桑圣女,一天天的净知道缠着主上,不要脸的狐狸精。”
画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衣服也沾了水,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让人觉着有些难受。但她却没有直接站起来,只跪在地上,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敢说,俨然一副犯了错的模样。
谨儿?扶桑?家主?
画扇微微眯起眼睛。
她隐约记得,上辈子仗着与自己有七分相似,刻意接近顾衍之的那位姑娘,名字里似乎也有个谨字。听老鸨的话,二人年龄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或许正是她。
画扇会想起分别之时,顾衍之所说的话,莫非他担心自己遇上了这谨儿姑娘,忍不住做出些冲动的事?但这想法冒出头来,便被画扇否定了。
上一世,她奉命主持官员选举一事,曾于民间选拔出百名才能出众的布衣人士。那批人本应入朝觐见圣上,谋得一官半职,却不料前脚刚踏入皇宫,后脚宫门便稳稳关上,去路也被羽林军死死拦住。
数百名弓箭手居于城墙之上,长弓拉如满月,箭尖瞄准了下面手无寸铁的布衣百姓。
一片肃杀之气中,顾衍之着一袭紫色官服立于城楼之上。
长风吹得他衣袖翻飞,他如玉的面庞仍带着几分少年的青涩,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透露出超越年龄的坚定与成熟。
“汝等勾结敌邦,欲祸国乱政,今奉旨诛之,杀无赦。”
只一句话,便断了城下百人的生死。
彼时她得了消息赶到现场,将剑抵在他喉口处:
“此事存疑!我要面见圣上!”
面对这般情景,顾衍之依旧没有半分闪躲,也没有半分惊慌,只是浅笑着看她,神情自若:
“陛下龙体欠安,已经歇下了,今日这皇宫之内,我说了算。”
“你不过是看不得布衣百姓入朝为官,恐动摇了你的位子!顾衍之!你这是草菅人命!以权谋私!”
剑尖划破他的肌肤,落下淡淡的血痕,她双手颤抖,只要稍一用力,他便会先一步丧命于此。
可尽管这样,他也没有半分害怕,依旧浅浅笑着,将她的剑挪开。
“嗯。还有别的要骂的吗?”
淡淡的松墨香萦满鼻尖,他缓缓向她靠近,将她揽入怀中。
手中的剑“哐当”一声落了地。
顾衍之一手握着她略微颤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蒙上了她的眼睛:
“乖,别看。”
而后万箭齐发,箭矢划破长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似来自地狱的咆哮。只片刻的功夫,百余名殿闱才俊,皆命丧黄泉。
在那之后,他们二人,便彻底撇清了关系。
且不说顾衍之是如何知道自己可能会在这个时间段碰上谨儿,就算他知道,那也说不过去。曾经连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曾眨过眼的人,又怎可能因这么一件小事便紧张成这样?
所以他担心的,一定是其他更严重的事。
方才老鸨口中提到过“扶桑”,画扇倒是看史料上记载,百年曾有渔夫出海,突遭海难,沉船落海,再醒来时,便到了另一个与本土完全不同的国家。
此国位于东海之滨,乃一岛国耳,物资寡乏,名曰扶桑。
若这谨儿真是什么扶桑圣女,倒真与顾衍之前世的说辞对上了。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老鸨口中的“主上”又是谁?
画扇低着头,又是一巴掌打在脸上,力度之大,直接让她一边脸都肿了起来。
“哎呦――阿姐――你这是作甚?怎还与这么个小娃娃过意不去?”方才那女子上前将画扇从地上扶起来,她欠了欠身子,缓缓道:
“你平日里再怎么看不惯谨儿,又与这娃娃何干?不过是长得像了些罢了,倒也不至于如此――”
“怎么?平日里我碰不得谨儿,如今连这么个丫头也动不得了?”老鸨揉了揉因用力过度而变得有些发红的手心,挑眉看向女子;“再说了,婉儿,你不也看不惯那狐媚子的做派吗?怎么反倒替她说话了?”
她这般说着,又瞪了一眼画扇。
“谨儿是谨儿,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不同的人罢了。阿姐这般,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了,传出去,让主上听着,指不定――”婉儿话锋一转,上前搂住老鸨的胳膊:
“我这还不都是为阿姐着想,你若实在看不惯,便将那些脏活累活都交给她可好?你瞧瞧――打了她,反倒还疼了阿姐的手,回头主上看了,也难免要心疼了……”
老鸨被她这般劝着,脸上的怒意平息不少。
婉儿趁机推搡了画扇一把,骂道:“还不快去厨房将那泔水倒了?”
语气虽不甚好听,却是在为她解围。
画扇不敢辜负了这般好意,拖着湿漉漉的衣服退至门外。
但她刚来这地,实在不知厨房在哪,兜兜绕绕了几圈也没找对地方,反倒是身边房内时不时传来的男女之声让她忍不住红了脸框。可羞怯之余,她更多的还是惋惜。
她不知绕了几圈,虽没找着厨房,却将这醉花荫的内部构造摸了个大概。
醉花荫大门处有专人看管着,大门后头是个宽敞的庭院。绕过假山,便至主楼。主楼足有三层,每层都设有各个独立的房间,琉璃瓦顶,血雁飞檐,好不气派。此处歌舞升天,是有钱的老爷们一掷千金的地儿。
主楼两侧令设两座楼宇,其中一座略显简陋,是一些杂役居住休息的地儿。另一座稍微好些,却每个房间都不甚相同,虽房门紧闭,却仅仅从房门的做工便能看出其中差异:
有的屋子大些,足有数丈,房门红漆雕花、好不精致,有的屋子却不足一丈宽,连房门都只由一块破旧木板制成,风一吹过,便忍不住发出吱呀声。
想必这就是老鸨口中“识相的”与“不识相”的之间的待遇。
“你怎么还在这?”一道女声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响起。
丝竹管弦之声将她的脚步声盖住了,画扇一时间没有察觉,被吓了一跳,身子猛地一颤,回过头去,正对上婉儿那双狐疑的眸子。
方才她能为自己说话,应当也不算是个坏人。
画扇这般想着,眼里蓄满了泪花,她拖着湿漉漉的衣服,小跑两步上前,眼巴巴地抬头望着眼前身姿婀娜的姑娘:
“姐姐……我……我不识路……”
“你啊……”婉儿戳了戳画扇的额头,蹲下身来,轻轻碰了碰画扇还有些红肿的脸:“疼不疼?”
“有点。”
“我方才也是看你长得实在太像谨儿了,一时间忘了阿姐这层关系,害你白白挨了顿打……真是……唉……”她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愧疚,又道:
“你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还敢在这到处走动,胆子倒真不小,也不怕哪个有殊癖的爷将你捉了去?”
“嗯?什么殊癖?”画扇眨了眨眼睛,心中一阵后怕,却依旧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不知道也好……总之你以后还是少在这边晃悠,就算来了,也只管低下头去,快步离开,知道吗?”婉儿摸了摸画扇的头,站起身来:
“走吧,我先带你去厨房,有些活儿看着脏累,其实在这儿,却是最干净的了。等会儿你弄完了,我再带你去换身干净的衣裳,以后你在这处啊,尽量避着阿姐,莫要让她再瞧见你这张脸了。”
画扇眼眶有些湿润,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到了厨房。
婉儿往门上一靠,纤纤玉指轻轻一撇,指了指里头满满一缸的泔水,又指了指远处臭哄哄的水沟,悠悠道:“去吧,等这做完,还有别的些活等着你干。”
画扇便埋头将缸里的水一桶桶往外运。
好不容易都倒完了,她也累出了满身的汗,婉儿却只是扬了扬下巴,继续道:
“诺,还有那锅里的东西,就用你刚刚那个桶吧,装起来,跟我走。”
画扇找了张椅子爬上灶台,看着锅里那一锅乱炖成糊状的猪食,忍不住回头,试探性地问道:“姐姐……你们这儿……还养猪?”
“哪有这闲工夫养猪?不过是些不听话的人罢了,虽然――活得也不如猪。”婉儿无奈摆了摆手,转过身去:“跟我来吧。”
第二十八章
穿过庭院,眼前富丽繁华的景象很快退去。画扇跟在婉儿后头,沿一条狭窄而昏暗的通道前行。
两侧青苔布满墙壁,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自通道尽头传来,偶有几滴水珠自头顶低落,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为这阴森逼仄的空间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氛围。
再往前走,一扇厚重的铁门拦住了去路。
“诺,就是这了,”婉儿自腰间掏出钥匙,熟练地开了锁,却并不打算进去,只皱着眉头,脸上颇有些嫌恶的意味:“你下去吧,把东西倒食槽里就行,莫耽搁了太久,下面可真是够臭的,若非要给你带路,谁愿意来这鬼地方。”
铁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一阵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画扇皱了皱眉,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提着桶里的“食物”一步步往台阶下走去。
零零散散的油灯悬于墙壁之上,微弱的火光堪堪将前路照亮。冰冷的石板表面凹凸不平地积满了污垢,滑腻腻的,还散发着刺鼻的恶臭,人踩在上头,一个不小心便容易摔一脚。
台阶的尽头,排列着一间间狭小的牢房。牢里关着五名女子。说是牢房,倒不如说是个笼子,因为这牢房的大小,莫说躺着了,放个人进去,连站着都是个问题。
“呜呜……好姐姐……我不敢了!求求您让我出去吧……我从了!我真从了!”听见脚步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
女孩两手抓着牢门跪着,眼中满是恐惧。她裙角沾满了污泥,发髻也有些凌乱,与牢内其他人相比,却要干净得多,显然是个刚关进来不久的。
待看清眼前的人只是个半大的小女娃,她身子整个瘫倒下来,却还不忘向画扇招手:“好妹妹……烦请你出去向妈妈带个话,就说……宁儿从了,求她放我出去吧……”
一滴眼泪顺着少女眼角滑落,她想伸手去擦,看见自己沾满了污泥的衣袖,还是将手垂了下去,只低着头,喃喃道:
“昨夜老鼠啃我脚趾头……也不是我没骨气,只是这地儿……真不是个人能待的地方……大抵这就是命吧……我认了便是……好妹妹!你可一定要带个话啊!我是真的……真的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呜呜……”
画扇本想劝几句,但看她这模样,再在这儿待下去,只怕用不了几天便要疯了,便干脆作罢,只低下头答道:
“我知道了……”
低头的功夫,她正看见一条沟横在牢前。沟里臭烘烘的,不曾清洗过,经年累月的食物残渣堆积在渠壁上,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发酵、腐烂,散发出让人接受不了的恶臭。
不仅如此,这地儿甚至连个恭桶都没有。泄物堆积,人一天的活动都被限制在这狭小牢笼内,真是应了婉儿说的那句话:
活得还不如猪。
画扇依着婉儿说的,将桶里连猪食都比不上的食物倒在槽里,流体状的食物很快顺着沟槽往下流,继续流到下一个姑娘面前。
两个衣服新些到姑娘,似乎是刚来这不久,只捂着鼻子缩在角落里,对这“食物”没有半分食欲。
只有牢房最里面的笼子那位衣衫褴褛的姑娘一下子扑了上去,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将“食物”用脏兮兮的手捧起来往嘴里送,显然是已经饿坏了。
她不知在这待了多久,发丝黏腻地贴在头上,像一团脏了的线,衣服上也沾满了一层厚厚的泥垢,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她舔着手,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精神似乎是有些不正常了。
画扇从怀中掏出仅剩的半个饼放在她面前,终是不忍再看下去,提着木桶转身,一步步跨上台阶,朝那光亮处走去。
她明明只在下面待了片刻,却好像也跟着被囚禁了多年一般。
出了门,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恍若新生。画扇忍着恶心,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自由的空气。
一方手帕递映入眼帘,画扇接过去,抬眸,对上婉儿一双美目。
“姐姐……下面那位叫宁儿的姐姐让我带个话,说她从了……”
“从了便好,倒也少受些苦,这整个醉花荫里,超半数的姑娘都是进去过的,进去之前不都嘴硬着不肯接客,最后还不是乖乖听话了?倒是那个倔驴……我这辈子真没见过这么犟的……罢了,我提她做什么……你以后若是不想进去吃这苦,便最好识相些。”
婉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又将钥匙交到画扇手里:
“诺,以后这活儿就交给你了,一天一次。也别想着可怜她们将她们放出来,就算她们出了这笼子,那也离不了这院子,回头还给自己惹个一身骚。”
“我知道了。”画扇紧紧攥着手里的钥匙。
第二天她再去送饭的时候,笼子里的宁儿已经不见了,只有醉花荫的客房里,多了位身姿婀娜的舞姬。
此后数日,有人从里边出来,也有人从外边进去。牢里的人换了又换,唯有最角落里那位姑娘一直留在那儿,似乎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
外边的男人纸醉金迷,里头的女人命如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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