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跟在顾衍之身边的是令吉。
外头下着雪,天色尚早,屋内却只有一线天光,如今火光照在顾衍之极其俊美的脸上,勾勒出他的剑眉星目。
他静静看着那被燃烧的信纸,漆黑瞳仁里只倒映着两簇跳跃的火光。
“去开门。”
“是!”
令吉领命前去。
顾衍之随手把还未燃尽的信纸,抛进洗笔池中,乌黑的灰烬一下子四分五裂,飘零其中。
“出事了!”
梅雪征一路疾走而来,待瞧见顾衍之,便按捺不住了。
顾衍之正在给他倒茶。
经历的事情多了,他这些年,倒是早已没了少时的急躁。
“什么事?”
他神色未变。
梅雪征一路疾走到顾衍之的面前,便压下声音同他说道:“昭裕太后把嘉顺长公主赐婚给你了。”
令吉本欲去外守着,听到这话,也惊得站住步子。
他忙回头。
顾衍之还在倒茶,此时,水流声忽然戛然而止,他亦抬眼看向对面的梅雪征,见他神色焦急,就知这事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
顾衍之也终于皱起眉。
“谁的主意?”
他把茶壶放到一旁。
梅雪征坐到了他对面,“昭裕太后亲自下的旨,不过我看,曹达应该也参与其中。”
“今日早朝那些人弹劾萧家的时候,我就觉出不对了。”
“除了我们安排的那些人,还有不满昭裕太后的那些老臣和言官,竟还有不少声音……只那时,我未顾得上多想。”
“怪我,我要是提早察觉……”
“你便是提早察觉,又能如何?”顾衍之打断他的话。
“出去守着。”
他让令吉出去。
而后把属于梅雪征的茶,推到他面前,自己也握着茶盏喝了一口,接着开口:“她既有了这个心思,难不成是你说几句就能改变的?”
“只是――”
顾衍之神色有惑:“她怎么舍得把画扇嫁给我的?”
梅雪征过来的这一路,一直在想此事,此时便说:“我猜是曹达的意思,先前离宫的时候,我听小贵子说,前几日曹达去了趟寿康宫,接着寿康宫便送出来了一堆碎瓷片。”
顾衍之沉吟:“看来这两人如今也有龃龉了。”
“我的好弟弟,现在是想这事的时候吗?你怎么一点都不急?”梅雪征急得打断了他的话。
口干不已。
他说完,便径直抄起茶盏灌了几大口。
然后按着茶盏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把这亲事作罢!”
他看顾衍之神色淡定,倒像是一点都不担心,不由问:“还是你已经想到法子了?”
顾衍之垂眸喝茶:“没有。”
“没有,你还敢这么淡定?你可知,赐婚的圣旨马上就要下来了!”梅雪征急得不行。
“咱们折腾这么久,好不容易把你跟萧家的亲事作罢了,马上就能让萧家和萧氏的名声受损,没想到现在……”
“不如――”他沉吟。
顾衍之看他,知道梅雪征在想什么,打断了他的心思:“画扇不是萧宝珠。”
梅雪征当然知道。
他虽然进京才几年,但对这位嘉顺长公主,却早已如雷贯耳。
他知道这位嘉顺长公主是昭裕太后的心尖人,也知她名声在外,十分受人爱重……
可便是如此,他才更加担心。
能在昭裕太后身边伺候,还能被她放在心上的,那能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若此人真的入南安王府,日后衍之就彻底暴露在她眼前!
不说日后他们在南安王府行事不便,就怕她洞若观火,察觉出些什么,禀报给了昭裕太后去。
那他们多年筹谋,就彻底完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萧宝珠那个蠢货嫁进来,总归是个好控制的!”梅雪征可惜扼腕,又后悔不迭。
只今日之前,谁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顾衍之没说话。
“不如――”
梅雪征沉默许久,忽然旧话重提,意思却非先前那个意思。
筹谋不易。
权谋之争,犹如刀尖走路,一步都不可错。
他心中已起杀意。
“既然先前那个法子不行,那就――”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顾衍之厉声打断了:“梅雪征!”
这一声喊得梅雪征浑身一震,他失神抬头,就见顾衍之正紧皱着眉看着他。
顾衍之什么都没说,但梅雪征在他的注视下,却忽然心生汗颜,后背也冒起了冷汗。
他为自己那一刹那的想法胆战心惊,不禁垂下了头,声音也因自惭,而变得低弱起来:“抱歉,我……一时心急了。”
他亦懊悔。
何时他竟也变成了,他曾经最为讨厌的那种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人命都可以说要就要,完全不管她是否无辜……
顾衍之看着他,目光复杂:“原是我害你入局,你本不必来此。”
梅雪征听他这样说,倒是立刻有反应了,他定神说道:“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我来此,也并非只为你。”
他岔开话题:“那位嘉顺长公主,你打算如何?”
顾衍之望着那一线天光:“事既有一,便不可再二,萧宝珠看上柳寻,不可查,但画扇若是再出什么变故……我的嫌疑就大了。”
“他们既然要让她入府,那就入吧。”
“只日后小心行事便是。”
梅雪征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叹:“只是这么一来,你的处境就更难了。”
顾衍之不置可否。
他的处境早在三年前,就已变得艰难无比。
“陛下那边,你让他别担心,只说我会小心行事,不会被人察觉。”
“至于画扇那边,你也不必插手。”
“他毕竟是徐将军的女儿,又曾是文昭太子的未婚妻。”
……若文昭太子还在,他本该叫她一声嫂嫂。
可若文昭太子还在,那如今诸事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昭裕太后不会变成如今模样,曹达也不可能只手遮天……他的父兄更不会死在战场!
想到父兄,顾衍之终是无法再维持此时冷静的面貌。
桌上那两只曾经握过长-枪,也拉过弓箭的手,此时青筋衍晰可见,犹如一条条蜿蜒无比的小蛇。
梅雪征与他相交多年,自是知晓他如今这般情景是因为什么。
哀痛之情,言语又能安慰多少?
他只能以沉默相伴。
直到外头令吉传话,说是宫里的圣旨下来了,顾衍之仍没要起来的意思,只说:“就说我喝醉了。”
反正南安王成日醉酒的名声,早已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纵使宫中不满,总不能抬他出去。
令吉领命出去给人回话,梅雪征见顾衍之情绪稍好,方才问他:“我知嘉顺长公主是徐将军的女儿,也知你和文昭太子感情深厚,你既说了,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但我也要问你一句――”
“假若这位嘉顺长公主日后真察觉出什么,你待如何?”
顾衍之敛眉。
他看着自己的手,不过片刻,他便没有感情地说道:“那我自会处置了她。”
“我……我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父王说如果不是你发现墨里有毒,大家都得死……”他平日里虽然性情顽劣,却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
“这是王府令牌……若是以后有帮的上忙的……我尽力……还有……谢谢……”
画扇毫不犹豫地将令牌接过去,冲赵睿泽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谢谢哥哥!”
坐在一旁的顾衍之眉梢轻挑,脸上每处细微的肌肉都写着嘲讽:“呦~谢谢哥哥~”
“缺心眼吧你?”画扇一记眼刀看过来:“用不用我给你寻个大夫?”
“不用。”顾衍之撇撇嘴,再不吱声。
孩童稚嫩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不断有人上前来,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感谢。
而顾衍之坐在一旁,托腮看着人群中笑颜如花的女孩,又看看围满她身侧的孩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真好。
这一世江山人才辈出,朝堂之上,再不缺他一个顾衍之。
(京都篇 完)
第三十五章
金秋送暖,枫叶如丹,秋风夹杂着瓜果香吹入听风阁的时候,画扇突然想起,她已经很久没见过顾衍之了。
宣纸铺开,墨香四溢,她手腕轻抬,笔尖停在纸页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唯有一滴墨珠顺着笔尖滴下,在纸面晕染开来,留下乌黑的印记。
房门被人敲响,芷兰轻手轻脚地走入房内,低头站在案前。
见画扇停下笔,她才将手中的账本呈上:“阁主,上个月的账本送来了。”
“知道了。”画扇微微颔首,示意芷兰将账本放在案上,又问:“衍之回来了吗?”
“回阁主,顾大人今晨便到了京都,眼下正在皇宫述职。”
“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画扇秀眉微蹙,微微偏过头去,目光落在窗外菊花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她轻声对芷兰道:“派人盯着,等他出了皇宫,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阁主。”芷兰恭敬应答,退至门外。顾衍之早在画扇过来的时候,就率先收回了视线。
他神情如故,还是那副疏狂无谓的模样,折扇轻掸身上的大氅,眼帘低垂,连一点眼神都未往画扇那边看过去。
好像并未认出她是谁,又好像并不关心她是谁。
其余人先前也被画扇喊得停下了动作。
却未认出她是谁。
还是走近了,有人认出她身边的时雨,方才私语议论起来:“这侍女瞧着眼熟,好似是长公主身边那位会武功的姑娘。”
“你这么说的话,好像还真是,上回长公主去城南施粥的时候,我也曾远远瞧见过,她身边站着的,好像就是这位姑娘。”
这般议论着。
刚才还意图揍顾衍之的那群人,哪里还敢当着画扇的面,继续冒犯?
除了原本那几个随身携带刀剑的之外,其余刚刚随手往旁边抄起来的石头、棍子,也纷纷丢到了一旁,朝画扇走过来的方向拱手问道:“敢问尊驾,可是长公主殿下?”
画扇的大半容颜,皆藏于风帽之下。
寒风轻吹风帽上那些细碎柔软的毛,倒衬得风帽下的那张若隐若现的容颜,更显如玉之姿。
画扇过来之际,先不动声色地朝顾衍之所在之处看了一眼,见他身上无碍,稍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被众人询问,她也未曾遮掩。
于众人前停下,轻轻回应:“是。”
原先还有所疑虑、猜测的那些人,一听这话,纷纷神色微变,面朝画扇的方向,叉手问安。
“请长公主安。”
画扇亦微微欠身,与他们回了礼,而后便让他们起来了。
“诸位都请起来吧。”
待众人稀稀拉拉直起身,画扇方才看向顾衍之。
时隔多年。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离这么近过。
画扇记得上回他们离那么近,还是天和元年,当时她十二,顾衍之十四。
表哥没了。
他这个伴读自然也就不必再继续当了。
他十四岁的时候,开始跟着他的父兄上战场,六月十六,那是她第一次主动出宫找他。
大军出行,旗鼓喧天。
她出来的太晚,路上车马又堵,还是没来得及去南安王府见他一面。
本以为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看着他离开,而她手中握着的护身符永远都送不出去的时候。
顾衍之却不知怎得,忽然回过头。
而后就一路朝着她的方向,策马过来了。
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
她亦不知。
她于帷帽之下,失神看着朝她策马而来的少年,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轻轻传入她的耳中。
“画扇,你可真是让我好等。”
她微微仰头,就能看见熟悉的少年于他最爱的宝驹上倾身而下,他身披银甲,阳光与围观之人窥探的视线,皆被他藏于身后。
而他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就在她的眼前,与她隔着薄薄的那层轻纱,无声相对。
那时的顾衍之真是意气风发,好不耀眼。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离得那么近,他从她的手中拿过护身符,走前,他看着她,抬起手,又放下。
少年将军最后擎着缰绳。
走前,他留给她一句话:“等我回来,画扇。”
此后三年,他一直于边关,未曾回来,她却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
那个曾经不被看好的少年,以两年的时间,屡建奇功,十六岁,就被封作正三品昭勇将军。
少年将军,名声响彻大夏。
不知有多少人想嫁给他。
可她还没等到他回来,就先等到了他与宝珠定亲的消息。
后来,他终于回来了,可一并回来的,还有他父兄的棺椁。
那个曾经耀眼的少年将军,自此之后,再也寻不见了。
她曾好几次出宫,她想见他,她想看看他如今怎么样,却始终未能再见到他一面。
后来,看到姨母和曹达对南安王府的忌惮、试探,看到日益长大,快到及笄之年的宝珠,她也不敢再去找他了。
时隔数年,他们终于再次相对。
与从前一样无二的距离,却好似隔着些什么。
明明他们已有婚约,马上就要成为这世间最亲近之人,画扇却再也寻不到一丝从前,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熟稔了。
画扇垂眸欠身。
把所有情绪都尽数收敛于心中。
“王爷。”
她轻声唤他。
顾衍之亦垂眸看她。
记忆中那个自卑寡言的少女,早已生长得落落大方,如今她受众人爱戴,仰慕她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长公主殿下,您实在不该嫁给这个纨绔子,您看看他,都与您定亲了,竟还携着醉花楼的姑娘招摇过市,丝毫不曾把您放在眼底!简直混账至极!”
“这位郎君所言甚是!”
“殿下何等尊贵身份,岂能嫁给这样的纨绔?殿下若不想嫁,我等愿联名写信,奏登闻鼓,以表天听!”
这一句话,很快就引得众人附和起来。
顾衍之闻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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